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来个相公》月黑风高

33、抉择

　　望见进屋的男子，床上的女人将手头正看的书放下，唤道：“大哥。”休养了数天，她面色已不似前几日晦暗，双颊有些血色了，只唇色还是苍白。

　　温家三兄妹打小感情就好，温宁与温心对这个妹妹素来疼爱，有求必应。她回来当天就晕倒在门口，之后一直卧床休息，每晚收了铺子，温宁回到家第一件事，都是先过来看看她。

　　温宁拉了凳子，在床边坐下，柔声问道：“今天感觉如何？”

　　她隔着被子摸了摸肚子，笑道：“还是不安份呢。”

　　温宁没说话，定定看着人。

　　小桃端着药碗进来，打断兄妹二人的对视，瞧见温宁在，她似乎吃了一惊，端着碗的姿势僵在原地。

　　迎上他视线，小桃硬着头皮道：“大少爷今天这么早。”

　　将她眼底的慌乱尽收眼底，温宁道：“月底结算，铺子关得早。”视线移至她手头药碗，“是大夫给小姐配的安胎药吗？这些粗话，不是一贯李嫂做的，你服侍好小姐就成，哪需要亲自做这些？”

　　小桃神色有些不自然，温婉插话道：“可不是？就这丫头手脚笨，将李嫂熬好的药给打翻了，这不，还得再去熬一回。”见小桃还傻在原地，她笑骂了一声道，“说你几句而已，不必这幅委屈模样吧，还不快把药端来？”

　　小桃松了口气，刚要动，温宁道：“还冒着热气呢，先搁旁边凉一凉吧。”

　　小桃下意识看了温婉一眼，后者没什么神色指示，她只好慢吞吞走至桌边，将青瓷花碗搁置桌上。

　　打小她就跟在小姐身边，不怕活泼开朗的二少爷，鬼灵精怪的小姐，就怕这个沉稳不爱说话的大少爷，被他一看总有无所遁形的感觉。大少爷这般诡异举止，莫非看出来了这碗里是什么？这样想着，似乎并不是件坏事，小姐这么做，她也不赞成，若是大少爷能劝劝小姐……心中拿定主意，不待两位主子吩咐，小桃径自退下了。

　　“婉婉这趟回来，打算住多久？”

　　温婉未直接回答，玩笑道：“大哥莫不是听说我现下还多了一个人，生怕被我们母子吃穷了？”

　　温宁笑笑道：“你打小对吃没多大兴趣，我可瞧不出你有这本事，倒是你爱算账，对经商的事有天赋。大哥就盼着你能多住些日子，有空帮我看看铺子的账。”

　　温婉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伪装的完美面具不由松动，眼神泄露一丝情绪。

　　温宁道：“原先账房的章先生就常夸你天赋高，算账快，脑筋灵活，比我跟二弟都适合做生意，爹听了还不高兴，说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做什么生意，日后哪户人家敢娶，那时候你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怎会不记得，一番话将老爹气得跳脚，可那于她而言是梦想，世人眼中荒诞不羁，她却曾甘之如饴的梦想。

　　“男子能做的事情，女子一样能做，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但求随心所欲。”

　　兄妹二人忆起过往，眼中是一样的怀念，明媚任性的少女，一句但求随心所欲，气坏了爹，震撼了他。

　　那时候心中所想，是要一生保护她，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活。

　　可她想要高飞的心，想要自由展翅的企盼，最终还是为了一名男子，心甘情愿折断双翅，囿固牢池。

　　出嫁前也曾问过她，努力多年爹爹终于不反对，舍得放弃经商的梦想吗？她笑说有什么不舍得，日后当了王妃是要享福的。

　　她眼光向来不错，亲自为自己选的夫婿，世所皆知的温柔和善，成亲第二年就生下宗王世子，之后十数年虽然一直无所出，但宗王爷也只得一妻，再未纳妾，如此情深意重，在富贵人家实属罕见。

　　所以他，也一直以为，自己的妹妹必定过得很好。

　　可是，原来不是。

　　此番毫无征兆地回门，晕倒于门口，醒来后听说怀了身孕，那一刹那她的神色，他这个当大哥的看得很清楚，绝不是欢欣鼓舞。

　　温宁看着人，良久，轻握住她手，拢于掌心：“大哥但求你随心所欲，活得开心。”这是温家人共同的企盼，她与宗晟发生过什么，他不在意，日后的路要怎么选，世人会怎么看，他亦不在意，“这个孩子姓不姓宗无所谓，但他永远是温家人。”

　　知她素来性子要强，幼时就算爹爹再打，也绝不在人前落泪，他站起转身，只当没看见她眼中渐次聚拢的雾气，走至桌边，端起药碗：“这安胎药凉了，倒了吧，我让李嫂重熬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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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风了。

　　春末倦怠的午后，一院璀璨生艳的杏花，躲在树上睡觉的人，不经意被轻诵声惊醒，从树叶缝隙中探头去看，树下清俊儒雅的少年郎，书页摊在膝头，眉心星星点点杏色，也正举目眺望，四目交接的一瞬，是谁的心跳声如擂鼓？

　　逃不开了，可她为何要逃，端庄沉稳的宗小世子，双颊晕红的羞涩模样，只有她才能见到。

　　明明清楚他的心意，她仍要开玩笑：“喂呆瓜，你对个下人这般好，是想娶她么？”

　　以为他会脸红到说不出话，可素来羞怯易臊的人，双目坚定望着她：“宗晟这辈子，只娶温婉一人。”

　　她就是逗他，就是爱逗他，喜欢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谁要听这些了？原本不过玩笑话，到头来却害她哭到形象全无，丢脸极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看她出丑，可有些话，怎么能随意说。可知曾相信过的人，日后会有多失望，若不曾有过誓言，也许遭受背弃之后的时月，未必那般难熬。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眉飞色舞恣意张扬的少女，为了爱情被她亲手埋葬，如今她收获的是什么，高贵和善的宗王妃，面上笑得越欢，心头的无底洞越深。

　　她错了吗？

　　外衣从后头披上身，树下出神的人回眸，小桃轻声道：“小姐，起风了，回房吧。”

　　温婉面上没什么神色，隐隐透着倦态，良久，轻声道：“小桃，这是温家的孩子。”

　　这是宗晟的孩子，她辛苦喝了多年的寒药，将自己喝成极难受孕的体质，就是不要生下宗晟的孩子，不想让他称心如意。他既然做出那样的事，立了宗凌为世子，那她会帮他，好好“教导”宗凌，待到日后，他再无其他子嗣，眼睁睁看着宗王府毁于宗凌之手，她一定笑得好痛快。所以，她怎可能让他再有孩子，怎可以让宗晟的孩子出生。

　　原来，这也是温家的孩子。若非大哥说，她早忘记了。

　　她面朝着院门，温夫人正领着两个人进来，身边的小桃惊讶道：“王爷。”

　　温婉并不意外。

　　早在离京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来。

　　这十来年，除了当年错事，他再未纳过姬妾，对她好到一如当初，有时候她一觉睡醒，也会怀疑当年的一切不过噩梦一场。

　　宗凌更是由她一手带大的，从不知她并非他亲娘，又怎会猜到她险恶用心。

　　“母妃！”看见她的一瞬，少年欣喜奔过来，温婉神色不动，静静看人，待他到了身边，她伸手抚了抚他发，一如往常温柔道：“凌儿辛苦了，母妃有些话想单独跟你父王说，你先随外祖母去客房休息吧。”

　　这些年来支撑她留下来的，仅仅是仇恨吗？初时是仇恨，可后来呢，曾让她爱到极致又恨到极致的这个人，多年来的温柔体贴一如既往，而凌儿是由她亲手带大的，被她教得再刁蛮任性，对她总是唯命是从，朝夕相处、日日对着的孩子，当真没有半分心软吗？

　　是她错了。

　　原来这么多年，她不能原谅的是他，不肯放过的是自己。

　　宗凌与小桃随温夫人出去，院中只剩下两个人，宗晟未上前，两人对视片刻，他开口道：“婉婉，对不起。”神色饱含愧疚与心疼。

　　未料到他会这样说，温婉微怔，凝了一瞬，面上缓缓绽开笑意。面对他，多年未曾有过这样发自肺腑的笑容了，只这样的时刻，再多的微笑与柔情也显得凄婉。

　　沉默许久，她轻声应道：“子儒，我会好好的。”这次不说没关系，不说原谅，曾真心喜爱的人，夫妻多年，走到如今这地步，可悲吗？不想再撒谎了。

　　宗晟面上掠过一丝欣喜，许久未听到她用旧时称呼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人前人后都只称呼王爷。

　　这些年她的改变，他怎会毫无察觉，是他自私，当年恣意妄为的少女，明知王妃的身份会束缚住她，王府千篇一律的生活根本不适合她，可他舍不得放手。早在书院的杏花林，他抬首，四目交接的一瞬，纵使尚不知她性别，那巧笑倩兮的人早刻上了心骨。

　　她毫无征兆回来柳州，是因为再无法忍受枯燥的生活吗？可纵使她这般痛苦，在一起这么痛苦，他还是无法放手。

　　宗晟走过来，伸臂拥人入怀，在她耳畔柔声恳求：“婉婉，再给我五年时间。”如今朝廷百废待举，朝中可用人才稀少，给他五年时间，待他找到能于兵部独当一面的人，届时凌儿也长大成人，宗王一脉后继有人，“五年之后我一定辞官，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经商也好，游遍大江南北也好，只要她欢喜。

　　被拥入怀中的人，手臂无力垂于身侧，心中悲凉入骨，就算强忍，眼泪也一滴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