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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与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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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
徐离延坐在太师椅上,跷着腿,语气稀松平常,眸光冰冷,怒气却比任何时候都明显,面前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男人。
“回、回王爷,小人叫刘霖。”那人匍匐在地上的身躯看起来渺小而可怜。
徐离延的语调不变:“谁叫你杀了他的?”
“王爷饶命!小人怕那、那刺客伤……伤到王爷,情急之下……我不是、不是故意要杀了他的,王爷饶命!小人知错了王爷,王爷饶命……”刘霖往前爬了一点,抱住徐离延的小腿,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整个人抖得和筛子似的。
这人如此胆小,只恐问不出甚么来。
徐离延暗里叹了口气,“你下去吧。”
“谢,谢王爷饶命!多谢王爷!”
刘霖猛磕了好几个头,随后软软地倒在一旁,彦辉上前一看,竟是吓昏过去了。
彦辉叫人将刘霖拖了下去。
“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徐离延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崖底的搜寻,不要松懈了。”
“是。”彦辉听完命令,便作势要退下去。
“彦辉……”徐离延突然叫住他。
“王爷?”
“你说……他会、没事吗?”
彦辉惊讶地看着徐离延,他从来没看过他这样的表情:不安、惶惑、担忧、迷惘、愧疚,还带着少年青涩。
“……会的……吧。”半晌,彦辉只能说出这样的话语。
万丈悬崖,终年云雾缭绕,而底下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掉下去,也只怕是生机微薄。
彦辉叹了口气,“小延,休息一下罢。别把自己弄垮了。”
小延,是彦辉幼时对徐离延的称呼,那时的他还像个孩童,聪明闹腾得很。可自从徐离延出宫立府开始,他就没能看见徐离延面上笑嘻嘻之外的样子了。他和他之间,仿佛就隔了一层又一层轻纱,总也看不见后面又什么。可今天,他就像个刚坠入情网的、尚不清爱人心意的少年一样,担忧中又满是爱意。他终于看见了后面的一角,却不能触及更多。
彦辉摇摇头,退了下去。
徐离延苦涩一笑,呆坐了半晌,才起身往房间走去,走了几步,只觉得地面摇晃起来,眼前一黑,竟是昏了过去。
福伯刚好端了药来,见此情况,手一抖,药直接洒在了他的手腕上,烫的他一跳,大喊起来,拔高了声调,像破锣嗓子似的:“来人啊!来人!叫太医——!!!”
太医将徐离延的手放回锦被之中,“王爷只是因伤口引发烧热,郁结难抒又加之劳累过度,这才昏迷了过去。”
随后开出几帖药,“抓了药熬给王爷喝,另外,饮食上要清淡。”
福伯一直边点头边“哎哎”应着,将太医送出了门,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终于舒了一口气。王爷要再这么来几回,再来那么几个顾邺,这么操心下去,他这条老命,估计要短命十年。
想到顾邺,福伯的脸色又难看了起来,这人……跟王爷怄气怄气就算了,怎么能动刀子!混账!
福伯又叹了口气——现在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啊,人都走了,算了算了!——伸手捏了捏眉心,便走了回去。
徐离延在睡梦中紧紧皱着眉头,他梦到了过往。
仿佛身临其境,徐离延眼睁睁看着顾邺从他面前掉下去,满身鲜血,他扑上去伸手去够顾邺,够不到,顾邺发出凄怆的叫声,他忍不住眼一热,纵身一跃,也随他跳了下去,将将碰到顾邺时,突如其来的黑暗将他俩隔绝开来。
漂浮在黑暗里,他的声音带着颤音:“顾邺!”四周空空荡荡,声音像是被黑暗吸收了一样,没有丁点回响。
画面突然一转,到了一个雕梁画栋的地方,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腋下夹着一本画本,坐在抄手游廊的栏上,双腿晃动着,眼睛瞧着院子里的一方池塘,手中拿一根野草随意摆动。
徐离延仿若没有身体的游魂飘在半空中,看着那个少年。看着地面上所发生的一切。是了,这是他十一岁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徐离延身后一拍,差点把他直接拍摔到院子里,他回过身,一双凤目笑得弯弯:“二哥!”
徐离嘉也朝他一笑,神神秘秘地眨眼说道:“今儿二哥带你去一个好去处。”
拉了徐离延的手就走。
“去哪儿去哪儿?”徐离延问。
“出宫!”徐离嘉小声说。
“真的?!”徐离延大叫:“我们出宫去!”
徐离嘉赶紧对他“嘘”,徐离延咯咯咯的笑。
幼年时期,他被人称之为神童,三岁就会读四书五经,五岁知兵法,七岁出对子难倒众人,九岁通晓音律,连乐师都比不上他,十岁的时候他没人教了——太聪明以致于太傅都不肯教他了。
因而他便不再纳入与皇兄们一通学习的范畴了。每每他的兄弟上课的时候他就只能站在廊下透过窗看着他们干瞪眼。
这个时候,注意到他的是他的二哥,徐离嘉。徐离嘉的母妃家族势力庞大,野心十足,但是徐离嘉偏生是个懒散性子,不喜这宫中生活,看见徐离延在宫中四处瞎逛的样子,他玩心大起,于是趁着太傅一个不注意,翻窗逃了,拉着徐离延在御花园里打鸟,摘花,逗弄宫女,恶作剧。
徐离嘉常常告诉他民间有多好多好,那时候的他也如孩童般稚嫩单纯,由于长时间待在宫里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因而徐离嘉和他说要带他出宫,他才那么兴奋。
徐离嘉带着他在宫中拐来绕去,躲开那些巡逻的侍卫,在一个偏院角落,先是挖出粗布衣裳,给两人换上,搬开旁边的花盆,钻了出去。
民间和宫中一点也不一样,到处都是人和吵闹的声音。食物虽然不如宫中的精致,但吃起来很香,还有许多宫中没有的,譬如臭豆腐,烤肉串,糖葫芦。直叫人目不暇接,头晕眼花……
偷溜出宫的徐离延两兄弟碰上了民间的游神活动。鞭炮噼噼啪啪震天响,烟尘滚滚,许多头扎红布巾的人举着用纸糊成的龙随着龙珠的游移扭动着身姿,后面还有人光着膀子站在轿子里坐着泥塑的神明轿子前挥动着木剑,沿路上还有人烧香摆案桌……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徐离延学其他人捂着耳朵,朝旁边的人道。说完一看,有些愣了,徐离嘉不见了身影,旁边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孩!
小孩转过头来也十分地活跃:“我也是!”
小孩脸上的兴奋感染了徐离延。他心想,徐离嘉会寻到他的吧,如果找不到就在入宫的那个地方等好了。
便和小孩一起开心地看着。
游神的队伍渐渐往前腾挪了,小孩拉着徐离延的手也跟着队伍移动,人挤人的,徐离延有些不耐,抓着小孩的手钻出人群,小孩还有些依依不舍,徐离延眼珠转了转,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递给小孩,小孩的注意力这才被吸引过来。
“我叫徐延,你呢?”徐离延和小孩一人一个糖葫芦,手牵着在街边慢慢走。
小孩嘎嘣咬着脆糖皮,含含糊糊的:“顾邺。”
“你爹娘呢?不是他们带你来的?”徐离延难得碰到别的小孩,不免好奇心重了些。
顾邺摇摇头,眼睛笑成眯缝:“我跟着同伴一起偷偷来的,娘不知道。不过不知道他们都跑哪里去了。”竟是有些低落下来。
徐离延捏捏他的指头,也笑:“那你和我一起玩吧。”
“嗯。”
徐离延看着地上的两个小身影,恍然想起,这是初见顾邺的情景,那时候的顾邺很可爱,身上没什么肉但是脸颊肉嘟嘟的,爱笑,笑起来两只眼睛会眯成缝儿,像只白面小包子似的。
那时候两人尚不知危险就在前面等着他们,仍是稚嫩地交谈着。
暗巷里忽然窜出几个人高马大的人挡住了去路,为首的人对着徐离延道:“请小王爷和我们走一趟。”
徐离延紧张地将顾邺藏在身后:“你们是谁派来的?”
几人相视,听说这个小王爷人小鬼大,倘若泄露一丝消息说不定就能让他想到应对的法子。于是二话不说动手抓人。
徐离延的母妃夏贵妃素来体弱,在他两岁多的时候便离世了。
皇帝对这夏贵妃甚是宠爱,连带着也宠爱这个孩子,更何况他又天资聪颖,于是徐离延便被送去了皇后那里。
皇后是鹿真族的王女,生性大方热情泼辣,直来直往,很是喜欢徐离延,便与储君徐离宗放在一处一同长大。
徐离宗十分疼爱这个小他八岁的徐离延,但管得很严厉。虽然不用和其他兄弟一样按部就班地学习,但是武学方面进行着锻炼。
这些人并未持刀剑,因而徐离延对付这些人还是能撑一些时候的,但也只是一些时候,在交手过程中难免被伤到。
那时候正是顾邺英雄情结正盛的年岁,于是嗷了一声扑上前去缠住那些人,奈何人小力薄,叫人一掌便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徐离延见状分心了,让绑匪有机可乘,一个手刀下去,软软昏倒了,昏倒前看见顾邺冲上去咬住了一个人的手腕不肯松口。
两人再度醒来是在一间小屋里,借着天窗里漏进来的月光,徐离延看见小孩白面似的脸上鼻青脸肿的,还对他笑:“你没事吧?”
徐离延摇摇头,眼睛酸酸的,轻轻地碰了碰伤口:“疼不?”
顾邺瑟缩了一下:“不疼不疼。”
沉默了一会儿,两人的肚子忽然咕咕叫唤起来,顾邺咯咯笑,徐离延也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面饼来,掰下一般给徐离延:“吃吧。”
两人分食了面饼,徐离延看着顾邺将四只手指头都舔了个遍,意犹未尽的样子,徐离延将额头抵着顾邺的,心里酸酸的又觉得满足。
神童早慧且大多早熟,况且徐离宗常常教育他:宫中尔虞我诈甚多,不可轻信,即使是自己兄弟也不能。可是眼前的小孩为了他被揍得鼻青脸肿,又与他分食,也许他只是单纯,但这举动仍然叫他十分感动。
“谢谢你,出去了我会对你好的。”徐离延轻声道。
顾邺只是咯咯笑。
可是为何,会变成了这番样子,顾邺对他防备,恨他甚至于刀剑相见?
徐离延在睡梦中,忍不住眼角落下两行清泪来,滑过鼻尖。睫毛颤了颤,醒过来。
那件绑架事件,第二日便得到了解决。
徐离嘉发现他失踪之后,心里十分焦急,不得已自曝身份找了京城府尹带人查找。最终在热闹街市的小巷子的一个小院落里寻到了,但当时两人都已经昏迷了。
原来是保皇派的好事者见徐离延如此聪慧,怕他危及皇家基业,便想趁他羽翼尚不丰满尽早除之。
这么大的事皇帝知晓之后气坏了,不仅斩了幕后指使人,就连徐离延、徐离嘉两兄弟也受到了严惩。鉴于两人年幼,徐离延廷杖十五,禁足半年,罚月俸一年;徐离嘉则廷杖二十,禁足半年,罚月俸一年。
两人悔不当初,苦不堪言。
徐离延心中惦着顾邺,不知他如何了,徐离嘉只是说他被送回去了。
自此有关顾邺的消息,下落不明。
而再次遇上顾邺,则要多亏顾家嗜赌的纨绔子弟顾二少顾鹏,这才再一次将两人的命运之线牵扯在一起。
桌上的熏香婷婷袅袅,徐离延不禁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再一次连接在一起,却也还是断了。
曲终人散梦云烟,往事如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