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言爱恨》葱月

6、第六回 伤口

　　“喂！”身体被摇晃着，头痛欲裂。
　　“喂！别睡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凑到鼻下，熏的我一下子清醒三分。
　　“呐，喝下！”

　　好苦。
　　朦胧之中被强行灌下一碗温热适宜的药。我这才睁开眼，大师兄带着七分怒意的眼睛死死看着我。往日面带桃花、如沐春风的窃笑寻不出一丝痕迹。
　　想必，能让天下第一风流汉——陌上飞花殿露出这种表情，我是唯一一人吧。

　　嚼着他抛过来得糖脯，心里荡开了层层叠叠的暖意。
　　故意背着我坐，一个人猛灌美酒，完全没了该有的洒脱与风流。此时的陌上飞花，就只是从小疼爱我的大师兄。
　　陌上飞花是江湖人给他的“美名”。我只喊他“大师兄”。
　　也许没有多少人记得，他曾经是技冠天下的妙手神医。
　　气息弥散一柱香内的死人，只要到他手里，都能续命还生。

　　十八年来，我一共离开花泉总部两次。
　　第一次，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
　　背着越鸣剑，揣着对江湖腥风血雨的好奇，独自偷走出教。
　　三个月后，我在无崖山下被暗使发现。全身经脉尽断，脖子以下一片血肉模糊，秃鹰在上空盘旋，豺狼在身旁打绕着。血浓烈的腥臭飘荡数里。
　　被救回来后，强行续回的神经气脉落下了终生的后遗症。

　　我失去了整整十六年的记忆……
　　除了那张刻骨铭心的俊容。
　　那个淡漠疏离的名字。
　　瞳。聿。

　　剩下的碎片。
　　都是主教和师兄师弟们告诉我的。我常抚摸过往留在花泉的生活痕迹。却怎么也惊不起记忆的一道涟漪。
　　记忆仿佛是被挖去的肉块，腐烂在泥土里。再也寻不回完整的断肢。

　　而费尽心神、花了大半年时间救回我小命的那人，此时就坐在几尺之外。
　　正生我气。
　　曾经天下第一的神医和现在天下第一的风流汉，有时候也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也只有他知道我喜欢赖床，也只有他知道我最讨厌喝苦药……

　　“呐。”搓着糖脯罐光滑的外表，我垂头低声问道，“那个人……知不知道他在长安？”
　　停顿了一下，他头也不回，轻轻回道：
　　“嗯。”
　　“哦。”

　　晚饭结束在一阵吵闹中。
　　我非常不满我的晚餐竟只有一碗白粥！而大师兄一张大圆桌都不够摆的佳肴混着纯粹的酒香，虚无飘渺地在眼前晃动。
　　那个人绝对是故意的！

　　当他抚着肚皮，一脸赖皮地对着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饭菜皱起好看的眉，我终于忍不住把手里的碗连着剩下的白粥，狠狠砸过去。

　　吵架归吵架。正事总该要办好。
　　还是穿着白衣阔袖的清雅衣束。我游走在热闹的夜市里，左顾右盼，心思却不在那些灯花璀璨、玉壶光转的集市摊上。
　　走在大师兄身旁，我总觉得很多夹着各种颜色的眼光滚到身上。
　　一圈一圈。
　　从脖子到脸，再从脸回到脖子。
　　感觉真不自在。

　　碰了碰他。“我说，我们还要走多久？就不能叫辆马车吗？”
　　正说着——
　　啊！又有女人贴过来了！屏息！！！
　　他富有技巧地轻然一侧，女人懊恼而过。
　　“玥儿。长安的夜市被你用这种眼光打量，太令人伤心了！”语毕，一个不注意，被他靠到肩上。
　　本来就比我高出不少的师兄突然把头挨到我的颈项，害我不得不在前进的人海中停下。
　　他长墨色的头发铺落在我的肩线以下，纤细的发面漾过酒红的流光。冰凉的皮肤贴着脖子。
　　呼吸一下都觉得别扭非常。
　　“你……”正想一把推开他沉沉的脑袋，却慢了一拍。
　　被点穴了……
　　为什么我的反应总是那么迟钝……

　　“你有这种爱好我不会歧视你但请你马上恢复正常！”其实想想都没可能，如果陌上飞花是好男色的话，那我就是原装正版的男子了。
　　磁性的声音传送入耳，“你不可以去调查他。”
　　用眼扫了他一下，我淡漠地回道，“那为什么安排他出现？”
　　“你认为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吗？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声音略显尖锐。
　　“过了那么久，你又凭什么说你了解现在的他？”

　　一根看不见的针一寸一寸没入心脏。
　　四肢百骸不可抑止地颤抖。一下。一下。
　　字字牢固地镶嵌在挖出洞的心脾。挤压出浓浓的黑血。

　　是啊……就算是过去的他，我也不曾明白。

　　感觉到我的异常，大师兄抬起头，正眼对上我失措的目光，整张脸忽然柔和起来。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说，“这是主教的意思。他认为你已经可以独自面对过去。就算在长安碰到，他也不用担心。”
　　“嗯？”我错愕非常。

　　那个人信任我。
　　当他把写有行动任务的圣书令递到我手上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明明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连记忆都像熔掉的兵器，看不出一点原来的样子，我还是把那个名字牢牢记住了。
　　那么深。那么狠。
　　只是一个连他自己都忽视掉的回首，却轻而易举地一锤中的。一直笼罩着印象的稀薄雾气被断然擦去。
　　外露出来的。只有死寂的伤口。
　　外翻的鲜红烂肉，浸在黑血中发出腐臭的死亡气息。

　　而你却愿意相信我……
　　他也是随你的旨意而来的吧……我的主教大人……

　　深深看一眼师兄，我复杂地笑问：
　　“那么，我们要见的‘四爷’，是不是刚才那位擦身而过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