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不尽》刀小道

1、八月天气热闹多

　　八月天气，干燥酷热，树荫之下倒可享片刻闲凉。

　　从大路上飞奔过来一匹快马，马上之人一身武士打扮，腰挎宝刀，背负八宝囊，一身衣服早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他面目生的凶狠，横眉倒竖，一脸大胡子有如猪鬃是根根倒插。这人飞驰过不久，大路上又跑来一人，这人并未骑马，而是单凭双腿飞奔，比起那快马竟然不落下风。这人比前面那人就顺眼多了，是个棒小伙子，年轻俊俏，眉宇之间颇有风姿，只是因为赶路而面上有些着急的神情，但他一路轻功翻转腾挪依旧帅气非常。帅小伙没过多时，大路上忽然又来了一人，是个小老头，腿弯弯着，脑袋晃晃着，一双豆子眼睛滴溜溜转着，别看他罗圈腿，蹦得还挺快，比方才那个俊俏小伙是慢一些，但是却也不至于赶不上。关键是这小老头笑嘻嘻的，一边蹦跶，一边还在和路边纳凉的路人打招呼，让路边的人忍俊不禁都哈哈直笑。

　　小老头过去之后，接着又来了一架马车，这马车四周用黑纱蒙蔽，车内不知坐着何人，倒是车的四周有四个黑衣女婢，全身黑纱身骑黑马，与那马车一般，黑漆漆的。马车走得不快，不紧不慢跟着，几个黑衣女婢是目不斜视，大热的天看得人渗得慌。

　　这时路边忽有一个戏谑的声音道：“小姐，你瞧瞧那些人，也不怕热。”
　　接着一个女声颤颤巍巍道：“这……她们……怜儿也……也不知。”
　　“小姐啊，这热天要穿白衣裳，冷天才穿黑衣裳，若是换你穿上那黑漆漆的衣服，你就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了，都是娇滴滴的女孩儿家，穿什么黑衣裳啊，就该像小姐您这样，穿得粉粉嫩嫩的，才可人啊。”
　　说话的是坐在路边一对主仆，坐在石头上的是一个头戴白纱帽身穿淡粉罗裙的姑娘，看那一身的打扮和气度，当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小姐身后站着一个丫鬟，拿着扇子给小姐轻轻扇风。可是若是细看这个丫鬟，有点不对劲，她一双眼睛躲躲闪闪怯怯懦懦，一边扇着一边偷偷的瞟蹲着小姐边上那个说话的小厮。而那个蹲着的小厮却浑然无物，顶着瓜皮帽，灰布短衣，吃着沙瓤大西瓜，吃的是西瓜汁乱流西瓜子乱喷。

　　这原本看来似乎就是普通的主仆三人，可是因为那小姐和丫鬟都很奇怪，话语之间这吃西瓜的小厮也难免有些太过放肆了，引得周围别的歇脚人频频来看。

　　不过似乎因为这日稀奇事特别多，奇怪的主仆，三个你追我赶的江湖人，一架黑色的马车，倒是满足了众人不同的看热闹需求。

　　小厮吃饱了西瓜，站起来转了两圈，对那小姐说：“这西瓜是好吃，吃完了就想尿尿，小姐，小的找个地儿方便去？”
　　“额……那那你去吧……”
　　小厮向那小姐施了一礼，乐颠颠的就去寻那方便之所。这小厮一走，那丫鬟立刻道：“小姐，我们快走吧！”
　　“走，怎么走？”小姐言语中又是惊慌又是绝望。
　　“不走就来不及了，等那个恶人回来，我们就走不了了，我们有马，马快啊。”
　　“可是……”
　　“小姐，可是什么啊，我可是听说过这些江湖人看见漂亮的姑娘都……都……他那个无赖样子，第一日见小姐还……”
　　小姐心里记起第一日见着小厮时他脸上的无赖模样，还用手指挑自己的下巴，真是真是……思及此处，心里也是一横，不能再和那人呆在一起，就是死也得走。
　　不过经她心里这番天人交战，小厮已经溜溜达达回来了，笑嘻嘻道：“小姐，我回来了。”
　　“啊！你……你回来了……”小姐急忙回答，生怕被他看出方才想要逃跑的念头。
　　“站着干嘛，准备走了？哦，也对，要是再不走啊，就赶不上宿头了，走吧。”
　　丫鬟在后面咬碎了银牙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扶着小姐上了马车。那小厮跳上马车，大喊了一声：“得嘞！走着！”
　　他那一声是又高又脆，却不知马车里的小姐终于忍耐不住，哭了起来，又不敢让外面驾车的强人听见，只能默默流泪，湿了衣衫。小丫鬟看着小姐，心里也是又怕又急，不由也掉了泪。一时间，马车内外是两番光景。一人在车外应和着青山高声唱着：“我是清都山水，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马车内，主仆二人感怀身世凄凉少小离家投奔远亲，却不料半路被强人胁迫，天灾加人祸，纵车外八月榴花红胜火，车内却腊月寒雪百花残啊。

　　话说傍晚时分，主仆三人终于到了最近的镇子清平镇，这镇是个大镇，说不上繁华，却也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刚一到镇子里，小厮就看见那架黑色的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外，兴奋道：“我们就住在这里吧。”
　　车里的小姐和丫鬟哪里敢说什么，只得唯唯诺了，小厮跳下车去，将车内包袱大包大揽甩开大步进了客栈，没多会儿，就有小二出门，将小姐和丫鬟引进客栈，安顿在二楼一间干净的客房之中。
　　小姐和丫鬟在客房中坐卧不安，既不敢休息又不敢离开，没多会儿那小厮从窗子里跳了进来，看见他二人还是路上的装束不由问道：“怎么不收拾收拾？”
　　丫鬟忙道：“哦，就收拾就收拾，小姐赶路累了，我们坐着歇一歇，歇一歇。”
　　小厮抖了抖肩膀，坐着桌边，拿了茶来喝，道：“告诉你们一个好玩的事啊，咱们东边隔壁住的是那个俊俏的年轻人，西边隔壁呢住的是那个小老头，正对面呢住的是那个骑马的大汉，至于那个黑色的马车呢，她们啊住在年轻人边上，哈哈，这下有热闹看了。”
　　小姐和丫鬟一听这话，心里彻底凉了，这些人一看都是江湖人，江湖人喜欢打打杀杀，自己不过是个弱女子，原本落在这个强人手里就已经生死由天了，这下看来是生还无望了。
　　那小厮一边喝茶，一边又道：“小姐，你快将帽子拿下来吧，那日见了你的容貌，小的这辈子算是值了，你就让小的再看几眼呗？”
　　小姐这时已经是心如死灰，她泪眼中只看见那小厮的无赖的笑容，心里只觉肮脏极了，忽的她竟从门里冲了出去，从二楼上纵身一跃就要寻死。

　　小厮哪里想到，急忙奔过一个跟头接着一个千斤坠准备在底下接住小姐，谁知那小姐竟没有摔下来，而是被一条黑色的鞭子拦腰拉住扯回了二楼。小厮在地上仰头一瞧，只见二楼上站着一个黑衣裙黑面巾的女人，那女人将小姐救上二楼。小厮刚要向黑衣女人道谢，忽然那黑衣女人抬手就是一巴掌。那小姐在跳楼时纱帽早已飞开，此时一巴掌直直甩在脸上，左脸肿起了半边，她双目通红，脸色惨白，却不掩绝色。

　　女人冷声问：“为什么寻死？”
　　“我……”小姐哪里知道如何回答，她本一心想死了算了，却不料被人所救，救了救了又被当面甩了一巴掌，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路上被那小厮的调笑现在想来竟变得不痛不痒。
　　不过很快她就不需要思考怎么回答了，小厮已然飞身上了二楼，将她扯到背后，一掌就劈向了救她的黑衣女人，一边打，一边嘴里还骂：“嘿，老女人，竟然敢打我们小姐，你以为你穿了黑衣服就能假装黑山老妖吗？我还就打你这个老妖怪了。”那女人却道：“世上能让女子寻死，都是你们这些男人。”小厮笑道：“嘿，我以为你这老妖怪什么来历，原来是一个被男人抛弃的老寡妇。”他说话不饶人，那女人黑巾蒙面，看不出神态，眼睛里却露出杀气，手里鞭子处处不留情面，招招都是杀机。

　　小厮似乎并不擅长掌法，轻功倒是不错，一边在柱子间来回游走，一边似乎挑逗一般扯扯黑衣女人的衣服拉拉黑衣女人的头发，嘴里还说着些不干不净的话，让底下看热闹的人心里都生出个想法，就是这小子实在太过欠揍，一鞭子劈死算了。
　　其实这小厮也是叫苦不迭，女人的鞭法十分厉害，他虽然轻功绝佳但是却只能狼狈逃命，他又不想丢了面子，所以才跳来跳去找着机会挑逗女人，他深知人若是生气了招法才会有破绽，要逼得老女人生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挑逗她。

　　众人不明，自然只是在下面胡乱起哄“宰了这个小王八羔子”“欺负女人算什么东西”。不过坐在大厅中角落的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人却饶有兴味的盯着那个小厮的身影，因为他发现这小厮虽然在努力激怒女人，却没有去拉扯她的面巾。行走江湖久了自然会遇上好些个带着面巾的女人，面巾下就是她们最想隐藏的秘密和过去。小厮明明有机会却屡次放过，凭此他判断这小厮不过就是爱玩闹一些，倒是很懂得留有余地的道理。
　　看那小厮终于支撑不住，他本要出手相救，却忽然听那小厮道：“我打不过你，还跑不过你吗？小爷走了！”说罢他落到地上，一个就地十八滚，干净利索得跑掉了。
　　他逃跑得如此痛快，让在场的人都没料到，那小姐和丫鬟更是愣了。

　　按下小姐和丫鬟不说，单说这小厮，小厮跑出客栈之后并没走多远，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主仆二人。他绕到客栈后院，想着先把小姐和丫鬟弄出来，连夜赶路把她们送到她们该去的地方，然后回来再找这个黑衣女人的麻烦，所谓睚眦必报说的就是像小厮这类人。他深知这里有武林中的大事要发生，一边看热闹一边找麻烦想想就愉快得很，但是江湖人一诺千金，他对那主仆二人还有没有交代完的责任。一边想着一边就摸到后院，他准备踩踩地形，天黑就动手。就在他猫着腰查看客栈的地形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在他背后道：“还不死心啊？”
　　小厮一惊，立刻回头，只见背后站了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人，长得十分富贵，就好像他锦袍上的牡丹花一样富贵。此人正是方才喝酒的中年人，他笑容满面，呵呵道：“哎呀，小哥你方才溜得好快啊，老人家我险些没赶上。”
　　“你谁啊？”
　　“我，我呢叫王富贵，是个买卖人，刚才看小哥你和那个女人打架，嗯，逃跑的功夫十分厉害，老夫呢十分佩服啊。”
　　他年纪不过四十，却不断地自称老夫，小厮撇了撇嘴，道：“打不过自然要跑啊，我对你没兴趣，小的还挺忙，您老慢走啊。”
　　“老夫刚给你说了老夫的名字，你怎么能不说你自己的名字呢？”
　　“我啊，我叫富贵王。”
　　“哈哈，小子打趣老夫，这怎么可能是真名呢？”
　　“你告诉我的也不是真名啊。”
　　“这……”这人心里一惊，却没想到这小厮压根就不知道他用的是真名还是假名，只不过是随口诈他而已，没想到竟然中了。
　　小厮也没想到，哈哈一笑：“好了，不与你玩笑了，我真的有事，有缘再见吧。”说罢他拱了拱手，一跳一跳的跑掉了。
　　那王富贵站在后面，看着夕阳里一跳一跳的身影，拈须笑道：“好个有趣的女娃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