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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道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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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极观由太平一手督建,最是熟悉不过,两名暗卫施展脚下功夫,依吩咐从东北竹林远远绕过正门。
尔后原样抬着空轿从观外一晃而过,引得暗哨现身查探追击时,瘦削背影匆匆带起微风,腰间臂上束带飘成蝴蝶翅膀还来不及收拢,已经快速消失在密道入口。
黑暗中晃亮火折,照明前路,又迷了前路。
脚步不慢,犹豫擂在胸膛里,一下一下回响。
幸而路不算长,容不得太平从容后悔。
再见天日是国师静修所在,天后亲赐“思渡”二字悬于椽梁,左右一镜一锁,映妖身,拘魔物。打造精良,如今仍有九成半新。
时光于它们,流失极慢。
门胡乱半掩着,随手一推,便见对面六丈六尺主殿,斗拱生姿。当中隔着十二兽像,每具石重一千八百斤,五官各具特异,稳重的沉默着。
三足铜鼎成五行数布置,香灰积满至顶。看得太平摇头连连:下了禁令不许闲人进观参拜,又怕香火凋零惹诸仙不快,日日派遣轮值守卫供奉。
理所当然做可笑事,真叫人无话可说。
缓步入石像群中,鼻端萦绕余烬淡淡檀香味道。日头较之刚入密道无甚区别,偏头打量片刻才觉出微微西沉,待要再看,浑圆轮廓猛然模糊,一时天幕如镜平水面,无形中被拨弄,动荡起来。
隐隐鹿鸣声起,四肢百骸力气跟着消失,索性往地下一坐——腰间腿上各自一紧,被人像对待孩子般抱进怀中,轻飘飘腾身而起,疾速退出石阵。
说是疾速,也比之前慢上许多。浓烈的草药和金石创药味道,风吹不散。
柔软的呼吸声埋在肩窝里,也吹不散。
怎么每次到最后,都变成是静儿找到月儿的?
真叫人羞愧。
小心翼翼环抱回去,不出所料摸到袍子下厚厚凸起,忍着眩晕嗔骂:“慢着些,想等伤口崩了来打我的眼么?”
两旁事物的倒退果真缓下来,仍然七拐八弯看得公主殿下直头疼,干脆闭目休息,手是不肯松的。
混沌中只觉双足落回地上,生怕站立不稳,腰上仍被牢牢搂住不放,冷不丁刺鼻药味直冲入脑。太平惊噫一声扭头就躲,四下纤挺翠绿映入眼底,也不知某人神神秘秘,是从哪里又钻回密道入口所在竹林,神智随之清醒。
青年男子皱起俊秀五官,捏着只白玉瓶认真劝:“月儿,再闻些,迷魂香厉害。”
容貌话声都陌生,完美的变成另一个人。一句月儿,打回原形。
竟想出将迷魂香混入香灰的法子,难怪守卫们都在外围看护,内里反而防守松懈。普通人自是瞧不出玄机,有本事闯进的一眼看见石阵,必被引去注意苦思破解之法,哪儿会注意铜鼎里终年设下的寻常计。
极不情愿又嗅数下,自觉手足活动渐渐有力,急忙推得老远,重重一哼:“国师法力神通,怎的还要玩弄这些末流伎俩?”
上官婉儿宫中一呆就是两日,并不急着回家,可见某人也一定假借养伤之名闭门不出,私下里却没闲着。西门胡同里,只剩下一扇空门罢了。
“你不该来。”国师蹙眉一叹,抬手探进帽中,将脑后银针拔出,洒落脸庞的光线随之扭曲,映出本来面目。
只是如今的上官静两手血腥,冷硬心肠,是否还能算作本来面目?自己也辨不清楚。
跟以往一样,心知肚明的瞒着与被瞒着,不好么?
是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奔跑中太平发髻稍稍散乱,猫儿眼碧玉步摇从发间滑出大半,眼见要掉。
下意识伸手扶住,小心翼翼重新插好,这才后知后觉手心发凉。
当然是不一样的。眼前的月儿早已褪去少年圆润,五官出落得更加精致。记忆里的双环髻为望月髻所替代,粉黛略施,明艳动人的少妇打扮。
她,是别人的妻。
失神,瑟缩,欲退。在她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然后僵住。
那时的太平最爱这样,不管不顾只向前扑,存心了要跌跤,有恃无恐得回同一个去处。
熟悉的小把戏,都记得这样清楚。
身上伤口撞得一疼,上官大人狼狈的微退半步,帽子一歪滚落地上来不及捞回,陌生的感觉蓦地侵袭全身。
太平的唇碾上她的,都是冰凉。两厢摩挲,旋即火烫。
坏心眼的一手扶住肩膀,一手虚虚扣在背脊。待木头吃惊后退,身形一动便触到创口,激得腰板一挺,被迫更深的迎合上来。
小小惩戒之后改为双手相扣,执意加重亲吻。
这下出其不意,乍得上官头皮飞起,脑中全成空白,节节败退。感觉柔软滑入口中一刻,真正魂飞天外。
身遭事物俱变得飘渺起来,唯剩两人呼吸交缠,催生酥麻热度,越攀越高。
像要把眼泪都灼干。
月儿,又哭了么?
太平有些喘不过气,仍不肯主动结束,直到上官捧住她脸颊,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推开。
国师法袍是兽皮缝制,颇有些粗粝,无法可想,只得用手背一下下擦拭。
太平安然享受她的体贴,以及一贯的不予回应。火场中濒死的笑容,果真是她与她徒然一梦罢。
苦笑还没来得及逸出,上官眸子幽幽泛出水汽,好似先一步看个通透,痛色提前,落在心头。而后仿佛做出极大的决定般,忐忑的,生硬的,回亲上太平唇角。
那一瞬的静谧里,分明都听见了对方魂灵深处的叹息。
适才学来的可怜经验是远不够的,聪慧的公主殿下略微偏过头,舌尖一挑,轻轻易易得回主动,继续掌控局势。
术业有专攻。此等本事,英明的上官营长技不如人,只剩下生涩的回应。
莫名的,唤起不甚清晰的梦境,似乎也有过这般令人心悸的情动。
慢慢的,长吻脱离唇舌纠缠,延伸到脸颊、耳根,沿着硬瘦线条一路起伏向下,被袍子束领遮挡,停在肩颈处,不动了。
上官紧紧闭上眼睛,不敢乱动。太平存心捉弄,僵持片刻,轮到双手不安分,一寸寸游离丈量,努力感受厚厚衣物下交错的包扎。
疼过之后,终归要愈合的,真好。
“是你不该来。”太平最后拉着上官并肩坐下,头挨着头,直等到木头通红脸色里透出飞扬欢喜,才这样回答了那个几乎遗忘脑后的问题。
从一开始就错了。是上官不该出现在大明宫里,不该沦为天后手中利器,不该背负父亲强加的命运。更不该满怀欣喜的,喜欢上太平。
是不是到死了,都不肯心生后悔?
可惜太平自今日后,再不能放纵回应你的欢喜。
那天母亲将奏折压下,太平的心也一并沉落到底。
尽管母亲并未真正相信过任何人,但不妨碍她对臣子忠心的苛求,李三的死,终究叫她生疑。
上官出手杀人,虽是为太平安全考量,但有没有可能是太平做下什么手脚,引得上官帮助出手灭口?
上官并非头一次违背母亲意愿,但这一回,实打实的冒犯了圣明天后的利益。
李三一步废棋,及时化作妙用,已经开始慢慢离间君臣母女,招数妙绝。
太平猝不及防,是她心软显露弱点,叫人一击即中。
不过死了个李三,激发那般异常反应,千头万绪里隐约见微弱光,引导自己伸手,要去抓住线头。
机会难得,再错不得。
所以静儿,今日疼过之后,补偿你长长平安岁月。倘若可能,陪着你一起等待愈合那一天,好么?
公主殿下平摊开手掌,光洁如玉。灵药呵护下,两道疤痕早消失得干净:“静儿你看,如果我愿意,是可以让它消失的。”
再拉过上官的手,轻柔放置在平坦小腹上:“这里曾经有一个孩子,如果我愿意,它也可以消失。”
感觉到上官紧握的拳头微颤起来,笑容也消失。反而带着点愉快口气,手牵着手放在胸口:“你的过错,如果我愿意,它也可以不再是过错。”
年少的她与她都软弱,被彼此温柔蒙蔽双眼,没能及时长大强壮,抵御世事无常。
是上官一意认定,独自揽下过错。使得太平轻易抓住把柄,伤到最深。
无论如何都庆幸不起来的,庆幸。
咬咬牙:“但它们都来过,给予我最伤心的时光,逼着我警醒,再不要承受多一次。”
“所以,我不相信你。”终于,她说出要说的话:“也不原谅你。”
“也请上官大人高抬贵手,容我慢慢的忘了你。”
有那么一段觉不出长短的时间,脏腑蜷出剧烈疼痛,五感一一失掉。
骨缝里生出寒意,血液都凝固。
刚才的亲吻与拥抱,转眼成了梦。
能不能不要醒来?
“好。”嘴唇开合,竟没能发出声音。
艰涩的吞咽数下,她郑重答应她:“好。”
透着灰败的平静神色。
暮钟撞响,送别夕日。
太平走得极快,真像是忘记了留恋。
上官踉跄起身,天地合抱出的萧索里,她被遗弃。
从此,只她一人活在过往里。
真正的,独自一人。
颓然跪倒,苦苦压制的内伤引出血气翻腾,愤怒地涌上喉头。
绝望成片,于大地上开满殷红。转瞬,为黑暗淹没。
低低几声呜咽不似人声,由远至近。高大身影循着主人气味轻巧奔近,沉默的跪伏在上官身边,良久,它晃一晃头上双角,伸舌舔舔冰冷的脸。
冰冷地,如同一个死人。
月儿,没有留恋,至少也要道个别啊。
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