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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隐忧 ...

  •   祸福相依,亘古如是。
      不过,天地讲究“仁衡”二字,若有受损,得益的往往是旁人,此消彼长,最是常态。
      论及此番动荡,兵礼二部首当其冲,两位尚书接连换了人做,内阁很是一阵滋扰,私底里覆巢下碎掉的完卵更不知几何。
      无可否认,受得最大实惠的,正是年轻而富有手腕的公主殿下。
      举子们得入仕途,除非本领通天得了圣心,文科三甲都只能从六品下步步向上钻研。何况武科男儿们,更少不得奔赴前线边关,所谓富贵险中求,不过如是。运道好些的,十年后熬进议事殿,已可说是十分能干。
      与其收拢尚不成气候的举子们,倒不如直接于朝中挑定人选,空出来的位置一个个不错不漏填补上去。虽然公主并未直接干预,但朝中几时缺了聪明人?
      好处,如今能给,今后一样能给。只要关键时刻,表露出足够的忠心与用处。
      太平一党虽不显矣,暗势渐成。
      到此,便是数朝老臣们,也唯叹一声天意莫测。
      只因为同样的,没有人能否认,此事中承担了最大风险的,亦是这位会武宴上谈笑自若的天家娇女。
      那日众目睽睽下,自火场中救出的上官静宛如血人,连日施救下才抢回条命来。若非她倚仗一身精绝武艺护得公主周全,今日又将何等局面,实难预料。
      公主身份尊贵,再如何机关算尽,也不至到了以身犯险的地步,非要雷霆手段干涉朝堂。绝大疑点给上官大人触目损伤轻轻松松遮掩过去,真算得无心插柳。
      一件事欠下两份情,公主殿下敲着下巴苦笑一阵,果酒喝得急了些,脸上泛起酡红。
      太子李成器刚满五岁,早早入了学。整日被翰林师傅耳提面命,近来正学着有模有样一副年少稳重姿态,端坐在父亲下首不苟言笑。
      太平瞧他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跟家里的小大人颇有相似。不禁觉得有趣,举杯含笑示意,甚至座位上微微起身颌首,是要以平辈之礼寻这位侄子开心。
      果然惹得小家伙红了脸,别别扭扭侧过头去。
      太平兴致更高,接连再饮两杯。
      她风头正盛,少不得四方瞩目,轻挑举止落入不少人眼中,都心中数声冷笑:意得既满,公主殿下忘形过头,怕是更要为天后所忌了。
      到底是女子,千百年依附男子过活,能强到哪里去?
      左右不过更精致家什物件儿,坐在末席的小官儿,都敢骎骎然,就生出恶毒的快意来。
      妄议浅薄者,自浅薄。
      太平做事滴水不漏时,才是母亲当真防备之日。何况李三虽死,那隐秘处人必不甘心,自然另觅途径谋事,此时太平的求贤若渴,亦是他的求之不得。
      人都收拢身边,要待如何分辨奸佞,机变应对,且凭各自本事罢。
      局面,于太平已是最好,于母亲,乐见其成。
      微妙平衡里,赢下来的是时间。天后注意力自宗室偏向内阁,无极观跟着沉寂,真有了几分不闻世事的超然。
      即便是木头受了伤,也得需要时间长好的吧?
      心思不可避免转到老去处,脸颊愈发火热,忍不住伸出手掌来回轻抚两下,是新添的习惯动作。
      时光可有驻足不前的时候?
      渐渐,整个宴厅都泛出热,像又回到风云变色那刻,烈焰舔舐几乎天也烧透。火光中映亮木头痴痴笑脸,唤一句月儿,就兴奋得耳朵红扑扑。
      那是业火,烧炽出净土,安放小小静儿与月儿,日夜交颈偎依,不畏不惧,闲看沧浪。
      嫩白细小手掌,犹犹豫豫牵住太平手指,引回神志,李成器正眼巴巴站在面前。五官不知学了谁,比父母都硬朗几分,配着孩子特有的圆嘟嘟脸庞,真真的招惹人疼。
      姑姑身上软软香香,毫不收敛的宠爱神色是皇室里每个孩子奢望。弟妹们最盼她来抱,唯有自己似懂非懂谨守太子教训,不敢上前。
      今日却不同。因着太子身份,眼下剩他一个孩子,得机会独享温柔。红着脸腆上前去,又怕平时的冷淡疏远让太平误会,怯怯:“姑姑。”
      语气神态都熟悉得太平失笑,顾及小男子汉尊严,并不如平时玩耍抱起放在膝上,只伸臂将他揽在怀中:“太子殿下圣明,有何指教?”
      小家伙眼睛亮亮,满脸跃跃欲试的兴奋,想来是捏住了什么秘密,自觉有功于姑姑,才敢这样放肆靠近。
      太子殿下被她似真似假的客套话绕的有点蒙,趴在她肩头尽量小小声:“那边穿茶色衣服的,胖胖的那个,一直盯着姑姑看。”得意中又愤慨,抱怨:“真是无礼。”
      太平顺着指点看过去,碰巧与那人目光一撞,吓得他赶紧缩缩脖子低下头,闷声装死。瞧他服饰尚未有官在身,偏又坐在几位蟒袍当中,前后都是武家人。
      想必这也是位武家人。并州千里远行扎进长安,已不知是第几拨,血缘又远到何处去。
      天后是姓武的。一人得道,都赶着跟着升天来了,别人苦苦钻营坐不上的位置,轻轻易易就占走。
      发达多容易。
      那样的眼神,太平看得太多太多,无须再懂。
      人心不足,是迫不及待开始肖想更多。连五岁幼童都遮瞒不过,不知是愚笨到家,还是心思简单呢?
      下意识又望一眼。
      他竟又张目痴痴看过来了。脸庞与李成器带着稚嫩的圆润浑不相同,眉毛稀疏黯淡,下方挂着对狭小眼,鼻子微微塌进去,偏生嘴唇生得厚,反突出来。
      难得,也是个叫人容易记得的相貌。
      太平脸色一沉还没说话,怀中小家伙倒先发起横,小拳头捏着朝他狠狠挥几下,威胁意味十足。明黄太子袍胸前背后两条金龙绣工极佳,随着主人身体微晃,好似活过来,四爪紧勾蓄力,想要冲破桎梏飞去。
      能飞到多远呢?左右是腾挪不出一个长安城。太平模模糊糊的想:自在无拘,谁也比不过长生的吧?
      这当儿,才真正得意了。宴会刚过半就已不胜酒力,向皇帝兄长略一行礼,就告退离席。
      李旦对幼妹纵容满朝皆知,谁也不会当着皇帝的面指摘公主的不是,继续热热闹闹,推搡时光往前去。
      太平前脚刚走,上官婉儿就进了大厅,强打精神与各人招呼过去。
      今早刘仁轨上书天后,以年老体衰,不堪居守为由请辞关中事务。上疏中力陈汉时吕后为祸之鉴,多加劝诫。
      上官婉儿奏疏念到一半,已是冷汗涔涔。
      谁料天后并不动怒,反对老臣耿仗直言击赞有加。命上官婉儿起草文书,用语恳切,末了以太后玺印加盖密封,遣秘书监日夜兼程送达。
      由始至终没有提到的是,罪官徐敬业流放途径扬州,与唐之奇、骆宾王一干不遂志之人交往甚密,苗头逐渐显露。
      “婉儿你看,我掌政数年,国库自一千八百万充盈到三千一百万两,五万水师初见其形,各州府天灾虽频,也大多救持得当,极少流民暴乱。”天后把玩一枚水晶棋子,神情玩味:“你且猜猜,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反?”
      “天后见识卓绝,为世间男子不及。”上官婉儿假意思索棋局,小心斟酌:“某些酸腐之见,不听也罢。”
      牝鸡司晨四字,是万万不敢出口的。
      天后了然一笑:“婉儿所想不差,却又差一步。前朝皇帝个个是男子,国力不衰执政清明时,底下人为何还是时时要反?”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造反的人,无非是往日好处被掠走,或是肖想明日更大好处。身处温柔乡,尚能忧挂街边穷苦百姓的人,有几个?”
      “等到感同身受,才生出绝大愤慨来起事,自以为就算了英雄。这样的人,凭哪一点叫我给予他们好处,分薄了真正效忠我之人?”
      “而我要的好处,不过是稳稳当当活下去。”天后缓缓落下一子,笑意淡淡:“婉儿,这一局,你忘记要输给我了。”
      上官婉儿直到最后也不明白,天后为何要在那个时候那样的教会她。
      更不知道的是,相较于更早学会这道理的太平,上官婉儿是存了多大的贪心,要求得静儿与婉儿都平安。
      前几日朝中数人联名上书,以遵循祖制为由,请求将女卫营重新纳入禁卫军。如此一来,营长品级只有正六品,上官静无过无失,当然不能贬级上任。
      此举毫不掩饰,矛头直指上官,虽被天后暂时押后再议,也足够激怒上官婉儿,顾不得行止不妥,拦在太平公主面前,话里藏锋要问个清楚。
      所谓恩将仇报,不过如此。
      “太平是见上官大人劳苦,特地帮着分忧呢。”太平笑意盈盈一脸无辜:“婉儿若不信,自去问问她意见。如若不愿,倒谁愿意白出力气?”
      上官婉儿气个仰倒。总算想起两人身份差别,憋着一口气回家,忍不住不咸不淡抱怨几句。
      上官浑身上下包成枚白粽子,趴在床上只管摸着脸颊发呆,迷迷糊糊听婉儿话声越说越急,这才分出一小缕精魄敷衍“嗯喔”数声,认真劝慰:“公主替我分忧,也算,也算好心。”
      然后眼睁睁看着婉儿摔门而去。
      一场气生到如今。莫非叫天后看出端倪?
      隐隐约约,又觉得心里的不豫,像是因为察觉了什么别的事,一件至关重要,却拢在薄雾里,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的事。
      酒入愁肠,上官婉儿醉得很快。醉到看不清李旦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神情凝重,微风将他与她额间碎发都撩起。
      同一时刻,原本闭目休憩的太平公主手脚利索,极快的钻出马车,登上等在街角隐蔽处的软轿。
      整整微乱衣衫,吐字是低沉清醒的:“出城,去无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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