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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师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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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呼一吸间拉伸至无比漫长,顶心一缕汗爬过花钿,染成淡淡红色滴落衣襟,太平不见,神识渐渐模糊。
上官提着长剑冲进屋内,一眼环过,毫不犹豫奔到木箱前伸剑一挑,铜扣应声而开。夜色透入窗棂,衬出太平绯红双颊。
一路狂跳的心蓦然落地。上官长剑回鞘,手忙脚乱脱下外袍,这才小心翼翼将太平抱进怀中。
手指按住背脊督脉,柔和力道由上而下自大椎送入灵台,轻轻一拍。
太平“哇”地一声,胸中窒住浊气喷出,呼吸回复终于通畅。
紧紧搂住上官一刻,害怕惊惧莫名不见,只管将头脸蹭进上官颈窝,掩下嘴角似翘非翘。
仿佛一早知道会有人来,黑暗中带来光明。
仿佛一早知道不是别人,拙口冷面,抱着自己不绝颤抖时,仍不忘先将染血衣衫褪下。
浴血而至。
太子余党集兵五千余,酉时赤色烟花为信自丹凤门纠集杀入,意图诛天后挟高宗,回复太子一位。
混乱间左右千牛府率军及时赶至,戎阵齐整,登时将叛军冲散,形成小股兵马流窜宫内。右千牛卫唐牧之奉天后命分批疏散太液池宾客,左卫丘神绩驻守九门搜捕叛党。
至于宫中女眷,一早由女卫营贴身护送至右军之中一并撤离。
唯独不见太平踪影。
天后面沉似水下令彻查皇城内外,一贯从容笑意不禁透出几分灰败颜色。
上官想也不想,带了数人直扑公主院。
沿途伏尸无数,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九年炼狱咬牙挺过,却没一日如此刻彷徨失措,好似一脚踏空崖外,不见渊底。剧烈喘息着,长剑跟着呜咽,择人而噬。
直至将太平安安全全抱在怀中。
扯过架上袖衫裹住衣履单薄的小人儿,除下腰带牢牢缚在二人腰间,轻言细语里带着丝丝笑意:“月儿,不要看不要听,抱紧了不要松手。”
“嗯。”太平用力咬着牙:“连闻也不闻。”
拐过长庆殿,迎面数十人急匆匆包抄而至,蒙面黑衣。
上官不敢鏖战,长剑抖腕连出,不离敌方石关、商曲二穴,登时刺倒两人。看准包围缺口斜窜而出,飞奔在稀松明暗里,四名下属紧紧跟随。
暗器破风而至。护在左边的一人应声滚地,面孔登时泛出黑紫之色。追兵显然功夫不弱,片刻后距离越迫越近,又是一人中毒身亡。
眉心一拢,偏僻拐角处突地发掌,余下两人推入道旁花丛里,反身跃过墙头,长长甬道笔直通东面望仙门,一队右千牛卫兵擎着火把迎上。
暗器接踵飞至,叛军们显是抱了鱼死网破之心。上官斜身踏上墙面,屈身弹向对面石壁,堪堪避开,脚下突地一软。
连夜厮杀,已然力不从心。眼看前方卫兵尚有十数丈之遥,上官一咬牙,喝道:“放箭!”
那队长立时会意,右臂连挥,箭雨瓢泼而至。
明箭易躲。上官剑花舞出成片白影,严严实实护住胸前人儿,身后惨叫不绝。
最后一跃冲入卫队打开缺口,上官几乎站也站不住,腰带纠成死结,手指发颤怎么也解不开,一名副队长只得上前相帮。
前方缺口迅速合拢,七十二名甲兵端着长矛厚盾整齐踏步上前,宛如铁甲巨兽来回绞杀血肉。
小手慢慢松开上官脖颈立回地面,脸蛋红扑扑,突地踮脚亲在上官唇边。
“哧”的一声,全身血液倒灌而上。上官急忙扭头,偷眼打量一旁低头不语的副队长。见他面无异色,心下偷偷松一口气:“此处乱党甚杂,请将公主护送至上林苑,天后忧心公主已经多时了。”
“静儿你呢?”
“我还有事。”努力板着脸将糖膏药往那副队长面前一放:“有劳了。”
“不必客气。”裴东来侧身拦住依依不舍的太平:“公主这边请。”
这位静儿,就是父亲日日挂在嘴边的上官静吧。走得那么急,是怕被小公主看出来么?
西直门外,千牛左卫数队人马鱼贯而入,与丘神绩并骑而立的上官庭芝神情肃穆,浑不似丘神绩一派轻松。
丘神绩正想嘲笑几句,却见他身形晃了几晃,嘴角慢慢爬下血丝,一头栽下马背。
上林苑虽大,闹哄哄挤了上千人,外围数千兵士更是护得水泄不通。天后由韦氏小娘子陪着,见得爱女无恙十分欢喜,一把揽在怀中。
太平小嘴一瘪正欲哭诉,突听得男子声音十分耳熟:“禀天后,宫中散余乱党集结向南逃窜,东西二宫已经无恙,天后再等片刻便可回清宁宫歇息。”
“是你?”棱角分明的脸庞太平一眼认了出来。
男子一怔,细细向她打量,面露恍然正要开口,忽地认出太平身份,急忙行礼:“上都护府录事参军事薛绍,见过公主。”
太平双手连摇:“免了免了,上次你送我东西,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天后微微惊讶,望望侍立一旁的韦氏。韦氏捂住嘴在她耳边吃吃道:“这便是上回出宫遇见的那个男子,太平的面具就是从他那儿抢来的。”
“原来如此。”天后笑着摇头:果然是个少见俊才。
“薛绍上前听封:今乱党作祟,险损国基,幸得薛卿果敢,武略出众,弭祸无形。特封左金吾卫大将军,世袭万安侯,食一千户,另赐封邑五百倾。”
薛绍急忙谢恩。天后爱怜的拍拍太平手背,笑道:“这些赏赐,只有将军是今日之事的,余下的,就当那日你送太平玩意儿的回礼罢。”
上官婉儿衣鬓散乱躲在一株玉兰树后,瑟瑟发抖。
父亲一早叮嘱不许出门,偏生兄嫂少年心性,非要进宫瞧瞧热闹,自己拗不过他们哀求,用腰牌带着二人偷偷摸摸自玄武门溜进。
不料没等走到上林苑,火光乍起。上官青衣拉住妻妹夺路而逃,四散宫人里左挨右挤,不一会便失了踪迹。婉儿逃得累了,只好躲在树后,大气不敢出。
天色慢慢亮了。婉儿心知月牙白襦裙再藏不住,约摸已有小半个时辰不闻刀兵之声,提着裙摆张望四下无人,迈开步子疾奔。
堪堪跑出数丈,背脊凉意陡生。瘦长黑影自屋檐上当头扑来,手中寒刃银光吞吐。
几乎同一瞬间,上官自对面墙头跃下,身形却比黑影慢了一分。惶急中伸手在腰间一抹一甩,红白二色交织破空呼啸,长鞭卷住上官婉儿奋力回扯。
上官婉儿腰间一痛,身形凭空疾退三尺,躲过了穿心之祸。回过神来时,上官已与黑衣人战在一处。
适才箭雨无眼,不知谁失了准向,偏偏力道非常,直奔太平背心。上官强提真气单足支地斜斜转身,长箭擦着背心飞过,右后肩刮出长长一条伤痕,深及见骨。
随后怕太平看出端倪,寻个借口便走。不料看见上官青衣夫妇夹在宴客之中满是惊恐,唯独不见上官婉儿身影,当下顾不得包扎一路寻来。
此番长鞭出手,凝固伤处再度崩裂,不得已长剑交到左手,右臂软软垂下不动,血色慢慢渗满整只衣袖。
再拆数招,上官脚下越见虚浮,心知必无幸理,冲上官婉儿沉声喝道:“快跑!”一招“清风抱月”合身扑出,中门大开撞向黑衣人剑尖,拼着腰腹洞穿,竟是同归于尽架势。
黑衣人悠悠一声叹息,被上官一剑钉在地上。
上官慢慢松开剑柄,迟疑片刻,抬手揭下那人头上面巾。
调笑语气一如往昔:“小六,我竟不知你几时习练起长鞭来了。”
“你故意让我。”上官皱眉。
或许从她行踪暴露于上官眼前,使得上官成功盯上曹王一方接头之人起,她便在让她。
阮姜剑术稍逊,轻功却是寺里学得最好的。
以前的阮姜不明白,上官仪率群臣奏请废后,为何太子授意自己将太平带到现场从中作梗。
直到那一日太平与韦氏打趣说起:“贤哥哥最与弘哥哥要好,贴身荷包里是弘哥哥的头发,贤哥哥从发梳上取下来的时候我还看见了呢!”
摘瓜歌,唱的是李贤,叹的是李弘。
回到最开始,要的便不是帝位,而是身生母亲的性命。
怀揣这样凄酸又罪过的念想,囚于宅中的上官仪,也猜不透香茗牛饮的命运罢。
连同归于尽的结局也无。
“你故意让我。”上官死死盯住阮姜双眼,逃避不得。
“命是太子的,心是小六的。”流氓语气还是当年那个泼辣横行的艳魁常心。
十年潜心蛰伏,何等寂寞何人知。冷漠疏离一声“师姐”,也听得出其后关切,不敢错过。
我的小六有世上最好看的笑容,可惜注定与我无关。
“为什么?”前有率人围攻公主院,后有放弃撤退刺杀上官婉儿,一桩一件都要取走上官最珍贵的东西。
勉力抬手,轻轻抚向上官面颊。
上官下意识微微一退。阮姜仿佛早有所料,手臂跟着伸直,终究是圆了心中千百遍所想。
得逞地抿抿嘴,搂住上官后颈压向唇边。逐渐模糊的视野里满满是上官微红眼眶,手臂一顿软软滑落。
最后的话带着笑容含在口中,到底没能说出来。
这大明宫里所有的小白兔,都将成长为虎狼。
是年秋,曹王李明与废子贤通谋,降封零陵王,贬于黔州。其子李俊、李仲死于乱军。自此太宗嫡子亡丧殆尽,宗室颓如山倾。
那个十五的夜市里,小太平第一次看见街头杂耍。女艺伶口衔寸许木棍相隔丈许,男子长鞭甩出,倒卷而回时不伤分毫。
将手板拍得泛红:“静儿你看!好厉害!” 喝彩声中扬起小脸,满是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