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廷未央》幻冬

3、3

　　次日，懿德宫上下起得格外早。皇帝五更之后便要去乾元殿准备早朝，虽然再三嘱咐宁妃不用起身，但是宁妃怎么敢当真怠慢托大，直送到了宫门口跪安，望着皇帝一行绕过了回廊尽头才转身回屋。

　　自从慧妃入宫后，也不知道是投了哪份缘，这个论家事显赫不如皇后贵妃，论姿色美貌不如淑妃，论□□懂理不如宁妃的小女子几乎是得了专宠，皇帝便不似往常来得勤快了。宁妃向来要强，不愿像淑妃和贵妃把抱怨挂到嘴上，但是底下人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平日里受人羡慕被人讨好的地位突然生生被人挤走了，反而要对论宫位在宁妃之下的乐康宫小心翼翼、唯唯诺诺，便有了愤懑不平之言。这些话传到耳朵里，宁妃虽故作豁达还加以斥责，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了。昨儿皇帝一来，看情态，似乎依旧是往日的恩宠，她心不由放下了一半，脸上也有了几分喜色。

　　才用过了早饭，却听得门外嬷嬷们一阵疾呼：“公主，慢些，别摔着。”一回头，见小女儿攀着门已一脚跨进了厢房，跑到她身边，抬着粉妆玉琢的小脸娇声要母妃抱。宁妃笑着摇了摇头，指着她的鼻子笑道：“你都多大了，羞不羞，看你的祥弟弟，比你还小一岁，都进了书房跟着师傅读书写字了，哪像你这个疯丫头到处乱跑的。”说归说，到底还是把她抱到了膝上，见她跑得气喘吁吁，粉红的额上颈边沁着些细密的汗珠，便从袖中掏出绢帕替她轻轻擦拭，五公主触痒，直在宁妃怀中咯咯笑着东躲西藏。

　　母女正闹着，只听得门外杏儿禀道：“娘娘，司空大人和夫人来了。”宁妃忙招手让嬷嬷带着五公主去内屋，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衫头饰。

　　见宁妃进了屋，云诺和欣雨忙向前行朝礼，却被宁妃一把扶住，摇了摇头阻道：“在外头是君臣，在我这里，只是家人，哪来这么多虚礼，倒显得不像自家人亲热了。只照着家里的规矩罢。”

　　待家礼行毕，宁妃这才拉过欣雨，上下仔细打量，只见她穿着一身水粉色的掐丝缎袍，白皙的面颊上淡淡扫了些胭脂，透着些许薄晕，樱唇含笑，双目湛然如波，倒衬出了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温柔婉约，和云诺站在一起真似一对璧人，因笑着道：“仔细看，还真是出了阁了。突然这么个装扮，还是垂手低眉的招人怜爱，倒有些陌生了。昨儿皇上还说，让我好好看看，瞧瞧这个丫头嫁了人是不是跟以前一样呢。”又转头向司空云诺趣道：“你这个媳妇儿怎么平日也不见这么老实，这个时候倒这么贤淑知理了？你是怎么调教得？”

　　欣雨听了不由头一低，满脸通红，虽说平日里因着淑妃的缘故，和宁妃也甚熟络，知道这个娘娘喜欢打趣人，但以姑嫂相称，毕竟还是第一回。云诺则是淡淡一笑作答，站在一边也不说话，对这个姐姐，他从来都是又敬又怕，唯恐被调侃叨念。

　　看云诺依旧浅笑无语，宁妃颇有几分无奈，向欣雨道：“你瞧瞧他这个闷葫芦的脾气，难得能进宫跟我见上面，还带了新媳妇，也不多说两句。你倒是帮我这个做姐姐的想办法改改他这个性子，你们一大家子吃饭难不成也这样，大眼瞪小眼，不说说话嘛？”

　　欣雨低声笑道：“宁妃娘娘可不是糊涂了，我还没跟家里人一起吃过饭呢。”

　　宁妃这才想起，笑着自嘲道：“我也真是乐糊涂了，尽说些没不着边际的话。以后也不用多礼都是一家人了。云诺能成婚，我这个做大姐的总算落了一桩心事，当年母亲也就只操心你的婚事，可这人就是死脑筋，怎么说都说不通，要是爹娘能瞧见你成婚，受高堂之礼，看着长子成家立业，该是多大的福分啊。”一想起仙逝的父母，她不由一阵难过，不满地看了弟弟一眼，见他低着头，也是一脸黯然，倒也不便再多说什么，轻拍着欣雨的手强笑道：“放心，有什么委屈，就尽管说，他要是待你不好，跟我讲也好，跟你姐姐讲也好，再不然，还有皇上跟你作主呢。”

　　欣雨一怔，随即淡淡笑道：“他是不会对我不好的。”神色闲闲，瞧着倒像有几分笃定。

　　宁妃听了这话倒觉得有几分意外，瞧了云诺一眼，却见他有些神不所属，像是把心思放到了别处，正想说他两句，又觉得不妥，因向陪侍在一旁的宫女吩咐道：“去，把给司空大人和夫人的礼拿出来。”

　　宫女去了半日，捧出了一个月白色锦盒和一个画轴。打开锦盒，是尊玉观音。翠丝缠绕，底色冰冷剔透，通体璀璨生光，不见一点瑕疵。宁妃笑着道：“这是一尊云南进贡的翡翠送子观音，是我的礼。”又指着那个黄绢包裹得卷轴道：“这是万岁爷昨儿特地送来的，算是他的一片心意，连我都没瞧过呢，云诺打开看看吧。”

　　云诺答应了上前，解开画卷，展开后见是一幅古画，山色溶溶，烟波辽远，雾霭浩渺，江面漂着一叶扁舟，一个蓑衣老翁独钓江上。画上提着几句诗，写道是：洞庭湖上晓风生，风揽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衣新，只钓鲈鱼不钓名。看落款，是元镇的洞庭渔隐图，心里头觉得有些奇怪，皇帝怎么突然想起来送这么一幅完全不应景的礼。

　　宁妃也看着纳闷：“万岁爷这人有时候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还以为是幅比翼图啊，百花图什么的，怎么反倒冷冷清清，瞧着题跋，倒像是说他自己。”回头见云诺和欣雨似乎都受了触动若有所思，忙笑道：“不过万岁爷必有他自己的意思，站了半天了，咱们坐下说话吧。”

　　说罢，忙不迭唤人倒茶，这才归了座，有一句没一句地话起家常。才说到五月是太后寿诞，宁妃一瞥眼，忽见帘外似有人影一晃，忙遣宫女去瞧瞧，却见皇帝身边的随侍太监李效忠觍着脸跟了进来，向宁妃请安。

　　宁妃笑着问道：“该不是皇上自个儿忙，不能过来，让公公您来给瞧瞧他们夫妇是不是还和睦吧？”

　　李效忠忙笑道：“皇上是遣奴才来瞧瞧司空大人是不是得空了，皇上才下了朝，要跟司空大人商量事儿，说是等娘娘您这里得了空，就让司空大人过去。”

　　宁妃摇头向云诺笑道：“你这假到底算是给了还是没给呢？难不成只算了早朝的假不成。”虽有几分不快，到底是皇帝的旨意，她见云诺也是淡淡的话语甚少，留着反倒拘束了她们女人之间说话，摆了摆手道：“罢了，司空大人你还是去吧，皇上的事儿耽误不得，毕定有急事，留下你媳妇儿跟我也好说话。”

　　云诺笑着站起了身，向欣雨只嘱咐了句“等着一起回去”便向宁妃作揖退了出去。

　　宁妃见他这副急匆匆又不失心细的模样，不觉失笑，向欣雨叹道：“这孩子惜字如金，凡是都放在心里，活生生能把人憋坏了，你可别怪他，不是我护短，虽然他话少，可人还是不错的，若受了什么委屈也别太为难他，尽管跟我说，我来说他。”

　　欣雨点点头，眨眼笑道：“怎么当娘娘的还能管文华殿学士叫这孩子？让别人听了，笑话呢。”

　　宁妃拍手笑道：“你这么说话，就像原来的欣雨了，在我面前拘谨什么，从小跟着我玩大的孩子，倒弄得跟个怕受委屈的小媳妇一样，连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话。”又问道：“早上没见着云诺的两个侧室？”

　　欣雨笑道：“两位姐姐今儿早上给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上香时见过了，只可惜赶着进宫，没有好好说上话，看样子都是温柔的人，应该很好相处。”

　　宁妃点点头，道：“你别有什么想法，她们一个是母亲大人放在云诺身边的人，一个是皇上赐给云诺替前头栖霞公主照顾的宫人，虽然都给了名分，但是论地位论家事，哪个都别不过你，你是正室，平时客客气气自然是好，若有什么不敬，就该有正室夫人的威风，可别让人欺负了去。”

　　欣雨点头称是，见宁妃说着，神情越来越凝重，心里一动，这恐怕不光光是对自己的忠告，而是也有了自己的愤愤之情。准备婚事许久没有入宫，但慧妃专宠一事多少也听说了些，而且慧妃并非出自名门，行事多有冲撞，偏偏皇帝多加袒护，宁妃和姐姐的不平可想而知，但宁妃一直很在意维护她豁达不妒的形象，她不说破自己也不好意思问起。

　　宁妃仿佛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忙笑道：“多久没见过墨儿了，小丫头吵要你陪着玩呢，你小时候淘气那些事儿，她倒听得进去，学得也快。”说着吩咐叫嬷嬷带五公主出来见见婶婶。许久不见欣雨，五公主格外高兴，围着她问这问那，懵懵懂懂不明白怎么欣雨就成了欣雨婶婶，一时间，消散了方才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