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肆 ...
-
乾朝大厦将倾,兵败如山倒,于第二年春就接连失去淮河的颍口、涡口、泗口等重要的军事据点。随后璃军成功夺下素有“九州腹地,十省通衢”之誉的豫州,至此乾朝中原陷落,长安岌岌可危。乾朝黔驴技穷向我求援,我以唇亡齿寒为由出兵,堂而皇之率军入关,顺势接管冀州和齐州。我面上说是接管两州以遏止璃军北进,实则不费吹灰之力霸占两州,将其据为己有。乾朝放我入关,便是引狼入室。
三年之期未到,我的宸军和宁东煌的璃军就在晋阳一战中交手。我收到璃军给我下的战书,战书上的字不知是谁的,但口吻却是宁东煌无疑。原来,他都不屑于亲自提笔给我下战书了,在他眼里,也许我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对手!既然如此,我和他之间注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可是我被耍了。
宁东煌假意进攻晋阳,实则声东击西,亲率主力骑兵连夜奔袭近千里,直取长安。我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了晋阳,但这晋阳显然是他故意让给我的。他这样不屑与我交战,将我耍得团团转的傲慢姿态,叫我如何容忍!叫我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短短十年间,他第二次攻入长安!乾朝的天下由他打下,亦由他亲手覆灭。
我决定不顾陈太傅的极力劝阻,等一开春就举兵攻打璃朝的长安!我要证明给他看,我才是他真正的对手,我要他重视我,我要他知道能够打败他的人是我!
可惜这一战我没有等到,等到的却是一纸婚书,他要娶我这个前前朝的公主做皇后。他料定我会答应,他要一个名正言顺登基的借口,而我要的则是一个杀他的机会。
西山梨花又开之时,便是我们的婚期。
镜中的女子,眉间轻点朱砂,樱唇雪肌,那一袭金凤羽衣外裳镶着金丝络,逶迤拖地,繁复的广袖垂摆及地,腰间裹着最名贵的珍珠流苏,轻轻一步便摇曳生姿,高贵华美得不可方物。我矜傲地注视着铜镜中的女子,这就是一个公主,乃至一个国主出嫁应有的仪容。
五万前锋分别在城内城外策应,十万骑兵于晋阳整装待发,一个暗号,便足以兵临长安城下!这是我父皇母后的宫殿,我今晚就要在这里亲手了结他,了结天下!
宫人们适时地退去,这宫殿瞬间安静得出奇,我丝毫察觉不到人的气息。我走进空旷的寝殿,看到无数红绸红纱在春夜晚风里飘动,宛如红浪浮动。我感觉到有什么错了,一定有什么不对!我抽出腰间软剑,连挑剑花劈落面前无数刺眼的红绸。
漫天碎红零落满地之后,宁东煌的灵位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刺伤了我的眼!
“你死了?你怎么可以死?我还没有来杀你,你怎么可以死!”我呐呐自语,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我发疯似地大喊,“宁东煌——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我来杀你了,你出来啊——”
没有人应我,没有人出现,没有人会再说一句“梨儿,你来了——”
“他真的死了。”门外传来傅玄低哑的嗓音,我转身去看他,看到他竟已生华发,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我以为是时光错乱了,这本就该是十年后的情景——我今日杀了他,而傅玄十年后来拜祭他,生了些华发。
可为什么这一切偏偏早了十年!
“为什么——”我注视着傅玄,全身僵硬,身体里有什么忽然之间就崩塌了。我的骄傲,我的坚持,我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他无法否认令你亡国的事实,也无法抹煞争夺天下所犯的罪孽,当他被他的兄长逼得不得不反,他便决定将这天下还给你。”傅玄打开宁东煌灵位旁的锦盒,取出一卷明黄的诏书,“他要我隐瞒他的死讯,因为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书,也是最后一道——传位于皇后。”
人都不在了,我要这天下给谁看!
我不屑地嗤笑一声,一动不动地斜睨着他,一字一顿地问:“是谁杀了他,他如今葬在哪里?”
“梨花,他要我等你登基十年后,再来告诉你。”
梨花,这名字,我忘了很久了。
我习惯性地脱口而出:“他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他?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他爱你至死不渝,你恨他刻骨铭心,其实你们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恨他,已经成为我生命里的全部,叫我如何原谅他!笑话!
这年春天,傅玄对外称璃帝因旧伤复发,又罹患重病,不幸驾崩。他又以丞相之名宣布璃帝遗诏,传位于梨落皇后。此后,傅玄辞官归隐,消失在世人眼中。我曾派人几次遍寻天下,始终找不到他的踪迹。
“陛下,您已经在这片林子里站了半宿,夜里风凉,还是回宫歇吧。”老嬷跟着我的年岁长了总爱多唠叨两句,其实我哪里那么孱弱,连风都吹不得了。
“阿嬷先回去罢,朕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我对着朦胧的夜色轻声开口,生怕惊动了梨花林里的神明。
春夜的风温柔地抚过林中每一瓣梨花,带来阵阵梨香。
傅玄今日终于出现在长安,我得到了十年来一直等待的答案。
再见傅玄,他已是满头华发,再不见当年文质彬彬的佳公子,他的神色宁静而淡然,步履缓慢而沧桑。他见到我,哑着嗓子唤了声:“梨花妹妹——”
他不跪我,他不尊我为天子,他唤我梨花。我总觉得,他不是真的在唤我,他是在替一个人唤我。
我还没开口问,他便笑着说:“梓义当年送你防身的匕首淬过毒,见血封喉,他废了右手,却也只能多活六年。他的骨灰,撒在你们定情的梨树下,他想对你说的话,也埋在那里——”
我一生刺杀过他三次,我也一直以为这三次我都失败了,尤其是最后我根本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我最遗恨的,就是没有如约让他死在我的手上。谁承想,在我第一次把匕首刺向他的时候,那道在他右臂上划出的小小伤口,已令他致命。
难怪那夜万丈穹庐之下他左手持剑,难怪晋阳战书上的字那样陌生,难怪他此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若要死,就非死在梨儿手中不可——”。
我立在那棵梨树之下,记起自己曾笑如含蜜地说:“我愿向西山香雪梨花起誓,梨儿此生非东煌哥哥不嫁!” 宁东煌,我最后到底是嫁给你的,还做了你的皇后。你看,我真的从来都不食言的。
我记起那个谪仙般有着浅浅梨涡的男子,他的笑容比这一树盛放的梨花还绚烂,他的吻比纯酿美酒更清甜香醇……
最后我在梨树下找到半坛梨花酒,半块梨花白玉。
原来你在彭城分了梨花酒,又在长安分了梨花玉。
分梨。分离。
这便是你最后想对我说的话,你就这样擅自决定与我告别。
东煌哥哥——梨儿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了,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