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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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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
眼前的巷道弯弯扭扭好似盘蛇,此地巷陌交错,难得剑子只来过一次就能将路径记得这般清楚。他提着鱼篓拐过几条街道,直到一处烟火纷杂,敲铁声铿锵震耳处才停下脚步。剑子不顾其中火热的气流和满室的烟尘,径直朝最里头走去。
一个头发胡须皆是灰黄的老铁匠兀自拉着风箱,他身侧有个十多岁的少年正在将成形的剑胚放入冰水中冷却,剑身上嘶地冒起阵白烟。
原来是家铸造坊。
剑子沉默着将鱼篓放在老者脚边,老者没停下手,只冲淬剑少年的方向努了努嘴。
少年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将一双黝黑的手在胸前擦了擦,上前提起鱼篓出了铸造坊,剑子自然地跟在他身后。
一前一后,虽没交谈,两人却都知道他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少年一手提着鱼篓,嘴里哼着时下流行的小调,听着像早起的黄莺儿在叶间穿梭,嗓子很是清脆。路边蹲着玩耍的几个小童也不由被他的歌声吸引过来,乌溜溜的眼睛在他和剑子身上乱转。
剑子瞧见了,冲他们眨眨眼。小童们许是觉得好玩,也学着眨起眼睛,谁知不小心用力过头变成了挤眉弄眼。
剑子不由展颜一笑,等抬头时发现少年已离自己有段距离,便快步跟上。
少年走到一处门紧锁着的宅院前顿住脚,摸出把青铜钥匙对准了锁扣扭开,双手用力一推,门便吱呀呀地朝两旁开去。
庭院里杂草丛生,寂寥荒凉,像是很久都不曾有人居住。
少年扬起手臂指向前方,“就在那。”
剑子点点头,“多谢小友。”他分开两旁高及腰间的芒草朝前走去,直到看见一口井静静隐藏在百草之中。
“‘它’不适合你用,”少年忽然说道,“你背上的剑倒是不错。”
剑子垂下雪睫,朝井里望去,“小友好眼力,‘它’确实非我所有。”他伸手抓住井口系桶的井绳,擦碰到绳边一颗石子,石子跳入井中,许久未闻落水声,不知是因为井深还是干涸的缘故。
剑子握紧井绳,侧耳听了听风声,慢慢道:“小友辛苦,本想亲自向铁翁道谢,奈何现在有种直觉告诉贫道,一旦贫道拉动这根绳子,就会有十分可怕的事情发生,所以……小友还是先回去罢。”
少年听着,扭头便走,嘴上还不忘打趣:“爷爷说的没错,道士说话全都神神叨叨,道长就在这里慢慢忙,我先回去杀鱼,要是道长动作快些,还赶得上来喝碗鱼汤。”
由于二人动作所带来的骚动很快平息。庭院复归寂静,除了几声鸟啼外,再听不见其他声响。
剑子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气,平息下内心所有骚动。等他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沉静如水,连檐下从未停歇的莺啼声也听不见了。
翻手将拂尘收回背上,他的两只手都握住了悬空的井绳,手中一用力,井绳便向上一点、一点地提了起来。
深藏于井内的东西并不重,剑子的额头却出了层细细的薄汗。这时他放开左手,只用一只手的力量,井绳绕着右手转了几个圈,飞快地向上卷起。
细如针芒的红光于井口一闪即灭,剑子轻喝一声,右手用力一提,井绳已然见底,藏于井中的东西亦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如残阳般血红的利刃猛地斜刺入剑子身后的土地,将周遭草木茎叶悉数震散化为微尘,现出一片圆形的空地。就在空地的正中心,一柄周身仿佛有奇妙水流在流动的红色宝剑立于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剑子悄悄叹了口气,手伸向背继而一翻手腕,拂尘又好好地躺在臂弯。
他回身站定,一双如雪睫羽颤了颤,如深山古井般的黑色眼瞳里,隐隐倒映出一个人影。
紫衣华服的儒者珠扇轻摇,站在那柄深插入地的宝剑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尚书有言:陈宝,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那人带着悠悠的儒音开了腔,“赤刀者,武王诛纣时刀,赤为饰,周之正品。谁能想到赤刀不是刀,却是一把至刚宝剑;赤亦非饰,而是剑身如血。就不知它饮的血是来自商纣,还是妲己。道长,汝说呢?”
剑子平静地看着他,“贫道一直在想,兄台要到何时才会出现。”
“道长倒是知吾定会追上汝?”
“兄台岂是容易摆脱的人,贫道不敢侥幸。只不过……却比我估计的速度慢了些。”
龙宿也不生气,“就凭外面满街通缉告示,道长还能行走自如,足可见道长滑头不输泥鳅,想找到汝的行踪绝非易事。”
剑子手中拂尘一扫,风过处立于地面的赤刀剑柄一震,不该存在的箫鼓兵马声像是割裂了空间,从遥远的彼方传来,顷刻而止。
“兄台追着贫道,不过为了这把赤刀,如今交予兄台,以后省得追踪脚力。”
龙宿看也不看地上价值连城的宝剑,一双金眸只紧紧追随着剑子,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道长,想不到汝居然这般天真,吾真是对汝越来越感兴趣了。”
剑子冷不丁打了个寒噤,端正面孔不由凝起:“兄台还想要什么?”
“当然是道长……汝这个人了。”龙宿看上去心情相当不错,“吾说过要追回的不止是失物,还有伤人夺物的凶徒。眼下证物昭然,果然是道长的手段。看来这天然阁,道长是一定要随吾走一遭。”
“赤刀虽然在我手里,却并非我所盗,交还失主是贫道应为,当冤大头就能免则免,”剑子理了理手中拂尘的尘尾,缓声道,“我不曾闯天然阁,更不曾伤了言阁主。话无虚言,就看兄台信是不信。”
龙宿不紧不慢道:“就吾个人而言,倒是很想相信道长。不过汝既称不曾夺宝,宝物却藏于汝之手。总不会是那恶徒故意将它塞到道长的枕头下,嫁祸于汝不成?”
剑子猛地抬头,一双黑亮亮眸子望向龙宿,直看得后者心下一咯噔。
“兄台好生厉害,这赤刀,正是贫道一场大觉醒来,在枕头下发现的。”剑子一本正经道。
***
再稀罕的咄咄怪事,也少有能让龙宿惊讶的。只是剑子说出的话是那么匪夷所思,脸上的神情却又如此坦然。这足以让龙宿挑起一边眉毛,向来闲适的姿态也正经了起来。
“道长,汝该不是将吾当做三岁孩童了罢?”龙宿一字一顿道。
“贫道看起来像是会说谎的人么。”剑子一张刚正不阿的脸,此刻看上去越发严肃。
“坦白说,若是别人说这话,龙宿也许会信个五分,可是道长你……”龙宿微微笑起来,“吾是一个字也要信得战战兢兢。”
“唉,相信他人是一种美德,”剑子摇头叹息,“我说不是我所为,你不肯信。看来贫道只有一个选择,彻底趟一遭这浑水,把那破阵伤人的人揪出来才行。”
龙宿不为所动,面上笑意不改,“道长说得好听,吾只怕是贼喊捉贼的托辞。”
“既不信我,剑子也不做继续辩白的徒劳之功,”剑子客气地作了个揖,“这便告辞。”
他抬脚向前走了一步,已被人闪至身前拦住去路,如非收脚及时,怕是撞个正着。
面前那人眉心一记血色龙纹此刻看去异常鲜活,两道斜飞入鬓的修眉衬着鎏金双瞳。明明是俊美无俦好相貌,奈何周身都有股暗潮汹涌的气流,似下一刻就会磅礴喷发如钱塘浪潮,将周遭一切都吞没入万顷洪流。
这让人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哪怕是不经意间的视线相触也要速速移开。
剑子倒觉得龙宿那双似看透了一切,又好似一切都没放在眼里的金眸并不可怕。他只隐隐担忧着,藏在那不怒自威的俊美面容之后的,不知是怎样复杂难测的心思。
他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江湖飘零久,见过奇人异事无数。像龙宿这般紧逼不放,又看不清他真正意图为何的,绝对是麻烦中的麻烦。
“兄台……龙宿兄台,”剑子似是无奈,“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贫道绝不可能去天然阁。”
“龙宿,‘兄台’多余。”龙宿自顾道,像是全没听见后半句。
剑子忍不住叹气,“好吧……龙宿,”他话音一转,“你看这赤刀就明晃晃放在光天化日下,你不将它拿起收好,不怕再生什么异变?”
龙宿好好地瞧了他一眼,揶揄道:“道长汝将它藏在这里,还能悠哉悠哉临溪垂钓,吾又何怕之有。”
“‘兄台’既是多余,‘道长’亦可去掉。”剑子忽然道。
紫衣儒者眸光一动,抬手挥袖,那柄深插入地的绝世宝剑兀自动了起来,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吸引着向上震动。须臾剑刃脱出,铮然一声剑鸣响,剑柄已牢牢握在龙宿手中。
他反手握剑送向身前,唇畔轻扬,梨涡漩漩:“剑子,汝既说是有人将它予汝,不如就先将此物交给汝来保管?”
剑子却不接,只将两条雪眉微微蹙起,眉心凝出戒备的痕迹,让那本就传说纷纷的年龄越发成谜。
龙宿想起曾听闻的关于剑子年纪的传言,当即起了坏心,很想问上一问让剑子尴尬一番,然而思绪一转,又忍住了。
剑子瞅着他,开始叹气:“自从赤刀到了我手里,贫道整日吃不下睡不好,难得有人可托付,你就算行行好,别将这烫手山芋再丢给我了罢。”
镶珠嵌玉的紫扇遮得巧妙,只露出龙宿那双熠熠金眸,笑意皆藏在扇后,“吾倒不介意先拿片刻,只是赤刀无鞘,不知道长可有能藏锋纳刃的物什,不然就这样握在手中未免太过招摇。”
剑子哈了一声,讪笑道:“即使没有赤刀,你也已足够招摇。”
他的目光虽是小心避开龙宿那身华丽无双的儒服,龙宿又岂会不知他的意思。金眸低头朝自己那身富丽非常的衣着扫了几眼,故意讶然道:“剑子莫非是指吾这身招摇?这已是龙宿最最朴素的衣衫。”
剑子顿时一句话都不想再与这人说,可叹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
“我也不想再惹麻烦,离此处不远有个朋友,应该能帮我们将这赤刀掩饰妥当。”剑子一甩拂尘,雪白袍袖于空中一扬。
“‘我们’?”龙宿立时抓住话音,笑道,“剑子的意思,是要吾和汝一起去查出赤刀一事真相为何?”
“若有别的选择,剑子很想听一听。”到了眼下田地,剑子已然认命。左右摆脱不了面前这厉害角色,不如就与龙宿同行还可见机行事,总比不知何时他突然冒出来的好。
龙宿闻言,收起面上笑意,语气中带着几分难得的认真道:“剑子,既然目的一致决定同路,理应彼此坦诚以防猜忌伤了感情,不知剑子可否做到?”
剑子看了他片刻,想看出这话下有多少真心。龙宿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回视他的眼睛。
默然相视了会儿,道者点了点头,道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