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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小荷才露尖尖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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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凝晨次日见了孔曦,只是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余下的,便不必问了。
在马车上,日间只蜷了身子垂着头假寐,不曾与孟凭砚对上一眼,心里头却是万般思绪千回百转。只听得承礼一声“咱们到姑苏了”,方才挺起身板儿,向着车外张望——已经是夜半,静悄悄的了,月落乌啼霜满天。
想了一想,洛凝晨方问孔曦,“姐姐,咱们现在就要到家了么?”这话说得婉转,孔曦倒是领会得快,便吩咐赶车的承礼,“咱们先送两位押镖的师傅回去”。
这一来,倒是辛苦了承礼,这一昼夜几乎都没合过眼——原先的两个家丁倒底受了伤,也不好劳动筋骨。待得送了两个镖师回去,便把那三箱银子放在镖局,说好了次日差人来取;孔曦又吩咐着到孟家郊区的别院歇下,只叮嘱了明儿晌午前要回孟府——不然这半夜三更地回去,孟府上下都没了安稳,老夫人也是睡不得觉了,还不叫一帮子下人怨了去。况且她初掌孟府内务,人心未稳,此时更不宜动了干戈,日后也不至于落了话头。
“难为妹妹着想得周到。”孔曦先下了马车,亲自来扶洛凝晨。
“姐姐说哪里话,往日承姐姐照顾,方才无忧;这点小事,又何足挂齿。”洛凝晨把手递过去,两人又是盈盈相握——温润如玉。她是真心感激孔曦,却又不好说透,毕竟当了下面的人,况且孟凭砚当日也开口揽去了因由——他不想说的,她不问;他希望她能相信的,她听好了。但是由那时程生的态度,她岂能不明,心下自是由衷地感激孔曦,也越发怜惜起这远嫁异乡的女子。
次日果真是待得见了日头方才回孟府的,本来孔曦吩咐了下人不得说昨夜宿在别院的事情,却叫一个家丁溜了口,老夫人问得仔细了,少不得一番斥责,却也是眉开眼笑,没有半分怒意,可见心底还是赞许孔曦的仔细的,况且又见三个人都平安无事,倒不曾去问琐碎了——洛凝晨也料得上了年纪的人必不喜欢提些晦气的事,却不曾想老夫人连银子的事也不问了,便吩咐下去银子不必抬进门,直接送到原先提现的钱庄便好。
待得回了自己屋子,却见小蓉是在门口翘首以待,泪眼汪汪,洛凝晨也一阵心酸,只觉得是经历了场生离死别的,倒底没忍住眼泪。主仆二人哭了一阵,方才说起话来。
小蓉倒底是一阵埋怨,却道:“小姐临走的吩咐,我是时时记挂着的。方才本听得前厅热闹,想是你回来了,要去瞧瞧;就怕叫人说了我没规矩,给小姐丢了面子,方才只在门口等着了,可把你盼回来了。”
洛凝晨听着,心头是说不出的难过,哽咽着没讲出话来,又听小蓉顿了一顿继续说,“小蓉是跟着小姐来的,没旁的依靠;小姐你怎么好丢了我……”洛凝晨听得小蓉心头凄苦,知道她这些日子定然也不好过,担心得紧;又瞧她一张圆脸此时却尖了下巴,脸颊也凹了进去,定是食不知味,寝不能眠,看得一阵一阵心疼。
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洛凝晨听小蓉说话,竟是比往日有分寸得多,不似旧时懵懂天真,倒心头一喜,看得出这些日子她多半是仔细看着听着学着,却变得懂事了。
这几日,孟府是少不得一番庆贺,更请了戏班子来唱了堂会,一直热闹了个把月。其间,老夫人听那两家丁添油加醋一番说话,更大大夸奖了洛凝晨,赏了不少首饰珠宝与好玩物事于她,连带零花银子都吩咐帐房多支了,回头又叫铺子里拿了最新的缎子来给她与孔曦挑选了,再让裁缝来定制。两妯娌走动得勤,竟还出了一次门去玄妙观还愿,只是决口不提余杭一事,只拣些逗趣儿的说。如此,倒也日子飞快,不知不觉,已临近清明。
此日是寒食节,孟府上下白日不得生火的,只好吃些冷食。偏逢洛凝晨是月事,身子不舒服,不好吃冷的,只能让小蓉拿些个桃酥花生之类的来果腹,又觉无聊。此时老夫人却差顾嫂来传话,让孔曦和洛凝晨一起到前厅去,说要去新开的分铺看看。洛凝晨推辞不得,只好应了。
幸而姑苏城也不大,马车得儿得儿地,没多久也到了。眼下据说有外国使节到长安觐见,听得苏杭一带繁华,也顺带领略,故而街上竟然有两三个红发碧眼的,正在孟家的新铺子门口晃荡,旁边是围了一群小老百姓,只当那洋人是猫儿狗儿一般地看,指指点点。那几个人叽里咕噜地,边上围观的人却听不懂,只议论地越发起劲。孔曦不曾见过洋人,走进店铺时经过他们倒也多望了几眼;老夫人见有人挡在新铺子前,却是老大不高兴的。
洛凝晨走过,却听得了大概。她在大学里的时候,修的第二学位是英语,也考了个专业八级。此时听到,那几人说得虽然是中世纪英语,但口语变化不大,想来应该也是不列颠的——是讨论着唐王赏得不多,但有了许可证,便可以自行另外再买些绸子回去。她微微一皱眉,想想也不要多管闲事了,反正孟家也不缺这几个银子。
老夫人一边接过掌柜奉上的茶,一口没喝,只重重顿在几上,却发了话:“你们瞧瞧,这都什么事儿啊,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回过头来吩咐掌柜,“你去把他们打发走了。”洛凝晨望了掌柜一眼,是个四十来岁的本地人,五短身材,一看就是本分精细的样子,此刻虽应了老夫人的话头,却面有讪讪之色,也不挪动脚步,想来是不知如何着手——毕竟人家在店门外,他又语言不通,况且这几个洋人身材高大,他自是不敢贸贸然行事。
“你还愣着干什么!”老夫人见掌柜只呆站着,更是多了几分不乐意。
“娘,你说,这些洋人,会不会是要买绸子啊。”洛凝晨看那掌柜耷拉了脑袋,甚是可怜,心想,便帮他一回也好。
“买绸子?”老夫人一抬眼,望着洛凝晨,眼中流露的虽不是不信,却也不十分相信。
“你去请他们进来。不必言语,屈一屈膝盖,作个‘请’的手势就好了,”洛凝晨向掌柜吩咐道。那掌柜见少夫人解围,虽不懂得屈一屈膝盖是怎么回事,但总算好过新上任便挨骂,自是感激不尽,忙小步跑去请了洋人入店堂来。
“去拿些个艳色的绸子来摊开,红的绿的少不得。再沏壶绿茶,拿个糖罐过来。”洛凝晨知道这个时代还没有咖啡,红茶,而汉人原本是不兴喝牛奶的,想来只好炮制个差不多的下午茶了。那掌柜虽然是觉得古怪,但听得老夫人并无发话阻止,况且先前已挨了训,倒也学乖,只管遵了上面人的吩咐去做,不一会儿茶水糖罐便齐齐摆上桌了。
洛凝晨知道自己万万不得露出马脚,让人看出来自己学过英语,便只好含笑向洋人点了头,把手交叉在袖笼中——不然按西方礼节,是要行吻手礼的,老夫人不晕了才怪。一边又让掌柜逐个儿递茶过去,却不知这掌柜今儿是不是紧张过度,竟然绷着一张脸,连个笑容也没有。果然那几个人一饮茶便皱眉,都分别洒了糖到茶里,方才津津有味。
不过片刻,两个满头大汗的伙计进来,肩上扛了十几匹绸子。洛凝晨一瞧那绸子,还果真都是颜色艳丽,不是眼下时兴的素缎,便知是隔年存货,且看着便觉得乡里乡气,暗暗好笑;也不知那掌柜从哪个分铺调货过来的,倒是佩服他脑子转得快,底下人也动作迅速。一见了那几匹红红绿绿的绸子,三个洋人都眼睛一亮,放下了茶过来看,便笑了开来,一边叽里咕噜议论,声音压得低,洛凝晨听不到,但瞧着他们的神色,知道这桩买卖跑不了。
没多久,其中一个洋人便向洛凝晨走来,向那些绸子划了个圈,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麻布袋子,倒在桌上,竟都是红红绿绿的宝石。洛凝晨看看老夫人,见她目光中有赞许之色,便让掌柜把绸子悉数捆好,交给了他们去。
“老夫人,咱们……”掌柜此刻是满脸堆着笑,一副谄媚样,似是他的职业本能方才觉醒了。洛凝晨看了,倒是觉得恶心,只稍稍偏过头去,却见孔曦望着自己,若有所思。
“这桩买卖做得不错。”老夫人喝了口茶,点点头,却并未多看掌柜一眼,只淡淡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日后你便在这儿罢。”轻轻放下茶杯,便站起身来。
马车已经候在店门外。洛凝晨看着,暮色渐浓,远处人家的烟囱也都有了生气,知道是寒食节也算结束了,只若韩翃诗云,“日暮宫中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