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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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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周洁嘱咐周澈少进皇城,但第二日巳时(早十点)过些,少年还是又出现在了长春宫.
周洁一早起来就觉神清气爽,胃口很好地吃了几块小点喝了一盅银耳燕窝后,竟然下得床,在庭院里走动片刻赏了会儿景,着实让近旁的两个大侍女惊喜不已.
通报时周洁正在庭中观赏几盆皇帝前几日赐下的贡菊,听完略有些惊诧,不过还是高兴的.
天气很好,澄空万里,略飘了几丝棉絮一样的云,初冬的阳光洒了一地,晒身上暖烘烘的很是舒服.
少年穿着鹅黄的夹衣,这色穿很多男子身上都显得轻浮,且现在也并不是合这个色的时令,但这衣服穿他身上就是服帖顺眼,让人感觉像是陡然发现枝头初绽的柳芽,清气扑面,不由要感叹这少年的年轻与美好.
周澈被侍女引着直往庭院这边来,周洁站起身,微笑地看这个总是令人心情愉悦的漂亮少年.
"今日怎么来了?蹭饭么?"周洁玩笑着问.
"姐姐这里供不起一双多的筷子吗?"周澈顽皮地接话,笑一笑,比这初冬的阳光还耀眼.
仔细看了一下周洁的脸色,少年很欣慰的问:"身上舒泰多了吧?"
周洁点点头:"多亏你."
少年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只要姐姐无碍就好.这是外婆自己做的干果蜜饯,说你爱吃,托娘一起带回来的."
周洁惊喜地接过,打开一看,渍乌梅,杏子干,冬瓜糖,猕猴桃干,零零总总十来样,用分了格子的描金大漆盒整整齐齐地装着,红红绿绿,很惹人馋.
难为近七十高龄的老人家每年都做上这么一回,只为给她送来.
宫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蜜饯好些都是外国进贡来的稀罕物,滋味好得很,但她近旁的侍女都知道,淑妃娘娘最爱吃的还是每年就这么一盒的普通干果.
"尝一下吗?"周洁侧头问道.
周澈摇摇头:"这是外婆特地给你装的一盒,姐姐自己吃吧,家里还有些."
周洁拿起一块杏脯,便把盒子盖好,旁边自有侍女接了去拿到室内存放.
"今日有什么事?不会单单是为了给姐姐送蜜饯还有陪着赏花来的吧?"周洁小小咬下一口杏脯,随口问到.
"姐姐,我想看一下我的小外甥,呵呵"少年好奇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啊?"
说到儿子,周洁逾发开心起来,明媚的脸上溢满温柔:"叫闻瑞,谢闻瑞,不过我私下唤他团团,因为他出生时就圆滚滚地像个肉球一样.喏,这么大."她笑着比画出一个比她养的暹罗猫稍小一点的形状,"你也可以这样叫他."
"他多大了,一岁零几个月?"
"去年五月生的,现在快一岁半了.是个挺聪明的小子,一岁不到就会叫娘了."周洁面上尽是骄傲的神情,"这两月我身子不好,太后怕把病气过给他,将他抱到储秀宫去了,今日若你不来,我也正打算去看看他.这倒赶巧了."
当下淑妃就向侍女吩咐一声,不久就有内伺抬来两座轿辇,淑妃看看少年:"咱们走吧."
储秀宫是太后住的地方.
太后嘛,是个挺和蔼的老人家,还给他点心,挺好吃的。闻瑞嘛,是个不到椅子高的小家伙,只有鼻子长得像姐姐,其余就不说是像谁了,但真的圆滚滚的,小手小脚,特别是伸手要他抱的时候,仰着脸用一副稚嫩的期盼的表情说:"小舅舅,抱抱.",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一看到这副小模样,周澈早把当初打算揪着他小脸让他记下自己名字的打算忘光光了.
但是,为什么皇帝也来这儿了?
周澈心不干情不愿地放下尚还抱得不熟练的小外甥,慢腾腾地就要给他行礼.
谢瞻一把把他捞起来,微笑到:"怎么该跪的时候你不跪,准你不跪的时候你又要跪了?"
"你说的,"少年立马站起来,比作势下跪时不知快了多少,"若果以后我不跪,你也永远不会罚我的,对不对?"
谢瞻笑,多贪心,要"永远"呢:"你不相信朕说的话?"
"那就好."周澈不说相不相信.
谢瞻又笑,自去跟/看他两人说话看得有些愣的太后请安,然后又逗了一会儿儿子,就开始和淑妃聊起来,大概是身体怎样之类,太后在一边听着,有时也插两句,听说淑妃身体大好,谢瞻立刻召了太医来.
这里没周澈什么事,也没谢闻瑞什么事.
于是周澈抱了小外甥,跟姐姐和她身边那两位请示了声,就到储秀宫院子里逛去了.
初冬季节,院子里还有些松柏之类是绿的,除此之外其余的树啊花啊都是光秃秃的,腊梅又还没到开的时候,着实没什么可看.走得一会儿,不仅周澈腻了,小闻瑞也腻了.
看看小外甥转头趴在他肩上,不再看的样子,周澈问:"团团,想不想看花花啊?"这可不是在说大白的老婆.
闻瑞抬起圆圆小脸:"要看."这孩子,不说想不想,只说要不要,果然是宫里生的.
"那好.乖乖坐着."少年把小外甥放在院中的石椅上,眨眨眼:"小舅舅给你变出来."
先在径约五丈的地方设好禁制--这里他特意看过,种的是牡丹芍药玫瑰之类开起来很美的花(大人们,小澈只是对人脸没鉴赏力,不是对'美'没有鉴赏力哈)--左右望望,没人--侍女先前就被他拒绝跟着的--然后解下腰中的碧色长笛.
小闻瑞安静坐着看他忙乎,小脸蛋上没有一丝不耐烦的表情.才一岁半的孩子,就已显出别于普通孩童的风范.
试了个音后,周澈吹起了朱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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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清越,细细的一绺,脆,而亮,仿佛行于云端之上。
那是一种难于描绘的流畅婉转,所有的高低错落都有水一般的圆滑,但是若用“清泉石上流”来形容,又觉辱没了这笛曲的品格。
--它不该是匍匐于山间的活水,而应是飘于高空的歌,是四方神明的吟唱,是月里仙人的舞,
是春神巡视人间时衣裾上淡淡的香。
少年站在离小小男孩四五步远的地方,侧着身,微合了双眸,纷色的唇贴于碧色长笛上,每吹奏一个音符那笛中便似有青光闪动一下,笛曲流丽轻快,好似幼鹿在林间奔跑,于是那青光也闪得促,渐连为一片,看上去像有一汪春水在笛身缓缓流淌,荡开层层涟漪,粼粼波光。
方才一岁半的谢闻瑞,尚不晓得什么叫“天籁”,他只知道这曲子很好听很好听,比他在周岁宴上听得的,比宫中乐工演的,比母妃哼唱给他的,比他所有听过的--都要好听。这曲子,让人感觉快飘起来一样。
而吹着笛子的小舅舅,很漂亮很漂亮,比全部的宫娥,比储秀宫檐下的大鹦哥,比父皇屋里的夜明珠,比他所有见过的--都要漂亮。小舅舅,浑身都像散着柔和的光。
一片极妍丽的红色花瓣轻轻落到闻瑞小小的膝上。
小男孩好奇地睁大眼睛,伸出短短胖胖的手指去碰触,那花却瞬间褪成水色,细砂般一颗颗从他膝上滑下--似乎还听得到“簌簌”的轻响--没了踪影。
谢闻瑞仰起头。
--看到了他毕生难忘的奇景。
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将很多很多花从天空中不知名的一角撒下来,在这径五丈的方圆内,满眼都是红的、白的、紫的、淡粉的、轻黄的......花瓣在缓缓飘落,姿态如蝶般优雅,每一片都大而美,鲜艳得像不曾沾染过这世间的分毫,在触到地面的时候,却都化做水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男孩蓦地想起前几日皇祖母讲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佛家高僧讲禅(当然,他还不能理解这是什么事),天上人听着欢喜,于是派了仙女来,撒下漫天的花--他现在看到的岂不就是真正的"天花乱坠"吗?这一定是小舅舅的笛声让天上人也欢喜了吧.
很多年后,已成为安图传奇般存在的睿亲王谢闻瑞,闲暇时最常回想起的仍是弘熙三年的初冬,在储秀宫里第一次见到的小舅舅周澈,以及于□□中听他吹的那支笛曲.
他珍藏着一室的笛子,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金的玉的什么都有,但世人都知道,睿亲王只爱藏笛,却从不吹奏,更不会听任何人吹.他对音律的了解与品位俱是奇高,天下伶人均以能为睿亲王演奏一曲为傲,但人们不知道的是,这位睿亲王其实从未认真听完任何一阙--即使对方是誉满天下的大师--因为对他来说,早在幼年,便已有一人带他领略了天上之声.
得闻仙乐,怎耐凡音?!
待到一曲终了,周澈放下唇边的笛,看到小小男孩张着小嘴傻傻望天的表情,只觉憨态可掬,不由轻笑起来.
"团团,团团?"少年走到男孩面前,蹲下身,戳戳他圆嘟嘟的脸蛋:"花花好看吗?"
"......好看"一岁半的闻瑞大力点头,然后望了一眼少年,扯住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撒起娇:"要看,要看."
"还想看?"见男孩点点小脑袋,少年有些为难"这只曲子小舅舅现在只能吹一遍,等小舅舅以后厉害了再吹给团团听好不好?"
小小男孩不依不饶地摇摇头,仰着个脸噘起嘴巴把少年的衣角拽得更紧:"要看,要看,吹,吹"
周澈犯难了,他哪和这么小的孩子相处过--当然,大白的孩子不算--怎么知道他们的难缠,当下有点不知所措,顺了闻瑞的意思吧,他的真力不足以再吹一次<长生诀>(为了讨小外甥开心,小澈下了血本滴),不答应吧,不知道这小家伙会不会大哭出来,无奈之下,只得一把抱起小肉球,指着园中对他说:"花花这里也有啊."
储秀宫的花园里,这小小五丈方圆内,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花,树,草都已绽开繁蕊,也不管是不是各自盛放的时令,俱招摇起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刻来.
花团锦簇,暗香弥漫.
更妙的是,虽然每朵花都是平常的形状,但那萼上托的,分明不是平常的色彩.三色的堇,五色的梅,六色的百合,辨不清多少色的玫瑰,含苞待放,层层叠叠,花多色也多,却各有
特点,并不让人感到缭乱,倒只觉出另一种别致的欣妍俊秀来.
差两三只蝴蝶四五只蜜蜂,这就真是一幅世间未得见的春色满园图.
小小男孩果然不再坚持,径让周澈带了自己去看花.
玩耍了一阵,见时辰差不多了,小外甥也尽了兴的样子,周澈拿起碧色长笛一端,在空中流畅地虚画几下,扬手一挥,这园里的花便在顷刻间闭上蕊,还为苞,再缩回茎内,数息过后,满园春色化为虚有,只剩下些冷清的枯枝和依旧苍翠的松柏.
空气中仍漫有淡淡的花香.
闻瑞把脸贴在小舅舅耳边,看着渐渐远去的那五丈之地,不由把少年的颈子搂得更紧些.
中午太后留宴.
皇帝和太后坐一桌,面前堆满了菜,淑妃坐在旁位,周澈坐于下首.
谢瞻尝到两个菜,觉得味道不错,让太后也尝了尝后,拿筷子点点一道菜,指向淑妃,另一道指向周澈,于是红衣老太监就把这两道菜分别端到周家姊弟面前.
见姐姐福了一福后说"谢皇上",周澈也只得站起来,含含糊糊地跟着说了一遍,心里暗想:这是什么道理,吃你的剩菜还要谢谢你?
谢瞻看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觉得很是新鲜--以前赐菜的时候哪个大臣或妃子不是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就差没涕泪横流的模样,偏偏这少年还抹着个脸,但看着又不觉得来气,只觉得他直率天真,恩,有点好玩.
周澈看到他隐隐的笑,又在心里想:笑,笑,笑什么笑,这宫里连吃个饭都这么麻烦,以后还是少来的好--当然,那是说从正门进出,偷偷摸摸的不算.
用过饭,皇帝不久就离了,周澈也不便久留,给小闻瑞的腕子上挂了根精致的白地晶手链--清心明目益智健体用的--后,就跟太后与姐姐道了别,出宫了.
真累.逗小孩累,和皇帝吃饭也累.
不过,闻瑞还真是可爱,没见过那么粘他的人,小小个头只够得到他的膝上,却还抱了他的腿不让他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