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李天师

6、第六章

　　凌晴川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
　　就算是那晚的夜色再美，两人所处的气氛再暧昧，自己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举动——何况他还没有醉到那种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
　　但他就是那样做了。
　　这个世界真是太神奇了。
　　回想一下从认识之初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凌晴川肯定李宁身上并没有他特别欣赏的某种特质，也许他只是感到好奇——对于这样一个仿佛出现在电视剧中的有着悲惨身世的人物。
　　没错，好奇，只是好奇。
　　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多少让凌晴川有一些心安。
　　于是，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握着手机的凌晴川，又开始烦恼着要不要主动给李宁打一个电话。
　　电话号码已经调出来了，只要按下那个小小的绿色按键，一切就都解决了，可放在按键上的手指却像是悬在了地雷上，无论如何也没有胆量落实下去。
　　他该和李宁说些什么呢？
　　飞鸟走兽，海阔天空，话题总是很多的，但想了许久的凌晴川还是没有拨通电话，这就说明这些看似麻烦的问题其实并不是问题，真正让他犹豫的，是该如何面对李宁。
　　如果自己装出一幅酒后失忆问心无愧的样子去联系他，李宁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其实，这根本用不着猜，他肯定也会做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与自己寒暄，平淡而礼貌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们都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都已经学会了把曾经的尴尬和不愉快藏在面孔的后面，只是心里的计较，却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
　　凌晴川也知道，人际关系并不是他的强项，他也试图改善过这种情况，但并非是不遗余力的——受欢迎的人不一定要有平易近人的性格。
　　这些，他的家人朋友们都知道，可是，李宁知道么？
　　在凌晴川的观念里，如果人与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那么，先联络对方试并图缓和关系的，一定是理亏且心虚的一方，这样的主动表示着低头认罪，而凌晴川并不擅长这个。
　　看看时间，现在还早，李宁往常给他打电话都是在下午五点以后。将手里的电话放在一旁，凌晴川承认自己有点无聊，最近公司方面的进展很顺利，工程的前期准备已接近尾声，现在正在整理落实一些文件，等到正式开工，这样清闲的日子也就算是到头了。
　　可清闲也有清闲的不好，比如说像现在。如果是在忙碌的时候，就算是吃饭都要速战速决，哪儿有时间胡思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凌晴川决定要找些什么事情来做，比如说，打游戏。这样才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
　　关掉电脑屏幕上层层累叠的网页，凌晴川开始玩近期才熟练起来的网络游戏。
　　第一局，凌晴川输了，不过对手看起来似乎与他水平相当，于是他直起身子，重整士气，准备在第二局扳回一程。
　　恰好在这时，一旁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吓了凌晴川一跳。屏幕上的对战正酣，他抽空望了一眼电话，随即手上一抖，等他发现时，自己已经强行退出了战局。
　　手机上来电提示的彩灯一闪一闪，这让被包围在中间的那个名字看起来有些耀眼。凌晴川意识到它已经响了很久，赶忙拿起手机，并在将它贴在耳边的过程中按下了通话键。
　　因为受惊而还未平复的心跳嘭嘭发响，但凌晴川听到自己的声音依旧平稳冷静，“喂。”

　　其实凌晴川并没有猜错，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确实是李宁会做的事。并且，他现在正在这样做。
　　每一个人，包括自己，看起来似乎都与原先没什么差别，没什么。
　　在这世界上，如果说有谁改变了谁，那都是因为自己的意愿——如果太过在乎一个人，当然会希望自己能变成他所喜欢的样子——这其实与其他人无关。
　　所以，自己不需要在意，也没办法在意。
　　因为，有些事情，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发生。

　　车队里来了一个新队员，是一个胖乎乎的小伙子，叫张胜天。
　　他很年轻，一般像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们应该才刚刚走出象牙塔，拿着履历四处碰运气，而他却已经有了自己的车，自己的事业，和自己的公司。
　　名片上，他的头衔是总经理，掌管着一家旅游运输公司。
　　有队员开玩笑般的问他，叫这么大的一个名字，难道就不怕压不住么？
　　老人们是有这种说法，男孩子的名字如果起得太大，人压不住，是会夭折的。
　　张胜天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不甚在意的笑笑。凌晴川觉得那个笑容别有深意，仿佛隐藏在其中的，是一种带着得意意味的高傲。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无需回答，他人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既然他压得住这个名字，又岂会只是池中物。
　　凌晴川直觉般的不太喜欢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
　　他双手环胸靠在他的X5上，冷眼看着李宁如对待他一样的悉心照顾着刚刚入伙的张胜天。
　　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李宁在意的，并不是哪一个人，不是他凌晴川，也不是这个张胜天，他的温柔，针对的只是每一个刚刚加入这个团体的人。
　　他真正在乎的，是这个尚没有实体的车队。
　　但是这些，张胜天并不知道。不同于对其他人疏离式的礼貌，他好像对李宁很有好感，不管李宁走到哪里，在干什么，他总是不离左右——
　　凌晴川在心里暗暗摇头，这两个人看起来一点都不般配。
　　其实，他知道，这城市里怎会有如此多的同类，而且恰好还都在自己的周围——如果真是这样，那很多人都不用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但同时他也知道，圈里很多人都很喜欢这样笑眯眯胖乎乎的类型，况且他还年轻有为。
　　身后的车里又传出了那首轻柔而又略带者悲伤的歌曲。
　　Little man with his eyes on fire
　　And his smile so bright
　　In his hands are the toys you gave
　　To fill his heart with delight……
　　不知为什么，凌晴川对它很是敏感。明明也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别之处，但那沙哑低沉的男声却仿佛咒语一般，细细密密的环绕在周围，固执的不肯散去。
　　这种感觉，莫名的让他有些烦躁。

　　车队回到市区，凌晴川约了李宁一起去吃晚饭。张胜天原本也是想和李宁一起吃晚饭的，怎奈何他晚了一步。
　　李宁的脸上仍带着淡淡的微笑，他抱歉地说：“下次吧。”
　　张胜天耸了一下肩，做了一个遗憾的表情。
　　李宁没再说话，只是对他挥了挥手，以示道别。

　　这顿晚饭吃得算不上舒服，席间偶尔的几句谈话也是不痛不痒的，虽然李宁的态度看起来似乎还与往常一样，温和中带着冷淡，但凌晴川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从餐厅出来，凌晴川说不如找个地方坐坐，李宁抬头看了看他，片刻后点点头。
　　两个人还是像上次一样选了卡座，李宁静静的低着头吸烟，凌晴川倒是抬着头打量着周围，想要找一个能够在今夜和他玩一场成人游戏的家伙。
　　他今天的动作有一些急切，看上去反倒像是在掩饰，或是说想要证明什么。
　　也许他自己并没有发觉，但是李宁却都看在眼里，而且觉得有些好笑。他们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害怕着亲一下就要负责——更不要说他们那晚其实根本就没有亲到。
　　吧台那边已经有人看到了凌晴川，跟周围的人打个招呼，男孩儿便乐滋滋的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李宁身边，“大叔，你很久没来了！”
　　李宁歪着头看他，“如果知道你在这里，我今天也不会来。”
　　叶啸闻言大喜，“你还记得我啊！”
　　李宁伸出手，“不记得你的名字了，不过记得钱。”
　　男孩儿眨眨眼，突然身子一软靠在了李宁肩上，故作可爱道：“哎呀，讨厌！大叔你只记得钱！上次你留了一张订餐卡骗我，我还以为这钱你不想要了！”
　　李宁没理他，但也没推开他。对面的凌晴川突然有点坐不住了。
　　叶啸问：“大叔，你信教？”
　　“我不信教。”李宁看向叶啸，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却发现叶啸正顺着他只解开了一颗纽扣的衬衣领口向里面张望，想来是看见了他脖子上挂的那个耶稣受难十字架。
　　李宁好笑的推开他，这孩子怎么逮住机会就不老实。
　　叶啸不死心，巴着李宁的脖子仍要往里看，“那你戴着这个东西干什么？”
　　李宁掩着领口坐到了凌晴川旁边，“去教堂的时候神父给的，喜欢就戴着了。”
　　凌晴川也凑过头来要看那个十字架，问他：“不信教你去教堂做什么？”
　　李宁向后仰了仰脖子，避开凌晴川的头发，“我听别人说那个教堂的神父很帅，所以去看看。”
　　“那他帅不帅？”叶啸兴奋地趴在桌子上，“哪个教堂？我也要去看！”
　　“我劝你不要去，”李宁说，“同性恋去教堂会遭报应的。”
　　“是吗？”凌晴川笑了，“那你遭了什么报应？”
　　“我被一个至少有六十岁的大妈叫兄弟。”李宁感叹，“当时的感觉就像是遭雷劈。”
　　凌晴川说：“这很正常，教徒间都是用兄弟姐妹来称呼的。”
　　“可是我不习惯，太惊悚了。”李宁摇摇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而微笑了起来，“不过那个神父真是帅啊，尤其是穿着黑色长袍的时候。”

　　托叶啸的福，他们两人间本来有些怪异的气氛在天南地北的胡侃当中不知不觉地缓和了下来。看看时间已经不早，李宁说要回去了，凌晴川也跟着站起了身，一边的男孩儿还在胡搅蛮缠，非要李宁留下他的电话号码。
　　李宁掏出自己的手机，“你的电话。”
　　叶啸赶忙报出一串数字。紧接着他的电话响了，李宁说：“上班时间不准给我打电话。”
　　叶啸一边存着号码一边傻笑着点头。
　　二人出了酒吧，李宁问凌晴川：“你还能开车么？”
　　凌晴川晃了晃脑袋，觉得稍微有些晕，他说：“我还是明天再来取车吧。”
　　这情景就像是那晚一般，在酒吧喝完酒后李宁送他回家，只是今天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凌晴川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音箱里又飘出了那个吉他伴奏的沙哑男声：
　　And in the ring stands a circus clown
　　Holding up a light
　　What you see and what you will hear
　　Will last you the rest of your life……
　　凌晴川静静的听了一阵，突然问李宁，“这首歌叫什么？”
　　李宁说：“circus，马戏团。”
　　二人间静默了片刻。
　　CD转到了下一首歌，凌晴川问：“这一首也是他的么？”
　　李宁扭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把音量稍稍调大了一些，说：“这一首是他写给他妻子的情歌——不过那时候她还是别人的老婆。”
　　然后又是片刻的沉默。
　　“你就没想过……找个伴么？”凌晴川的声音压得很低。
　　李宁说：“保险套避孕的失败率是百分之三十一，你觉得这东西可靠么？”
　　“我不是说这种伴，我是说……”凌晴川顿了一下，他在想要用哪一个词才能准确的表达出他的意思。对他们来说，“一直”或是“长久”这种说法根本就是讽刺。
　　“也不能说是没想过。”李宁接过了他的话，直视着前面的公路，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但是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就算遇不到，一个人也不是不能过。”
　　这话倒是没错。
　　无论是谁遇到了谁，谁又离开了谁，日子还是要一样的过。
　　凌晴川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