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良辰》叶末

1、Chapter 1

　　一下飞机，他就像往年一样拖着行李箱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大厅里人来人往，有人在拥抱，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大声呼唤着亲朋的名字，他无心观察别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他知道自己也有人在等候，只是他依然排斥那种尴尬的温暖。

　　“小念。”又听见这个斯文柔弱的声音。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人群之中，苍白的脸上写满喜悦，看见陶念出现，便加快脚步往出口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看他，生怕他不知道怎么过去一样，大声地说：“我在那边等你，你慢慢过来。”陶念看着他因为不小心撞到人而被斥责，小心地道歉脸上还是在笑的模样，心里有难言的滋味。

　　“小念，欢迎回家。”卫辰还是像原来一样给他一个拥抱，一股药味随之飘进他的鼻腔，他穿了件淡蓝色的长袖衬衫，隔着衣服，陶念感觉卫辰的手臂像枯藤一样缠绕着他的肩膀。“爸妈本来也要来的，可是爸爸要去省里开会，妈妈有合同要签，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陶念听后嘴角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卫辰坚持要帮他拿行李，陶念只好任由他拖着那个和他身材极不相符的箱子走在前面。司机老王看见他们出来，赶忙去接过那个箱子，放进尾箱后才看见陶念从后面慢悠悠地出来，他小心地打招呼：“陶念，你好。”

　　一上车，陶念就闭着眼睛，卫辰以为他是累了，也没有和他交谈。一会儿陶念听见卫辰小声地说话，好像是在接电话，“妈，我吃了药的，嗯...我没有问题，早上陈医生给我检查过了...晚上记得回来吃饭...上周就跟你说过，小念今天回来...你不要再给他安排那么多......”陶念突然有些无力，换了换姿势，很快就睡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陶念被卫辰叫醒。“小念，到家咯。”漠然地睁开眼跟着下了车，看看周围的景色，已经不是原来的地方，卫辰看出了他的疑惑：“你不记得了，5月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说我们搬家了。”陶念瘪瘪嘴，每次卫辰给他打电话，他都没有心思听，哪里会有什么记忆。

　　“那原来的房子呢？”他问。

　　“应该空着吧，妈好像不准备处理。”卫辰不确定地说。

　　两人走进房子，就有个40多岁的妇人迎上来，像松了口气似的对卫辰说：“哎哟，我的少爷，你可回来了，董事长一直在打电话问你。”

　　卫辰笑吟吟地安慰她说：“方嫂，我刚刚已经跟她说了的，你放心吧。”

　　见她舒了口气，才又像献宝一样把陶念介绍给她：“方嫂，这个就是小念，你看他长得很帅对吧。”

　　陶念一直没有作声，方嫂急着和卫辰说话没有注意到他站在那里，听到卫辰介绍才把目光转到陶念身上。陶念穿了件红色条纹V领T恤，下面是白色五分裤，方嫂越看越觉得他阳光帅气，眼睛里一直流露着喜悦。“怪不得少爷一直念叨有个很帅的弟弟，果然少爷没有骗我。”

　　“那今天晚上咱们会吃什么呢？”卫辰挤眉眨眼地问。

　　“你放心，我早上就在准备了。”方嫂会意地拍拍卫辰的胳膊。

　　说完话，卫辰才带着陶念上了2楼。走廊的尾端有两个门对门的房间，卫辰打开右边的门，陶念看见里面是蓝色的墙面，走进去才发现里面的很多东西都是自己的喜好。他的行李箱就放在靠门的地板上。“你先休息下，一会儿吃完晚饭再来整理行李吧。”卫辰说完就出去了。

　　洗了个澡，陶念穿着浴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这里是一处别墅区，环境优雅清静，是难得的修身养性的地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走进房间打开衣柜看见里面已经挂满了衣服，款式和颜色都是他平时风格，他冷静地看着这些衣服，伸手把挂在最里面的几套西服取了出来，把那些休闲服推进去。整理好衣柜后，他才取了一件有雅致花纹的黑色衬衫换上，看着镜子里换了个穿衣风格的男子，没有了平时阳光俊朗的稚气模样，多了成熟的稳重气质。低头看着已经打开的行李箱，大大的箱子，却只装了几个大文件夹和一部笔记本电脑，弯下腰把文件夹和笔记本拿出来，关上箱子又放回原处。

　　17点30分，卫辰轻轻打开陶念房间的门，被子还是整整齐齐的铺着，陶念正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手指飞快地敲打着笔记本的键盘，笔记本的旁边摆放着几个打开的文件夹，他看见那身商务男士的打扮的背影，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

　　“小念，吃饭了。”他走到陶念的身后，虚弱地说。

　　陶念没有回头，简单地“嗯”了一声，并不急着起身。

　　卫辰见他这样的反应心里一阵难受，激动的按住陶念敲打键盘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小念，咱们先吃饭好吗？”

　　那种闷闷的药味又随着卫辰的靠近而飘进陶念的鼻腔。陶念看着按住自己的手，和他的健康肤色相比，卫辰的手消瘦修长，是种不自然的苍白，蓝色的血管清晰地呈现在手背上，还能看见有些细小的红点，那是输液留下的痕迹。两人沉默地相持着，直到楼下传来一阵车响。

　　“妈妈回来了，我们下去吧。”卫辰放开他，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

　　还没有下楼，陶念就听见一个强势的女声：“少爷今天状态怎么样？”

　　“少爷今天精神很好，心情也不错。”方嫂的声音听起来也很高兴。

　　卫辰转过头去看走在后面的陶念，他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沉默，那件不符他年纪的衬衫让他看起来更多了些冷漠。卫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又转过去冲着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喊了声：“妈妈，小念回来了。”

　　陶玉清顺着声音看过去，卫辰瘦弱的身子后面正在慢慢走过来的健康男生，一年不见，他似乎又长结实了不少，身高也比卫辰高出了一个头，只是表情比以前更冷漠。

　　“小念，你来了。”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紧张情绪。

　　陶念走到她面前，淡淡地喊了声：“小姑。”便坐下了。

　　陶玉清按抚着额头的手抖了一下，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妈妈，你怎么了？”眼尖的卫辰马上坐过去，紧张地问了句。

　　陶玉清才恢复过来，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面无表情的陶念，轻声对卫辰说：“今天可能有点累，我们先吃饭吧。”

　　晚餐很丰盛，陶念看了一眼菜式，几乎都是自己爱吃的东西，才想起下午卫辰和方嫂的对话。卫辰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爸爸要后天才能回来，刚刚还打了电话来问你，我以为你在休息就没有告诉你。”

　　“嗯。”陶念看着碗里堆得越来越高的菜，漠然地动着筷子。

　　“怎么样？方嫂的手艺不错吧。”方嫂又端了个“剁椒鱼头”上来，卫辰趁机问陶念。

　　陶念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一直挂着善意笑容看他的女人，心里竟涌出一丝暖意。“谢谢你方嫂，辛苦你了。”他微笑着对她说。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陶念给方嫂的印象还是冷漠了些，他突然的笑容让方嫂有些措手不及，说话也结巴起来。“哎哟，小念少爷，我粗手粗脚的，不辛苦，不辛苦。”

　　“方嫂，我不是什么少爷，你叫我陶念就好了。”陶念顺口说了句，让旁边的两个人都僵了一下。

　　陶玉清对方嫂说：“你也去吃饭吧，今天辛苦了。”方嫂离开后，饭桌上的气氛又变得尴尬起来。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吃晚饭，陶念本来也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卫辰一直给他夹菜，他勉强才吃完，见碗里终于要空了，便抢先说：“我先上楼去了。”放下碗起身离座。

　　“小念...”

　　“小念...”卫辰和陶玉清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陶念回过头直视着陶玉清说：“明天我会准时去公司的，您不用交代什么。”冷漠而简短的语气也打断了卫辰的话，然后加快了上楼的脚步。

　　陶念用力甩上门，松了松领带又坐在办公桌前。一踏上S市的土地，他将变得像刺猬一样，浑身都紧绷着不能自然。往年的他还能以无所谓的态度淡漠地接受着各种安排，这次他却无法再无所谓，他的心告诉他，他隐忍得太久了。

　　处理完文件，已经快到1点了，陶念躺在床上，望着手机里的覃仪的照片，她应该要回家了吧。他想给她打电话，可是说些什么呢？自己的身世，无奈，不满......他和覃仪的相处模式近似于简单，简单到慢慢已经成为依赖，覃仪的处世态度也是个追求简单的人，随遇而安，不与人争执，不追究，两个人一起长大，但是她从来没有问过陶念为什么会和奶奶生活，为什么每年都去S市...和她一样，他也默契地不追问她的事情。两个人维持的友谊，是仅仅一个微笑都能感受对方的心情的默契。陶念享受并贪恋着。

　　陶念上楼后，陶玉清和卫辰也没有什么胃口了。

　　卫辰的房间就是陶念的对门，他靠在陶念的门上，能听见里面传来的用力敲打键盘的声音。“对不起。”苍白的脸上流出两行泪水，他小声地对里面的人说。

　　陶玉清换了睡衣，按照习惯都会在睡之前来看看卫辰，打开门远远就看见卫辰靠在陶念的房间门口，不由得心里一疼，忍不住的自责和满腔的无奈让她差点瘫倒在地。

　　“小辰，吃药了吗？”她走过去，小声地询问。

　　卫辰听见她的声音，慌忙偏过头去擦掉脸上的泪水，换上笑容才转过头挽着母亲走进自己的房间，“妈妈，我会在睡前吃的。”

　　看着儿子故作坚强的模样，陶玉清心疼地把他拉过来抱在自己的怀里,久久没有说话。

　　“妈妈，不要让小念那么辛苦了，好吗？”卫辰靠在陶玉清的肩膀上小声地说。

　　陶玉清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好想告诉卫辰，自己也好想那样做，可是更需要保护的人是他。“小辰，小念会理解的，他会理解的。”

　　“可是他才20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是他该享受青春的时候，不该为了我这样的人牺牲。”

　　听见他这样说，陶玉清放开他的身子，扶着他的肩膀正色道：“不准你有这样的想法，你是爸妈的宝贝，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让你有事的。”说完又把他抱住，“相信妈妈，你不会有事的。”她喃喃地说。

　　S市的早晨似乎永远不能用惬意两个字来形容。

　　陶念从外面跑完步回来，陶玉清已经坐在餐桌前，手里翻阅着报纸，盘子里的面包一口也没有动。等陶念换好衣服下来，她还坐在那里。

　　按捺着心里不断涌出的不悦，他不动声色地拉开椅子坐在她的对面，面前的桌子上，方嫂已经摆上了一碗稀饭和几只热气腾腾的包子，这是他和奶奶生活养成的早餐习惯。从方嫂笑意盈盈的脸上，不用怀疑是谁告诉她的。

　　“谢谢你，方嫂。”发自内心地向还在厨房里忙碌的人说了句感谢，然后端起碗开始用餐。对面的人终于把报纸放下，端起牛奶放在嘴边，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低头吃饭的样子，男孩快速地喝着稀饭却没有发出任何不雅的声音，用筷子的姿势优雅好看，一举一动都像是经过训练一样的标准有度。

　　“小念少爷，你慢点吃。”方嫂手里又端了一碟小菜放在他的面前，嘴里不停念叨着，“你才回来，董事长今天就专门等你一起用饭，你吃这么快......”

　　“方嫂，小菜好好吃，可惜我已经把稀饭吃完了。”陶念抬起头，把空碗放在桌面上，脸上写满遗憾的表情，“明天还能吃到吗？”

　　自己的厨艺又一次被人肯定，没有意识到先前的话被人打断，方嫂眉开眼笑地承诺，“当然能够吃到，小念少爷，坛子里还有很多。”

　　“真的吗？那我明天早上不要包子了，就吃你做的小菜如何？”两个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饭厅，陶玉清心里又是一阵黯然，这顿早餐如同昨天的晚餐一样，食之无味。

　　走出大门，黑色的本田停在门口，陶玉清坐在后座，老王站在车边，走上前轻声对他说：“陶念，董事长等你一起去公司。”

　　陶念望了望车里的人，心里冷笑一声，转过头对他说：“我今天要去工厂，一会儿会打的过去，就不用麻烦你了。”说完就走了。

　　陶玉清正在闭目养神，听见前面车门打开，老王坐了进来，“董事长，他说今天要先去工厂，就不坐车了。”

　　张开眼，前面一道人影已经穿过草地上的小径。又闭上眼，没有说话，朝前面摆了摆手，示意他开车。

　　这一天，陶念都没有回公司，从工厂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让的士在小区门口停了车，在保安打量的眼光下走进了小区，要不是老王已经替他登记了资料，也许又会像早上那样被人拦住。头顶上夜色如墨，沉沉地罩着大地，一路上灯火通明，旁边的草坪上有个女人在呼叫自家孩子的名字，声音温柔宠溺。停下脚步，视线可及的地方，有几个小孩正在嬉戏，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走过来抱起其中一个，微笑着亲了亲孩子的脸，然后才小声地询问着什么。一会儿，小孩伸出小手跟小伙伴们做了再见，双手围着妈妈的脖子和妈妈一起回家。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头顶的路灯投射出来的光带着夏夜的闷热，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汗湿的白衬衫紧紧地贴着他麦色的皮肤，他平稳地呼吸着，心里却是冰冷一片，像是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刚才那一幕让他隐藏在深处的一点渴望悄然涌出，却无法冲破那层多年来积成的陈冰。

　　“小念，你怎么站在这里？”小径前面传来卫辰急切的声音，瘦弱的身子拖着有点不自然的脚步急急地走过来。

　　陶念直直地望着他，看来昨天在机场与人相撞，他那脆弱的身子又出现病状了。“你的脚怎么了？”想了一下，他还是开口问到。

　　“没什么，天太热了吧。”因为陶念主动跟他说话，卫辰难掩喜悦地回答，“先回家，等着你开饭呢。”说完又转到陶念的背后推着他往前走。

　　陶念能够感受到背上的两只手的力量不一样，脑海里闪现出小时候卫辰一拐一拐跟在身后小心地叫自己“小念，小念......”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玩球时脸上的羡慕神情......突然转过身，身后的人来不及掩饰脸上痛苦的表情，前面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密密地冒出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滴落。

　　不等他出声辩解，陶念已经把包换到右肩，伸出左手扶着他的肩膀，“我饿了，走快点。”

　　卫辰错愕地看着他，灯光下，眼眶里滚动着的东西一闪一闪地发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