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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结发 ...

  •   寅时刚过,天边撩开一缝泛白亮色,青石板路上马铃轻响,惊得屋檐上的夜猫儿嗖地跳上墙头,呜呜咽咽逃远。
      城中乱了一夜,巡值的士兵早没了人影,一路通畅奔到西门胡同口立定,白马辔头上的官家标志十分显眼。
      上官四顾无人拴好马匹,二人悄悄绕到后院墙外。果然远远看见上官青衣小两口缩在后门旁,手足无措,显然是怕惊起下人教父母亲知道。
      上官内息略调,带着婉儿翻进后院。待她落地站稳,哑声道:“我回去了。”
      偏头躲开上官婉儿视线,眼眶犹自泛红。
      上官婉儿心下沉重,嗫嚅半晌,一句谢谢溢到嘴边,不轻不重的“嗯”一声。望着瘦削背影消失墙头,肩头一片惨白甚是扎眼。
      上官反手胡乱裹紧绷带,牙齿咬住尾端打上死结时,上官婉儿连惊带吓通身无力,尚要紧紧扶住上官不致瘫软。
      带着丝莫名懊恼,蹑手蹑脚摸到后门。上官青衣松一大口气,来不及问起妹妹几时回的家,三人分头各自回房。
      卧房里,上官庭芝面色苍白伏在矮几上,手中软毫几乎拿捏不住。近身丫鬟帕子沾了热水替他拭去额头细汗,不敢抬头多望一眼。
      郑氏托着药碗进门时,上官庭芝将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折好放入牛皮信封内,吩咐丫鬟烤化了红烛蜡油,盛在银制小碟内。
      取出小印盖好火漆,上官庭芝一口气登时泄了,站也站不起身。郑氏急忙和丫鬟左右架住扶他睡到榻上,将下人都遣了出去,悉心喂他喝药。
      这般低眉顺目模样,自成亲那日起,整整看了二十年。
      以往只觉不耐,而今重病在身,莫名的心生柔软。
      “文舞,辛苦你了。”多少年不曾这样唤她小名,上官庭芝放柔了眉宇,才发现结发妻子鬓间星星点点,遮掩不住的灰白。
      郑氏微微一怔,回身放好药碗。
      “文舞,你可曾怨过我?”
      郑氏默然片刻,反问道:“还记得成亲那日么?头日刚下过雨,将天洗得发光,太阳躲在云后面,云层边缘都是金色,风撩起轿帘,抚在脸上又酥又软。你站在宅门前,穿着大红喜袍,个子高高,都叫我偷偷瞧进眼里啦。”
      上官庭芝蹙眉笑道:“文舞,你也老啦。那天花轿行了一半就下起雨,拜堂的时候,新娘子裙摆湿了个透,悄悄哆嗦个不停呢。”
      而他只作不见,头一晚的彻夜长跪,身心俱疲。
      阿映跳下树来,笑得漫不经意:“你喜欢我?”
      “当然!”廿多年的乖顺儿子,生平头一遭抛了大体大局,紧紧拥住梦里心尖人儿:“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
      “傻子,”阿映脱出怀抱,大力拍他肩膀:“成亲又不要了你的命,自管娶新娘子去,我并不生你气。”
      转身走出几步,停住了。
      “什么时候来找我,我什么时候,都总是在的。”身影一如往日跳脱。
      他站在原处,动也不动。
      他弄哭了他的阿映。
      心不甘,便教另一个女子也付出代价。
      她又何错之有?
      上官庭芝咳声不绝,喉头渗出一丝甜意,腥味随即充满齿间舌下。
      郑氏不住抚他背脊,动作轻柔。待他转过气来,这才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信封端详片刻:“这是呈给天后的密奏?”
      上官庭芝沉声喝道:“放下。”
      郑氏恍如不闻,伸手慢慢撕开火漆,脸上仍是一贯轻柔笑意:“成亲那日,是晴天。”
      “文舞,你做什么!”上官庭芝脸色惨白想要起身,几番挣扎后重重摔回软枕里,喘息着望向郑氏嘴角渐浓笑意。
      “果然好计策,夫君文韬武略当时少有,无怪天后视作心腹,文舞有夫如此,真真与有荣焉。”郑氏合拢纸张放回桌上:“夫君可是自知命不久矣,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将那孩子物尽其用了?”
      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模样:“果然,不枉我当年花了一半嫁妆买通那人贩子。”
      上官庭芝蓦地圆睁双目,不可置信地盯住自己发妻。
      “那日嘱咐乳母将孩子扔到后山,一时转念将围兜留下埋进后院,教你无处寻问打听。谁知整整三年过后,你竟又将她找了回来。”
      “原以为命数如此,本想就此作罢。可自那孩子回到家中,上官庭芝眼里,就只有一个女儿。”因着她,教女儿哭肿双眼,教儿子跪在屋里狠狠责打,声声落入母亲心中,痛不可遏。
      “那围兜别人认不出,狄仁杰却一定认得。说来我还欠他一句感激,是不是?”
      郑氏挑亮红烛,取过另一只信封,自家丈夫的字临摹至分毫不差。不一阵重新折好封口,全无破绽。手指捏住沿角冲他晃晃,颇有几分女儿家时顽态。
      世上最懂你的,到底还是我。
      一件破围兜便叫你心里长了刺,动辄钻心。
      情不附物,物岂碍人?
      太多疑,太多恨。
      多疑到夜夜清茶须得我与你共饮,纵然事先服了解药,也不免身体日渐衰败,比你也活不过多少日子。
      多恨到希冀一朝落空,便不动声色披上慈父外衣,亲手将那孩子送进大明宫,绞入波谲云诡洪流之中。
      “今儿是最后一剂啦,时间刚刚好。”郑氏拉起丈夫的手,任他死死扣住,青筋凸起,口中鲜血源源涌出,淹没了回答。
      “等安排好青衣和婉儿,我便去陪你。”几世才能修得同衾而眠?
      他终归只是她的。
      上官庭芝眼中流下泪来,终于嘶声悲号:“阿映,阿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推开妻子,扑到桌前一把抓起密奏想要撕烂,动作突然定住,软软垂下。
      郑氏俯身一根根掰开上官庭芝僵硬手指,将密奏小心收进怀里,伸手阖拢他不瞑目的悔恨愤怒。
      索性躺倒地上与他并肩而卧,幽幽叹道:“青衣成婚那晚,你父亲将药交到我手中,也只是想救回那孩子呢。”
      “是时候了。”龙钟老态的上官仪倚坐在略显宽大的竹椅中,平静且安详。空茶杯迎着黎明泛出品色,壶里一泡君山渐渐透凉。
      父母房外,上官婉儿紧紧捂住嘴巴,眼泪大颗大颗滚烫了手背,惊恐万分。
      上官拖着沉重步伐回到宫中,已是第二日半夜。接连奔波之下终于不支,足足躺了三日才退了烧。
      刚能下床,天后诏令跟着就到。
      上官随在小监身后进了西苑,天后独坐于湖心亭内,好整以暇观赏水中游鱼:“这些鱼是真腊国贡来的,红白斑斓好看得紧,也不怕人,反而挤在一起撅着嘴求食,倒也奇了。”
      “瞧瞧,也有不听话的,自顾自去到别处。不多时经不得饿,还是游转回来,抢得比谁都厉害。”那尾白身红顶鱼儿仗着体态壮硕,恶形恶状挤到当中,甩出成片水花。
      上官心头一惊:那日偷偷将师姐运回翠华山安葬,终究没瞒过天后眼睛。
      天后没有继续话题,慢吞吞喂完手中鱼食,转头望见上官跪在原地不动:“起来吧。这次找你另有一事,记住要办得妥当些。”
      上官记下交代事宜,正欲告退,天后忽的叫住她,似笑非笑:“静儿,今日再放你一天假,回家去看看罢。”
      上官恭恭敬敬应声去了。
      尚食小监提着紫木膳盒走入亭中,四碟精巧小食惹得天后食指一动,就着清茶每样都用了些。
      那小监蓦地开口,原原本本男子粗犷之声:“这就是上官静?”
      天后不以为意,点点头:“如何?”
      “有趣。”
      “岂止有趣,”天后兴致颇高:“以你我见识,也没遇见过精通鹿语之人吧。上官卿家真是……”
      天后顿了顿,露出个意味莫明的笑容:“真是忠心可嘉呀。”
      男子跟着干笑几声,欲言又止。
      “怎么?”天后用帕子轻拭嘴角,头也不抬。
      “明清远,真是太子派人所杀?”心中惊惧多时,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重要么?有好的结果便足够了。”
      天后习惯性拍拍他手臂,还是平日怜爱慈祥模样,柔声安抚:“小宝,你是不同的。”
      冯小宝手心全是冷汗,躬身告退。
      两日前传来消息,秘书郎上官仪及其子西台侍郎上官庭芝重病先后骤殁,二圣痛惜万分,下旨以宰相规例设灵,头七过后运回老家厚葬。
      上官庭芝之妻郑氏悲痛过度卧病床中,只留上官婉儿与哥哥嫂子一身缟素跪侍灵堂。
      上官青衣连接两夜不眠,早已不支,上官婉儿便打发二人回房休息,自己独守屋中,眼望暗黄纸钱一张张被火焰舔舐成明红,化作青灰。
      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黑影悄无声息落在门外,缓缓跪地磕下头去。
      牢记父亲命令,连进门也不敢。
      上官婉儿猛然站起,不顾酸疼膝盖踉踉跄跄跑出,紧紧抱住上官腰间。
      “静儿,静儿。”死死咬紧牙关低声呜咽,霎时将上官肩头打湿一片。
      上官僵住,任由脸颊未干一滴泪慢慢爬落,没入上官婉儿乌发里,手足无措。
      上官婉儿交握自己手腕,仿佛一个怀抱可以长久得看不见尽头。
      是夜院里桂花正好。
      不闻蜀乐城里,离人尽酒狂歌。
      香渐稠,共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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