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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折《故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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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君帮余岩整理完腰带,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种尴尬难耐的静默。
“你头发散了,我帮你扎上……”盛君找到了话头,伸手便要去拢余岩的白发。
余岩挡住盛君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快哭了。”
盛君的耳根泛出淡淡的红晕,收回手道:“你看错了。”
余岩抓起一把垂落到胸前的白发甩了甩,笑道:“这个身体是次品,头发颜色算个特征。这又不是我原来的身体自己长出来的白发,有什么好难过的?”
“谁说我难过?”我只是一时没分清,眼前这个身体只是盛装元神的容器。
余岩紧抿着嘴唇,不知要如何把对话继续下去,为难地看着盛君,忽然抱着头晃了晃,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独处,我也记不清楚自己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恭渠,我以前是你的伴读对不对?太子伴读应该是谦恭老实而且文武双全的才对,可我,现在的我,完全不是那样的!”
盛君看着余岩烦恼矛盾的样子,低声道:“其实,我应该……不是太子恭渠。”
余岩惊愕地看着盛君,什么叫做“应该不是”?
盛君叹了口气,心一横,露出了半龙的形态:“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机缘下吞了龙丹,身体里融合了龙气,却又变不成龙族,结果就成了现在你看到的这幅样子。不是人也不是龙,不是仙也不是妖,是不是像个怪物?”
余岩看着盛君露出鳞爪,显出龙纹,却没有惊讶畏惧,也没有厌恶疏离,表情平淡得出奇,反倒像是颇有几分失望地说道:“你那神情……我还以为会变成多不可思议的样子,结果也就这样啊。我在雁影湖上就见过你这样子了,虽然当时不太清醒,但还有点意识。”
盛君愣了片刻,自嘲般笑道:“余岩,我和你一样,都跟十年前的自己完全不同了。以后别再叫我恭渠,我也不会再叫你严尚。恭渠这个名字,就给严尚这个名字陪葬,可好?”
“好。”余岩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粗鲁地抱住盛君,大熊似地把下巴搁在他肩上:“不过,你可不可以换个表情说这些?叫人看得难受!呃,虽然我现在不是人,但也会难受。”
“余岩,我想去找尚在人世的宁朝旧部,他们应该记得我忘记了的事情。”
“为什么?如今北夷当权,不管你是不是当年的恭渠,一旦露了踪迹,他们一定全力铲除前朝太子。既然你连恭渠这个名字都舍弃了,为什么还要找回属于恭渠的记忆?”
盛君随口问道:“你怕?”
余岩怔怔地注视着盛君的眼睛,认真而坦白地点了点头。
盛君哑然。
在门外隐匿气息偷听的小蟠再也憋不住了,趴在门板上喊道:“我不怕!我陪你去!盛君,我陪你去找那些命大没死的!”
盛君没回应,问余岩:“你怕什么?”
余岩紧蹙着眉头,像是冥思苦想,然而给盛君的回答却是一句:“我不知道。”
两个对一个,余岩只能服从。
盛君和小蟠一合计,决定先去宛城西郊十里,从记得的最后片段开始查找蛛丝马迹。
有了“正事”,自然就嫌车马舟船太慢,不如径直飞过去。
金雕应召而来,扇着翅膀,在内心默默流泪——驮着一个动不动就煞气爆发的次品灵偶,左边是古灵精怪的龙女,右边是非龙非人的妖怪,要问跟这几位飞在一起多么忐忑?谁飞谁知道!偏偏它还没得选。
西隅宛城,曾经名不见经传,只因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易守难攻,被选作宁朝西逃时的别都,从此带着“小盛京”的名号载入史册,然而很快又在北夷虎狼之兵的撕咬下,成为一段“故事”。北夷军破宛城,灭宁朝,建胜朝,国号“胜辉”。
转眼间,如今已是胜辉七年。战乱的创伤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愈合,宁朝遗民成了胜朝百姓,却因为“北夷蛮子”减赋税薄徭役,复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在怀柔政策中渐渐从明处消失,缺少支持的复辟力量转入暗中蛰伏起来。
盛君故地重游,却找不到当年的模样。小盛京的宫殿荡然无存,原址建起了民居、寺庙、水坝,开垦出农田果园,如果不是城中那些因京城建制而拓宽的石板路纵横交错,几乎看不出这里曾是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最后栖宿的地方。
当年的东宫,已经变成了田地。夕阳西下,农夫们荷锄而归。
盛君默默走在仅容一人通行的田埂上,余岩和小蟠看不见他的表情。
转过一道弯,盛君停下了脚步,半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家笼罩在余晖中的农舍。
这里,是东宫练功房的位置。
那一天,严尚穿着墨蓝色的劲装,腰上挂着昨日新得的佩剑,赤手空拳地对上手握□□的恭渠。
“为什么不用我送你的佩剑!”□□呼啸而来,带着几分怒意。
严尚一个鹞子翻身躲过:“我不会拔剑,也不会让你有求死不得的时候!”
“这只是过招切磋,你赤手空拳是小瞧我?”
“我换件兵器!”严尚说着,侧身一番,从兵器架上掠过一柄同样的□□,回身一扫,与恰巧追至的刀锋撞得一声惊鸣。
恭渠怒意稍平,挥刀再战。论对战,恭渠比宁朝任何一位太子都强,只是常年隐而不露,倒让众臣工以为他只会些健身壮体的简单拳脚功夫。然而,他和习武传家的严尚相比,差距显而易见,若是再比比行兵布阵,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严尚精于刀剑枪三种兵器,恭渠最爱看他练剑。
都说剑是兵器中的君子,但严尚习剑时却没了平时沉稳严肃、忧国忧民的君子模样,反倒潇洒自在如游侠,行云流水如散仙,这才是恭渠最爱看的样子。
然而严尚并不常用剑,理由简单而实在——战场上,杀敌最得力的是刀,攻击范围最广的是枪。他是武将世家出生,自懂事起便知道这些。若不是恭渠无意间看到他练剑,从此隔三差五便要求“欣赏”一番,知道他擅长剑术的只有父母而已。
严尚手中的□□横扫而过,恭渠堪堪挡住,谁知刀身竟猛地回撤,眨眼间第二击从背后袭来。
“咣当”一声,恭渠被拍得向前一个趔趄,自己的□□脱手而出。若这一击不是用整个刀身横拍,而是刀锋之下,此刻他已经被腰斩为两段。
“你若是用剑,我才不会……”恭渠话没说话,严尚抛了刀扑上来,一抱一摔,将他摁在地上,食指压在了他的脖子上。
若是在战场上,压在脖子上的就不是食指,而是柳叶刀了。
恭渠输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索性松开身上紧绷的力道装死,却又“死不瞑目”地看着严尚,把那斜飞入鬓的浓眉、深若幽壑的黑瞳、棱角分明的双唇一并刻入脑海,这个人,是他的,死也不变。
严尚腾出一只手擦去满头汗水,蹙眉道:“我收下你送的宝剑,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杀你。恭渠,我不会让你有求死不得的机会,如果我做不到,就拿这条命赔你。”
“赔我?”恭渠“死而复生”,眯起眼睛冷哼一声,突然屈膝撞上严尚的胸口,脱出身来,一手掐住他的喉咙,反将他压制在地。
“是我僭越了,太子是将来的九五之尊,十条严尚的命都赔不起。”
恭渠被这话噎得直瞪眼,松开严尚的喉咙,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拍在他额上:“猪脑!”
……
小蟠拖着余岩绕到盛君正面,一边等盛君回神,一边低声议论。
小蟠戳了戳余岩的颈窝:“你看你看,又是皱眉了,你猜他在想什么?”
“不知道。”余岩瞄了一眼那普通的农舍,听到了几声犬吠,几声猪哼。
小蟠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随即却又释然道:“管他想什么,现在这样就很好。这样喜怒形于色的盛君,比以前那个天塌了都与己无关的盛君更好。”
“你救过他,为什么不劝他?”
“劝他什么?劝他不要找回那段消失的记忆?”
“他和我不一样,什么都记得,只差那一段,可见那一段记忆并不是他想记住的。找回来,除了徒增苦恼,还有什么用?你若觉得他现在这样很好,就劝劝他。”
小蟠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会听我劝?”
“我不知道啊。”余岩不解地看着小蟠,像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笑,一脸茫然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多一个人劝,他改变主意的希望更大。”
“……”
余岩对小蟠转瞬改变的表情视若无睹,自言自语道:“我也觉得现在这样的他,很好。”
小蟠哼了哼:“那段记忆是他的魔障,要是想不起来,永远没机会变成龙,没准几千年都要这样过下去。他融了龙丹,又不是真龙,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你觉得很好?”
“嗯,很好。我也这样,我陪他。”余岩的脸上挂着笑容,眼里的凄凉和慌张却骗不过小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