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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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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术语到底是些什么?”
“是一堆暗号。”
“给特定的人打交道用的?”
“那么,你有那些暗号吗?”
“大概没有吧。我没有想要打交道的人。”
“我没有想要避开人们却告诉某某的秘密。”
“可是,我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有暗号的。它打开我们的心防,合成特殊的氛围。”
(液体进入食道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么多的东西。很开心认识你。”
“即使在你喜欢的那位面前?”
“是的。”
“喜欢跟聊的来,没多大关系。”
“没多大关系?”
“当然。我叫曼格姆。”
“奈特。”
曼格姆在这简陋的饭店享受着熏鲑鱼与蔬菜沙拉,海绿色的桌子的另一边是奈特。他们对视了一眼,彼此亲切地笑笑,曼格姆开始打招呼“怎么我觉得,我该认识你。”奈特坐了下来,“我也这么觉得。”随后不知怎么扯得,话题到处乱跑,就像上面的对话一样。
“你看起来,不像这里的人。”奈特撕了一块面包,沾着盐沫,愉快地吃了下去。
“嗯,我平时白天不来这里。可是有些人认为我应该下来。他们看不过我的做派,尽管我认为我做的事跟他们一样重要。”曼格姆对着奈特解释,这样令人好奇的解释还不如撒个谎,起码不会使人被好奇心折磨。
“哦,这样啊。”奈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没有问下去。大家都一样。他们对于事情的内容只在意“结果”出来的那几秒,可是形式却时时困扰他们,确切地讲,他们不得不注意事情的形式。
奈特把这一类的事情大而化之。“他们总是这样。希望干好事情的同时有个漂亮的外壳。”
曼格姆灰蓝色的眼睛满含笑意,是友好的讯息。
他们的风衣翩翩,走出了小饭店。
“嗨,那边怎么有这么多的人,不上工了吗?”奈特拉着达可问。
“来了个上等人。看在上帝的份上,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奈特,你最好自己去看看。”达可提着他破烂的医药箱,扬起他棕色的络腮胡和肥大的下巴。“该死的!”
奈特走了过去,看见曼格姆在一群人的中间。
“我从10岁起就在这里了,每天到晚像条死狗一样,你说这是为什么?啊?婊子养的,就是那些人,腆着皮球一样肚子,喝着好喝的红酒,抽着一支几百英镑的雪茄,睡着漂漂亮亮的女人”
一阵哄笑。“奥达曼,你也不瞧瞧你是什么德行。”
“我怎么了?曼格姆先生不是说,是他们趁着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压榨了我们的力气,拿走了本来属于我们的钱,却过上了本来属于我们的生活。”奥德曼睁着她的小眼睛朝曼格姆看。
曼格姆嘴角上扬,点点头,“不错。我们应当觉醒了。就让我们亲手砸破这该死的生活囚笼,让我们抗议,让我们反抗,让那群狗养娘的知道我们绝不是软柿子。迟早有人会听到我们的诉求。不同地方,不同肤色却与我们分享同一命运的兄弟姐妹会加入我们。我们只会越来越强大。到时候,看谁还敢阻止我们获得正义的判决!”
“说得容易。你是我的兄弟,怎么不借我点钱?”老莱恩在旁边嘟哝着。他的脸上又挂了些新伤,不知道又惹了些什么祸。
曼格姆从口袋里、裤袋里掏出所有的钱,一把放到老莱恩的怀里,“好了,我的兄弟。既然这是你想要的。”曼格姆戏谑地眨眨眼。
老莱恩手足无措,像是想拿进口袋,又像是想还给他。他抬头朝着曼格姆,“你这个疯子,这是你给我的。可不准收回。”
“当然,我以你的名誉。”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等到大家都散了,奈特跑到曼格姆的身边,“你不工作吗?”
“最近一直会在这儿,听别人发牢骚和鼓励他们发牢骚是我的新工作。”
“他们让你来这儿的?”奈特虽然用了疑问句式,语气却是了然的确定。
曼格姆不说话。
“你不该把钱给莱恩的。他会去买酒喝。”奈特看着他。
曼格姆突然笑得很灿烂,“他怪我嘴上说一套。”
“呵,理他干什么。”奈特愈发不理解。
“我们的事业,第一步便是就要彼此信任。”
“哦。”奈特还是没听懂,但是他选择了沉默。
十三、
他们对我来说都是不易固定的。人们会旅行、离开、不告而别、遭遇不幸……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明白他们依然在我们身边,以合乎逻辑的方式——如潮汐一样——回到我们身边。但是,我爱的李和我的朋友曼格姆从来不在我的身旁。他们一个逐渐丰满,脱离了我的我们的引力,关于她的命运,我从来不像其他人一样带着伶俐的口齿去做恶意的揣测;另一个逐渐地消瘦,像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尽管活泼,却一直在向这个世界告别,演戏一样。他们都不是我的。虽然在介绍他们时,在名词前加了“我的”这个冠词,遗憾地说,这只是表示我们的关系。
————————在半途而废的一张日记上这样写到
最近我常常跟曼格姆在一起,也不正确,是在晚上的时候。李向我抱怨她吃醋了。仔细想想,我好像没有介绍他们认识。但是,我有点不想让他们见面。我害怕,害怕什么?我不能细想,原因在深渊里注视着我。我怎么可以,这太不可思议了。
于是我让他们见面了,在RUSH。曼格姆对李很热情,他说他们应该认识。我们喝了很多杯,我劝曼格姆少喝一点,这家伙笑笑点头,实际上,压根不听我的。我提议来玩赌大小。天啊,我发誓曼格姆鄙夷地白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装作十分认同的样子。结束后,曼格姆使劲地揉我的头,大着舌头地咿咿呀呀,最后还是我搀着他回家的,哦,是他的公寓。
我觉得这个晚上玩得很开心,至少在回到家意识到李的脸色之前。
我才发现存在另一种可能性,李或许会喜欢上他。他们至少很般配。我对脑子里的想法感到奇怪,换句话说,我对自己产生这种想法并且不感到诧异儿感到奇怪。
想起来确实有点困难,但幸好我还记得。当我走进rush的时候,曼格姆和李已经在那儿了。桌子上是一份稿子,我一眼就认出是李的。难道李让他点评?(我还不知道曼格姆的真实职业)我打趣道:怎么曼格姆你对文学有研究吗?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我完全没研究过那种东西。
“它们研究我们。”李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人们总看不到电影才是占主导的角色,他们不给我们任何其他的解释,反而我们总是像一个讨好的侍从拼命地解释他们。”
“你,你看过?”李嘴角上扬。
“既然它被毫不在意地漏在毫无见地的桌子上。”
“额,我无法解释这个。但是我比你想象中还要在意这份稿子。”
“嗨,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觉得我被忽视了。
“没什么。”李笑着喝了一口。
曼格姆在那份稿子上注视了几秒,又看了看我。我生气地灌了一大口。
“嗨,伙计,慢点喝。”我不理他,转过头看李。
“真拿你没办法。她把稿子不小心落在我的桌子上了。”
“桌子?”
“我的办公室。”
“嗨,你是干什么的?李也知道。那就只有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我也没错,我是个引路人。她知道的也没错,我是一个主编。”
“引路人?”李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我还以为那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玩笑。”我依旧闷闷的。
“我对你极少开玩笑。”我心想难道他认为我幽默细胞极少。我觉得这时候得找一个十分好笑的冷笑话来证明一下我自己。
“因为奈特这家伙估计会当真吧。”李用手肘碰碰我的胳膊。
这时候来了一个男人,神色慌张,跑来对曼格姆说了一句话。曼格姆的脸色一滞,又很快变得正常。“怎么了?”李问。
“我得去处理一件事情。对不起。”说着拿起了椅背的大衣,“你们好好玩。”
“奈特,刚才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怎么了?”
“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他。”
“长得挺……好看的。”
“算了。不知道曼格姆出了什么事,我没见过他这么慌张。”
“我也是。”我们都没了心情。不过,我担心李没吃像样的晚餐,给她买了披萨。她总是空着肚子上酒吧。下次一定让他们在家里见面,我可以给他们煮点豆子和鱼。
第二天的时候,我在街上碰到了曼格姆,真奇怪在街上碰到了他,要知道这里只有烟囱和大厂房,可没有河和印刷厂。他说没事了,叫我别担心。我约他在李的家里见面。他笑笑点头。我们没谈多久,有好几个工友跟他打招呼。我问他怎么认识的。他回答这是他的工作需要。
我想这是一个笑话吧,可他一脸严肃。
回去厂里的时候,我顺便在电话亭给李打来电话,告诉她曼格姆没事了,我想她会比较想知道这件事。
我们三个常常见面。似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生活的。我不知道我要像这样啰啰嗦嗦地说到什么时候,可是实在没有人跟我说话了。曼格姆在4月底的早上被抓进了监狱。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告诉我离他远点。我心想这实在办不到。如果他们早一点告诉我或者像现在一样警告我,我或许就离得他远远的。我叹了一口气,“怎么了?曼格姆?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事的。你回床上睡去。”
“你们为什么抓他?”
“他可是□□呀。最近该死的运动,是你这位闲的发慌的朋友搞的鬼。”
“你们一定弄错了。曼格姆?”
“奈特,回去。”曼格姆沉着一张脸,仿佛毫不在意,偏过头对着我一笑,“保重。”
……
李赶来的时候,我还没穿衣服,就这样坐在地板上。
“你来了。”
李面目复杂。隔了好久,她跪在地板上,突然哭了出来。
“他……”嗓子哑了哑。
我站了起来,默默地穿好衣服。
(这是一个葛朗台往咖啡加糖而非加牛奶的时代)
我们在监狱外打听消息,在街道打听消息,有时候我会想起汤姆。
曼格姆利用职权在报纸上传递消息,他为工人阶级谋取利益,他是贵族,他是几次运动的策划者之一,他干了很多事。而出卖他的人叫莱恩。我们找到莱恩的时候,他正在喝酒,摇着他那个像火焰一般燃烧着的头,我突然觉得愤怒,因为莱恩的生活没有一丝改变,他不会不安、羞愧、内疚,能够让我好过一点的情绪他一点也没有。
李走过去,朝着他的鼻梁挥了一拳,那是男人的打架方式,直接有力。随后李马上转过头走向门口,没有理我。身后是莱恩吵闹的叫喊。我走过去,蹲下看他,他对我指指他流着血的鼻子,不停地叫骂,奇怪地问我公主怎么了。我笑笑,想好的指责都闷在肚子里突然消失了,莱恩什么都不懂,他是一个可恨的但比我们可怜的人,对他来说,我们觉得重要的东西远远不如手中的一杯劣质的啤酒。
“你认识曼格姆吗?”
“他是谁?”莱恩看着我,满脸纳闷,手还是捂着鼻子,“我觉得得去一趟达可那儿。”
“一个被你出卖的人。”此时的声音低沉得不像我的。
“我不认识他,那不算出卖。我说了我只是想凑热闹。我没说什么。天哪,我得去达可那儿。我非得去一趟……”莱恩看着地上的酒杯的碎片,“他是一个好人,帮过我。我第一次出卖,不,我只是跟他们说,他常常去我们这儿说些不怎么规矩的话,不像生活告诉我们的规矩,像是一些伟大的话。我以为他们会夸奖他呢?”莱恩依旧看着酒杯的碎片,声音含糊不清。周围的人看了热闹后就各做各的。
“所以,你出卖了他?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我开始大叫。
“你有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老莱恩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欠揍之极,
像是跟随鼓点一样,我挥出了一拳又一拳。完全听不到耳边有什么声音。
一片死寂。
那家伙死了吗?
我抛下老莱恩走了,跟着李的方向。
十四、
生活的规则就是适应生活的规则,包括有的没的,摆在台面上的和不能讲出来的。
你只要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出错,你就能在这里活下来。
奈特几乎包办了所有的一切。奔走与休息。
“开门,李,吃点东西。我买了咖啡和意大利粉。”
“李,我,我进来了。”
“放在桌子上吧。”
“现在就吃吧。”
李机械地咧嘴一笑,拢了拢耳边茶色的头发,像在别一朵金属质地的花。
“你可真让我心烦。”她像一个马克思学者一样在那里叹气,像对某件事情的无可奈何,“你出去一下。”
“出去呀!”烦躁尖利透着浓厚的疲惫。
奈特上前紧紧的抱住了她。感觉——在又黑又沉的河里捞起了两只湿漉漉的灵魂——他用他全部的力量去支撑。不安无措地嘟囔:“没事的,没事的,他不会有事的,好了,别哭了,好了……”
墙壁漫出一色的白,淹没了桌子,淹没了床铺,淹没了窗帘。她看不见任何东西。一个笨拙的拥抱融化了自己,一个笨拙的自己安逸地等待着融化。她意识到正是这种缓慢而甜美的融化使她没有实体推开他。
她不能不负责地再将奈特当成朋友了。尽管彼此什么也没说,更没有什么狗屁协议来正儿八经地定义这种变化。可就是不能。她反过来抱住了李。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胆小怯懦的人是奈特,他对自己,对他自己的一切都采取妥协,好几次她都想用力钳住奈特的头,逼他看他眼前的生活,透过流言、欺骗与腐败,让目光结结实实地撞上现实。对了,现在像一个疯子一样的人是自己。她被甩了出去,系统全部崩溃。
“对不起。”
“我……也对不起。”
他们在判决前一天见了曼格姆。他依然消瘦的可以,只是眼睛比平时的时候亮多了。
“还行。你们呢?”
李扯了一个苦笑。
“不太好。”
“顶多是被流放。放心。之后我就会没事的。”
“嗯。”
“我只有一套房子,在多乃区16大街5号,帮我照顾它。”
“嗯。”
“其实想送给你们的。如果那样说,奈特这家伙不会接受吧。”
“我就会接受吗?”
“不是这回事。”曼格姆咳嗽了起来。
等他咳完,我们都沉默了下来。
“我们等你。”李说。
“我可能不会回来了。我会给你们写明信片的。”
“保重。”
“保重。”
监狱外的天像是抽尽绵延雨丝的油布,道路很长,栽了桦树,满是疤结。李停了下来,胸口起伏,望着天,“奈特,你知道有种事情叫误解吧,比误会还要深。明明灰蓝色就是钢铁的颜色,呵,我这家伙,”李转过头,笑着看着我,“怎么偏偏认为就是温柔的颜色呢?”
奈特握住她的手,不说话。
“走吧。”
注:steel:钢铁 steel-blue:灰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