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夢》水中无月

1、上篇

　　那是一場夢。在某個夜裡突發的一場夢。
　　是過去的夢嗎？
　　我不知道。
　　只是，愛著他的感覺是如此真實，溫暖著我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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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今晚的月亮好圓，明亮的刺眼。如此的美麗卻又不祥。我能感覺到，一切都已邁向終點。就在今夜‧‧‧‧美麗的良夜。(*1)
　　「妳看起來像輝夜姬一樣。」我聽到他的聲音自我身後傳來，如此無奈哀傷。「如果妳能像傳說一般就這樣飛上月亮就好了。」
　　我轉頭，看見倚在門邊的他。他表情如此平靜，但又有誰能查覺在那表情之下的他此刻的心情是如何痛苦？「‧‧‧‧已經是時候了嗎？」我以一如往常的笑容面對他。「我不會怪你的。」
　　他緩緩走向我，在我的額頭烙下一吻。「我愛妳。」在那一瞬間，他掐住我的脖子。好痛苦、好痛苦，可是我卻沒有掙扎。因為‧‧‧‧他淚流不止的看著我，嘴裡不斷的訴說對我的愛戀。
　　啊啊，是的。這世界就是如此啊。若不想成為敵人的禁臠，就只有親手殺了至愛一途。
　　可憐的你、悲傷的你、我最愛的你‧‧‧‧我的直義 ───
　　我‧‧‧‧可曾為你編了一個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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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弘三年。

　　源氏的血脈隨著源賴朝的死去而斷絕，實權轉移到北條一族手上，繼任為鎌倉幕府大將軍。但是掌權長達一百四十年的鎌倉幕府卻漸漸衰弱。於是野心家紛紛起義倒幕，而其中以京都的倒幕活動最為激烈。
　　就在此時，身為鎌倉幕府柱石的下野國足利莊的足利高氏，收到了幕府所下達的出兵命令。但是奉命起兵的足利一族卻背叛幕府，討伐了北條一族。鎌倉幕府就此結束在足利一族手中。而據後世所傳，勸說忠心的足利高氏背叛幕府並且計劃一切倒幕行動的，正是足利高氏的弟弟足利直義。足利直義自己用數不清的污名與血燻染一生，只為讓其兄足利高氏登上室町幕府的初代將軍位。
　　據傳這位背滿污名的男子，有著一張漂亮的臉孔、能夠說服任何人的真摯表情，以及從不令人懷疑的溫柔嗓音。毫不在意的欺騙然後背叛任何人，對會妨礙到高氏登上征夷大將軍寶座的人絕不留情。被他那真誠\的表情所騙，然後喪命在他手上的人不計其數。連身為足利家家宰的高師直都不禁說過；直義他欠缺了身為一個人類該有的人性‧‧‧‧

　　「直義，直義。」足利家家宰高師直一連喚了好幾聲，差點以為直義神遊到天邊去了。「發什麼呆？」

　　足利直義 ─── 足利高氏之弟，微微地自唇角扯開一抹笑，令那張漂亮的面孔更添一抹邪魅。
　　「‧‧‧‧家宰。」他伸出修長美麗的手指向庭院。「那是誰？」
　　高師直順著直義所指之處望去，看見一名穿著淺\藍色，繪著白色櫻花的加賀友禪(*2)的女子。黑亮的長髮，比府邸裡的任何一名婢女都要柔細漂亮。由深棕與淺\棕所組成的奇異雙眸，令人沉醉。
　　「是涉川家的女兒，季子。來幫傭的。(*3)」高師直不禁笑道：「真是稀奇，直義會特別注意女人。」
　　直義只是淡淡收回望著庭院的視線，不帶感情地。「特別留意她。」
　　師直臉色跟著一凜。「知道了。」

　　〝女人是不值得信任的生物〞。這是自小便生長在望族裡的直義日積月累下來的經驗。直義不愛女人，他只利用這種自私且被利欲薰心的生物。而越漂亮的女人，欲望也就越深。心機深沉的女人最好利用，卻也是最需要提防的。

　　「關於大塔宮的事。」師直突然地提起後醍醐帝的皇子大塔宮護良親王。「有情報進來，大塔宮最近對你的事特別關注。」
　　「注意我？」直義只是抿起菱唇一笑。「聰明又有行動力的男人‧‧‧‧最惹人厭。大塔宮就要有大塔宮的樣子，沉迷於女人與歌舞就好了。」他的眼神再次飄向遠處，喃道：「太礙眼了。礙眼的傢伙‧‧‧‧最好消失。」
　　師直同樣一笑。「同感。」
　　「不過 ─── 真是拿哥哥沒辦法‧‧‧‧」提到哥哥高氏，直義的表情才添上了一絲緩和。「先是愛上了麻煩的女人(*4)，現在又將征夷大將軍(*5)的寶座拱手讓給大塔宮‧‧‧‧」他一瞇眼，微笑道：「真是越來越礙眼了。」
　　「高氏‧‧‧‧現在是尊氏了吧？」師直不習慣地改口，才隔了一天，實在沒辦法習慣高氏的新名。「不過直義，你昨天也太激動了。」師直不禁想起昨天直義聽到高氏把征夷大將軍的職位讓給大塔宮時，一臉想抓起高氏的領子賞他兩巴掌的模樣。
　　直義懶懶地抬眼，一副沒輒的表情。「哥哥就是太天真了。不過是皇帝賜給他一個〝尊〞(*6)字，就開開心心的回來了。一想起來我還真不敢相信，他到底是怎麼在這個時代存活下來的。」
　　「那就是主公的個性啊 ─── 」師直同樣是無奈的表情。「在這個眾叛親離，無法信賴任何人的年代裡，主公那純靜的心靈就像一道清流。主公衷心的傾倒於皇帝的理想，並以那份熱情打動人心‧‧‧‧是直義你無法用的手法啊。」
　　「如果能用在更有用途的地方就好了。」直義又是一陣嘆息。視線不自覺地回到那仍在庭院裡不停為了曬衣而忙碌的身影上。

　　美麗的女子，與哥哥高氏的妻子相同。被那種美麗所捕捉的哥哥，不顧一切的迎娶身為敵人的北條一族名門赤橋家的小姐。為了貫徹這份愛，哥哥可以放棄一嘗掌握天下的美夢。如同當初‧‧‧‧為了身在鎌倉的姪兒千壽與大嫂，哥哥差點就放棄反叛的念頭。當時為了利用新田把千壽跟大嫂帶出鎌倉，可真費了他不少功夫。幸好‧‧‧‧新田貞義(*7)是個單純的傢伙‧‧‧‧不懂得懷疑人。因為是有潔癖的男人，所以只須低聲乞求便願意做任何事。打著足利家的旗號，擁抱著小小的千壽‧‧‧‧

　　直義勾起一抹笑。

　　愚昧啊。源氏的後代只需要一個就足夠了‧‧‧‧這種道理也不懂嗎？

　　元弘三年，高氏改名為尊氏。毫無野心的尊氏，除了驅逐北條一族的功勞以外，全是靠直義一手佈局才能爬上治部大輔這個位子。這位一心為自己哥哥的前途鋪路的男子，不管高氏做了多無理的要求都一一照辦。推翻鎌倉幕府時，因著高氏放不下自己在鎌倉的妻子，直義利用同是源氏一族的新田家將高氏的妻子帶離鎌倉。利用著母子的不幸與高氏的兒子千壽的年幼，陷同門的新田家於不義。新田家如同被源賴朝討伐的木曾義仲一般，被同門的足利家消滅了。
　　人們都說直義為了完成自己的野心而利用著高氏，但相對於一件寶貴的事物也沒失去過的高氏，沾了滿身血腥的直義豈不是被高氏所操縱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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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夜。直義獨自一人漫步在月光下。

　　睡不著‧‧‧‧但與其說是睡不著倒不如說是被惡夢所驚醒。直義伸出手，專注的凝視著這雙沾滿血腥的手。為了尊氏，他什麼都做了。他不稀罕一莊一國，他希望尊氏得到手的唯有一個 ─── 征夷大將軍。為此，他不許任何人來干擾。就算是曾經促膝長談的伙伴，就算是同為一門的族人，只要阻礙到他的計劃，他都可以毫不留情的將之除去，以絕後患。
　　早就有下地獄的覺悟，但為何仍會對那樣的惡夢感到害怕呢？其實，那也不重要。儘管窮其一生也要每晚做著惡夢，他也不會罷手。為了尊氏，他是絕不會收手的。
　　「直義爺。」一個小小的女性身影由遠而近的奔來，柔細的長髮雖然紮緊，卻仍有幾絲髮絲垂在頰邊。她著急的追上直義。「直義爺。這麼晚，您要去哪？」
　　「妳是‧‧‧‧」直義回過頭瞟了她一眼。只大略記得她是某個武將的女兒，是自己特別吩咐師直要注意的人，卻記不起名字
　　「季子。」她笑道：「您睡不著嗎？」
　　有必要告訴她嗎？雖這麼想著，直義卻仍是回答季子。「做了令人不愉快的夢罷了。」
　　「做惡夢嗎？」她擔心地。「聽說上過戰場的人都會做惡夢。很不好受？」
　　她為什麼會有那種表情呢？彷彿她跟自己一樣做了惡夢似的。「差不多。」
　　她突然四處張望起來，然後如獲珍寶的往庭院的一角跑去。「您稍等一下。」她邊跑邊確定直義有沒有走開，一副不放心的模樣。
　　直義呆然的看著她漸漸跑遠，停在某顆樹下似乎在摘些什麼。匆匆忙忙的跑去，然後抱著一叢看似植物的東西跑回來。
　　「這種花 ─── 」她舉袖拭去額上的汗水，將一小束開著白色小花的樹枝交給他。「叫百里香，會讓您好睡的。」
　　「啊‧‧‧‧」季子的關心讓直義露出了驚愕的表情。「謝謝‧‧‧‧」
　　季子微笑了笑，便匆忙的跑走了。但從她離去的背影裡猶可看出那種喜悅。
　　「像個普通的女孩似的‧‧‧‧」直義楞楞地望著季子漸漸沒入黑暗的身影喃道：「會是我看走眼了嗎？」

　　那個晚上，直義第一次嘗到了被人關懷的甜蜜。

　　(*1)良夜 ─ 指月明之夜。
　　(*2)加賀友禪 ─ 通常是由素色的布料繪上花草等圖案，色彩圖案比較淡雅。與華麗的東京友禪和京友禪比較起來，樸素許多。
　　(*3)幫傭 ─ 武將與親戚的女兒會來本家幫忙，其實只做一些輕鬆的工作。
　　(*4)麻煩的女人 ─ 高氏的妻子是北條一族名門的赤橋家的小姐。
　　(*5)征夷大將軍 ─ 掌握所有兵馬權，擁有最大權威的將軍。
　　(*6)尊 ─ 後醍醐帝的名字為尊治。對於皇帝賜給的這個尊字，高氏認為是最高的褒美。
　　(*7)新田貞義 ─ 和足利家同為源氏後代的新田家當家。但是雖然同為源氏名門，兩家卻代代水火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