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斛律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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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岁时，父亲诈死。
当年父亲得神武帝深信，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为他打江山，却屡遭怀疑。
神武帝临死时，却又不得不把江山再次托付给父亲，望他扶佑文襄帝高澄，夺北魏江山。苦心经营两年，梁国乱了，两淮、河南之地皆为高氏所有，父亲也开始筹谋身退。
文襄帝高澄并不希望他父亲身边的重臣一直在自己身边碍手碍脚，当文襄帝高澄登基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父亲也越加紧了离开的步伐。
本来等文襄帝高澄一登基，父亲来一个因伤还乡，回家养老什么的也可以，问题就是文襄帝高澄的弟弟高洋出了问题。
他想让父亲造反，辅佐自己登基。
这本是皇族自己的事情，但是偏偏又牵扯到了我父亲。
于是颍川一战，一向精明的父亲稀里糊涂地被风吹断了缆绳，被西魏士兵拿长钩子捞到了船，无奈之下投水自尽，终年四十九岁。
消息传到邺城，文襄帝高澄大悲痛，老将斛律金带头哭得昏天黑地，老手老腿都在颤抖，随着哭的节奏变换着哀痛的动作，哭的声调更是变幻多姿，好像差点就要随了父亲而去，勾带着满朝文武都痛哭流涕，欲罢不能。皇帝因此越发重视此事，不仅追封了父亲一堆的官职，还封了慕容世袭的爵位，保慕容一族享荣华富贵。高澄也因此大受文武百官山呼英明。一场戏里里外外团团圆圆。
受封完毕，母亲也追随父亲，投水殉情。
慕容家上下一片哀嚎。
果然五个月后，文襄帝高澄受魏封禅前夜，心情大好，至蠕蠕公主寝宫用膳，遇刺，薨。大齐上下一片哀嚎。
在全国的哀嚎声中，爹爹和阿娘已经在东海的岛上打情骂俏了。每隔一段时间，嫁给斛律家的玉娘便会托远在东海海岛上的“远房亲戚”捎东西过来邺城，都是一些玉娘家乡的吃食，念我们没有母亲，便叫我和二哥过去品尝。
玉娘的夫君斛律光，是我们大齐响当当的男子汉，英俊神武，双眼炯炯有神。小时候玉娘带我去看斛律光出征，一大片的铠甲排列整齐，在城墙底下涌动。每一副铠甲随着走动，都发出咔咔的声音，成千上万的铠甲动作一致，声音便蔚为壮观。我看着城下的士兵，越看越眼晕，回头大声问玉娘：“哪一个是斛律叔叔？”
“浑身银甲，最威武英俊，走在最前头那个。”
我顺着玉娘的目光往前看，越过层层的铠甲，越过隆隆的战车，越过飘扬的旌旗，我看到斛律光骑在马背上，马是白马，唯有四蹄漆黑，斛律光一身银甲，盔上一缕红缨，虎背熊腰，雄壮异常，不似他平常在家的便服模样。
“斛律叔叔打仗是不是很厉害？应该没有人能够打过他吧？”我虽是问玉娘，但是却带着肯定的语气。
玉娘微红了脸颊，眼里尽是激动。“是很厉害，百战百胜！他穿铠甲的样子你见过的啊，不过那时你太小，应该不记得了！”看来玉娘又在回忆他俩的“初遇”了。
玉娘能够嫁给斛律光，是阿娘出了主意。阿娘让玉娘打扮好了，抱了我，站在斛律光骑马必经的路旁，待他下朝路过便以唯美的姿态坐在路边，假装跌伤了脚，走不得路，。等斛律光看见了玉娘，玉娘便凝望、凝望、凝望，直到斛律光看见美人如斯又梨花带雨，玉娘才能捶胸顿足：“这可如何是好，慕容夫人定要着急了！”当时邺城里名号最响的慕容便是我爹爹慕容绍宗，最是善于谋划，与善战的斛律光又最是惺惺相惜，斛律光一听到慕容二字，果然停下来。
“姑娘说的可是慕容将军夫人？”斛律光问道。
“正是慕容将军夫人。慕容夫人方才在斛律大人府上做客，因斛律老大人说要给小姐起名字，夫人便使人叫我抱了小姐来。我想着斛律府与慕容府本就不远，今天天气又好，就走了过来，谁曾想扭伤了脚。”说着，眼泪又如断了线的珍珠，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此时，老天又挪来了一朵乌云，压在了头顶上。
斛律光抬头看了看天，翻身下马：“既是慕容大人的千金，却不容耽搁，吾乃斛律光······”
后来呢，玉娘便上了斛律光的马，阿娘让阿爹以感谢斛律光救女之名赠玉娘给斛律光，玉娘便顺顺当当地抬进了斛律府。
后来玉娘说，并不是谁坐在那里跌伤了脚都成的，得天时地利人和，不可或缺。最重要的是自己够美，倘若斛律光没看见自己的样貌，斛律光没给自己牵马直至斛律府，没有让斛律光的老爹看见自己被斛律光搀扶着进来，没有让阿娘在自己的美貌品行上再添油加醋地夸奖一番，这都不成。
玉娘说，看见自己喜欢的男子便要使一使计谋，只要这计谋伤不了旁人，就是老天也要帮忙。
可见斛律光的确是善于行军打仗的人才，对于风月之事却是骗一骗就能上钩。他老爹却不同，一见到斛律光和玉娘，立即和阿娘相视一笑，就明白了阿娘的意思。斛律金最愁儿子不解风情，影响传宗接代，一见此事便明白了大半，与阿娘不拍即合，笑得合不拢嘴。最后顺便帮我看了手相面相摸了骨，算了生辰八字，取名“慕容无忧”，保我一世无忧，逢凶化吉。
每次去斛律府，我总得先去拜见斛律老大人。我和二哥当面叫他斛律爷爷，背后叫他外号“狐狸精”，因其名“斛律金”又老谋深算。
我捏着玉娘给的糍粑，边吃边在斛律府花园里面闲逛。二哥早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狐狸精的书房，两人又研究起了《易经》，剩下我一个人无聊，大摇大摆地挪了石凳上的软垫，就坐在湖边的大柳树下看蚂蚁忙忙碌碌。
我揪了一小块糍粑放在蚂蚁洞旁，看蚂蚁慢慢围过来试探，再慢慢地搬回洞府。我伸着脖子看了许久，午后的风吹得我的脸痒痒的，惬意得很。草地又软又香，熏得我打了几个哈欠。湖里的水影泛着光，晃着我的眼睛，眼睛就开始半开半合，忍不住就着软垫，躺在草地上，睡了一觉。
带到我再睁开眼睛，日头已经转到了西南角了。我满足地伸了伸胳膊，打个滚望向天空。
天很蓝很蓝，漂浮着几朵白云，不多也不少。柳树上面还洒下了些许阳光的碎屑，不多也不少。
碎屑中，恍恍惚惚蹲着一个少年。
我眨了眨眼睛，怀疑那是午睡后的眼花。
碎屑中确实蹲着一个少年。
我忽地一下子坐起来，那个少年噗通一声从高高的阳光中跳下树来。正好落在我的面前。速度好快，我只看到了一道白影，吓得我往后退了一步。
“你胆子挺大的嘛！突然看到我从树上下来也没有大叫。”少年满面笑容，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角，全都带着笑容，那些笑容都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
“小哥哥你的笑容真好看！”我刚刚到他的胸脯那么高，确定应该叫这位好看的少年哥哥。
他依旧笑着，拉过我的袖子，帮我拍去草棍和尘土。“除了笑容别的不好看吗？”他笔挺地站在我面前，眸子里有一个小小的我。
“都好看。”我歪着头想了一下，开口背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这是《诗经》中的《卫风·淇奥》，赞美优秀的男子。我在家读完了各种史书、兵书，《诗经》和《楚辞》就是我最爱翻阅的书籍。以前读到《淇奥》的时候，总为其中描写的人疑惑，二哥一口咬定里面写的如玉美男子就是他慕容建中，并且说宫里的太傅讲书时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我知道太多他背人处做的龌龊事，便愈加疑惑。
今日，我终于发觉这首诗是讲怎样的人了。于是不假思索地背了出来。
他认真地听我背完，若有所思，但并没有称赞我背得流利，背得贴切。反而问我：“我看你躲在树下看了半日的地，在看什么？”
“哦，看蚂蚁。”我指着大柳树下的蚂蚁窝，“看他们搬东西吃。”
“没人陪你玩吗？”少年问道。“看蚂蚁窝好无聊。”
我没吭声。
他从腰里抽出来一只玉笛，横在嘴边，吹出一个又尖又长的音。
真难听啊，我心想，还不如我吹的呢！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脸神秘地望着湖对面的天空，示意我向远方看。
一个小点儿出现在远远的天上，越来越近，小点儿竟长了翅膀！我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一只通身纯黑的大鸟噗噜噜地飞过来，落在柳树枝上。奇怪，那样大的一个家伙，落在树上如此轻盈，树枝只是轻轻一颤，只像是吹过一阵微风。
“这是什么大鸟？”我望着它尖锐的爪子说道。“看上去很凶猛。”
“海东青，”他一挥手，大黑鸟又重新振翅飞起，煽起一阵风来。他望着飞走的海东青飞向天上的雁群，默默道：“你知道吗，海东青是长白肃慎一族的神鸟，性情刚毅激猛，可比天上星辉。”
“天上的鸟儿遇见它都得避让，因为它是天空的王。”他回过头来，跟随他目光而来的，是重新落在柳树上的海东青。
海东青抓着一只小雁，利爪穿透了它的胸膛，无法动弹，一滴滴血嗒嗒地留下来，只剩苟延残喘的一口气，眼睛半张半合，没有半点光彩。
我心里一阵恶心。
“这个送你，总比那果饼好吃。”他似乎习以为常，熟练地把雁拿过来，递到我的手上。
“我不要，”我往后退了一步。扭头说道：“这样的残忍！”
他的手就僵在半空，顿了一顿，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忽地，他眼里渗出泪来。
我抬头望着他，十分不解。想了想，必是这人不善交友，血淋淋的东西不一定谁都会喜欢啊！于是道：“既然你已经打了就送去斛律将军家的厨房吧，斛律将军应该会喜欢。”
说完，我匆匆离开了岸边，朝玉娘的院子走去。远远地回望了他一眼，他的手依然僵在半空中，整个人像是模糊在了午后的空气中，看不分明。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斛律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