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庭和

3、夜半私语

　　深夜的罗城门，是被称为“连鬼都不敢靠近之地”的禁忌存在。
　　作为京正南的城门，整个白昼都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然而，当天边最后一丝光线随落日隐去之后，就无人再敢从此经过。
　　可是偶尔也有不知该说是胆大还是莽撞的人，会在夜半时分来到这里。
　　新近刚调任检非违使的小野忠见便是这样的一位胆大妄为者，他与同僚打赌要将白天放置在罗城门某处的信物在深夜取回众人值宿之处。

　　于是在约定好的这天夜里，小野忠见全副武装地来到了罗城门。
　　借着手中火把的微弱光线，在高厚的城墙之下隐约看见一个人影，腰挎长刀，身着直垂，即使只是背影也可以看得出挺拔的身姿和锐利的气势。
　　大约是侍奉哪位尊贵之人的武士吧，或许可以邀请他一起前去约定的地点取信物……自己只是大胆，还没有到达狂妄的地步，有武艺高强的人同行的话总会安全许多。
　　这么想着的忠见仅仅向前走了一步，随后便再也没有迈开脚步。并非有结界或是术法作祟，而是风中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低语。
　　“在哪里……在哪里啊……”饱含着苦痛和酸楚的年轻男子声音，一直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一句话。
　　出自如此有男子汉气概的人口中的低语，就是忠见这样自认心如铁石之人，也不禁听得潸然泪下。
　　“那个，请问……”此时已经完全忘却了打赌一事的忠见，忍不住开口了。然而，就在出声的那一瞬间，面前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他只能紧闭双眼以避开风中扬起的尘土。
　　等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也不过三五刹的时间——城墙下已经空荡荡的一片，目力所能及之处也空无一人。
　　如果不是脸上犹有泪痕，他几乎以为要以为刚才是在做梦了。
　　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忠见突然想起了今天的目的。按照同僚事先所给的指示顺利地找到了信物，并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值宿之处。
　　今天的奇遇当然也原原本本地拿出来当作了谈资。如果未曾带回信物大概就会被当作痴人说梦来对待的故事，此时却令人听得津津有味——并且在不久之后就以相当快的速度传播了开来。

　　位于土御门大路的某所宅邸之中，内宅深处的寝殿内，一名身着白色单衣的少女正在沉睡着。
　　柔和的月光透过垂帘映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至多只能算得上是清秀的面容，却带着令人感觉极为舒服的气息——是无比清澈纯净的龙神之气。
　　这少女便是本代的龙神神子元宫茜，被龙神自现代召唤至这平安京后，不到一月便聚齐了命定守护神子的天地八叶，被称为历代神子中“最受龙神宠爱之人”。
　　然而此刻她却似乎被某种不适干扰着，即使在睡梦中也微蹙着眉头。

　　似水的月光自天际落下，映得整个南庭澄明通透。庭中的镜之湖更是犹如一整块水晶般清光可鉴，以未去皮的松木搭建而成的镜之桥斜斜横跨其上，极有情趣。
　　镜之桥的那一头，数名腰挎长刀的武士正神情严肃地凝神戒备着。有着星曜一族和安倍家阴阳师双重结界所保护的土御门宅，这连鬼族都无法进入的地方，还是首次呈现如此警戒的姿态。
　　一个人影匆匆自庭院外走来。
　　纵然听出是熟悉的足音，武士们仍未放松警惕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低声喝问：“是谁？”
　　“是我，赖久。”
　　自夜色中现身的英挺男子有着出色的五官，但当他以稳如磐石之姿立在面前时，那份沉稳内敛所能给予人的深刻印象却远胜于外表，正是八叶中的天之青龙源赖久。
　　“少统领！”确认了对方身份的武士们齐齐躬身行礼。
　　“辛苦了。”赖久略带忧心的目光越过面前的下属，投向寝殿。“我不在的时候可有异常？”
　　几乎是寸步不离随护着神子的他，在宅内气氛如此紧张的时刻居然是自外而归，这本身就是不寻常的事情。然而这样的内情并不是下级武士们所能知晓的，他们只能依自己所见答道：“平安无事。”
　　赖久点了点头，“这里交给我，你们回前院值守。”
　　“是！”武士们再次躬身行礼，随后保持着警戒之姿走向前院。
　　看着属下离去的背影，赖久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无需考量而彻底地执行上位者的命令，才是武士所应遵守的生存之道。他一直是以此为信条，不断磨练着身心而度过二十五年来的人生的。
　　同样贯彻了这一理念的武士团，也因此成为京中战斗力首屈一指的存在。即使知道了自己是八叶的宿命而肩负起守护神子之责，也未曾想过会有丝毫改变。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只能在垂帘外听她哭泣的自己，对想要安慰却无法伸出的双手，开始感到如此痛苦的……

　　重重叠叠的白梅色垂帘之后，少女不安地转侧着。
　　渐渐地，有淡淡的熟悉草香自帘外漫入萦绕。她眉宇间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脸颊在枕上蹭了蹭，无意识地嘟哝着含混的词句。
　　垂帘外的廊下，赖久静静站着。耳畔的龙神宝玉发出微弱的青色光芒，身为天之青龙的木之气息，藉由他所执掌的风之力缓缓散布开来。
　　这样……她应该会好受些吧……
　　神子日间使用龙神之力净化京都被污秽的土地，夜间则是藉由睡眠来回复调匀龙神之气。相对于普通人而言过于清澈的龙神之气，调息之时极其容易受到浊气的干扰，只有出自同一本源的八叶可以协助平复。
　　所以即使是在……的这段时间，他每天夜间也都必定会赶回来在此值守……
　　一丝清婉笛音似有若无地在这暗夜中轻轻扬起，赖久默然看向大内里的方向，是那一位……也在担心神子殿下吧……

　　清凉殿中，身披袈裟的少年正缓缓放下手中横笛，一丝忧虑自低垂的眼中掠过。
　　位于大内里的清凉殿，正是帝日常起居的地方。为了避免俗人气息玷污高贵的皇族，通常都是低垂着的黄栌染垂帘，此刻却是高卷而上。
　　年轻的帝含笑看着恭谨跪坐在下方的少年。
　　“无论听多少次还是那么优美，真是令人平心静气的笛音啊……”
　　“这一曲调在上次神子殿下昏倒之时，似乎对调息颇有帮助。刚才看陛下神情有些焦虑，所以不知不觉的便……”
　　“永泉，只有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就叫我哥哥吧。”
　　“是，兄长大人……”
　　俯身行礼的少年含笑抬头，露出一张宛如好女的秀美面容——正是今上最疼爱的弟弟，虽然出家却仍然享有亲王权利，被众人尊称为“法亲王”的永泉。
　　五岁时永泉为了逃避与兄长争夺东宫之位，在皇室敕造的仁和寺出家修行，虔心礼佛至今，已有十二年。是性情极为温柔的少年，也是八叶之中执掌水之力的天之玄武。

　　“若是世人的心都能像永泉你的笛音一般……就好了……”
　　“兄长可是在烦恼近期公卿贵女遇袭的事吗？”
　　“嗯。”
　　“朝堂上的事情虽然臣弟不甚知晓，但是还是请您放宽心为是。京城是受龙神护佑的灵地，况且还有神子殿下在……”
　　“哦？”帝唇角噙着笑意看向永泉。“永泉……”
　　“在。”
　　“快快还俗吧。”
　　“呃？”
　　“侍奉佛祖固然是好，可是哥哥也想让你体会到俗世的幸福啊……”
　　“呃？”俗世的幸福？
　　“至于那一位，虽然是无位之人，但可说是神之血统，所以身份之类的完全不用担心。”
　　“呃？”兄长在说什么？
　　“星曜一族那边，应该也没有神子不能和八叶在一起的说法吧。”
　　“呃？”在一起？该不是指……
　　“所以，放心地——永泉，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兄，兄长……我，臣弟，先行告退……”
　　“永泉！门在另一边啊……当心柱子！”
　　——呃，好像已经说晚了啊！

　　帝看着永泉踉踉跄跄走出清凉殿的背影，极为开怀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他最疼爱呵护的弟弟啊，和他同样有着世间最尊贵的血统，出身荣华帝王之家的永泉，却一直不曾染上半点人间烟火之气，那颗心纯澈得如同一泓清泉，只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中静静流淌。这样的永泉自然也是很好的，只是……那种对人世毫无眷恋的样子，每每见到，总让身为兄长的他有些心疼。
　　不过最近的永泉却越来越有生气了，果然如同友雅所说，是那位神子的缘故吗，若是这样的话……年轻的帝沉吟着，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清凉殿外，永泉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烧得发烫的脸颊，心口还因为兄长的话而狂跳不已。自己是侍奉佛祖的出家之人，也是侍奉神子的八叶之一。以那样的无用之身，怎能有那样的奢望。
　　而且……他的眼眸暗了下来，如果此事被自己母家的右大臣势力知道，必定会用尽手段将神子卷进污浊的纷争……怎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在这样的深夜时分，位于上京的右大臣宅邸却意外地灯火通明。正殿之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对而坐。
　　身着宽松白色狩衣，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的壮年男子淡淡开口。“葵，袭击的人……看清楚了吗？”
　　虽非刻意，口吻中却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严，普通人在这样的气势下或许会战栗到发抖。
　　正坐在他对面的美丽女童却丝毫不惧地抬头直视着。“回禀父亲大人，那人速度极快，葵只约略瞧见了身形。”
　　“哦？是这样吗……”
　　“父亲大人！”
　　“嗯？”
　　“葵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如果宫中来人询问，葵只会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
　　男子略显不悦地皱起眉，但仍是极有耐心地继续听着。
　　“您对葵的期望是继姐姐之后，成为下一任的皇后吧。这也是葵自身的期望，如果现今就无法做到明正严谨，将来如何有管理后宫的自信和立场。”
　　令人不安的沉寂持续着，片刻之后，男子点了点头。“……明白了。你回去休息吧。”
　　“是。父亲大人，那么，葵就此告退。”葵姬俯身行礼，随后以极优雅的姿势膝行退出正殿。

　　“下一任皇后……”男子沉吟着。
　　悄然无声地，正殿一侧的格子门自外被推开，一个人双手扶地，深深地低下头。“恭喜大人，葵姬确是比弘徽殿皇后更适合内里的人选。”
　　现今的弘徽殿皇后是右大臣嫡长女，性情温柔平和。在左大臣嫡长女以等同皇后的中宫之位入宫后，立场极其为难，一直深感苦痛。
　　“哦？”
　　“虽然放过这次机会略有可惜，但毕竟原本也不可能凭此事便扳倒左大臣一方的。相较之下，让葵姬按照自己的期望成长为皇后更为重要吧。”
　　“嗯。”
　　“卑职会吩咐下去，对此案置之不理……且随检非违厅处置吧。”
　　男子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脸上因为所想到的事情呈现出了一种足以让人背脊冒出寒气的冰凉笑容。
　　“下一任天皇……呵呵……”
　　永泉……出家的皇子也是有还俗而登上天皇宝座的先例的啊。

　　（本节完）

　　【名词解释】
　　少统领：赖久的父亲是左大臣直属武士团的统领，所以他被称呼为“少统领”，这个翻译来自某集动画的字幕中。个人觉得比“少栋梁”更符合中文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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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位葵公主真的只有九岁。
左大臣家十岁的藤公主可以担任起指挥神子及八叶的工作的话，没理由对立面的右大臣培养不出一个未来母仪天下的葵公主，对吧……
事实上这个时候帝的后宫，就是左右大臣家各一位嫡女二分天下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