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丐藏·清霜（BG·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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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那年，是叶饮霜第一次回到藏剑山庄。
尹伯伯牵着她站在大门前时，她好奇地眨巴着眼睛往四周看，尚有些陌生迷茫。而尹伯伯身后的那个小跟班，早就手脚机灵地攀在树上，头一靠脚一翘，拧开腰边装着酒的小葫芦就往嘴里倒，明明一脸地不高兴，却还硬要作出一副“悠哉游哉随你去”的潇洒形象。
饮霜站在树下对他喊：“哎小跟班，我要走啦，你要不要下来跟我拥抱一下？”
小跟班瞥了她一眼，小手一挥，潇洒得很：“不要。”
饮霜继续望着他：“真的不要吗？可是我想抱抱你呀。”
闻言，小跟班的动作顿了一下，经过一瞬间的思索，不知从哪而来的绯红爬上脸颊，他慌忙大声地咳了两下，皱起眉又一挥小手，似很是厌烦地道：“啧，行了，你快走罢，抱什么抱，啰里八唆的，赶紧走，别耽误小爷我跟师父去买酒。”
说罢又捞起葫芦大喝了两口，眼角余光却止不住地往下瞄。
“那好吧。”只见饮霜乖巧地点了点头，声音小的就像在自言自语，而后她转过身去跟尹伯伯说话道谢，小小身影在阳光中抱拳施礼的模样俨然是跟她娘亲如出一辙的英姿飒爽。小跟班瞅了一眼，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嘁，装模作样。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告别。
“哎，小跟班，我走啦。”
他的目光连忙追过去，只见饮霜已经背对着他站在了藏剑山庄的大门口，门槛内不远的地方，那位来接应她的、一身威严凛然的藏剑老人已然到来。小跟班努努鼻子，想着要是他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她娘亲的师父，藏剑山庄的老庄主，叶孟秋。
……
……
……
……这丫头真的走了啊。
……
……
……
……好吧。
……
……
……
“师父，我们买酒去吧。”
寂静中，尹天赐身后忽然响起了这样一句话。
小跟班一边说一边从树上跳下来，落地的时候衣摆扬起了小小的灰尘。他用大拇指潇洒地往后指了指藏剑码头的方向，懒洋洋地伸了一个大懒腰，笑得很灿烂。
十二年后。
瞿塘峡雨后初晴、葱郁静谧的险山道上，厚重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荡于长江之际，还有欢笑高歌声顺着江水蒙顶而来。
那骑着马飞奔在最前方的黄衣姑娘笑得最好看。
尹裘坐在树上，目光被声音吸引，便拖着下巴悄悄看。
而这姑娘似乎玩的还不够尽兴，她倏地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借着风在空中旋了几转，下降时袖中长鞭忽地出手一扬，百发百中地在一棵棵树上牢牢缠好。尹裘看见她脸上露出一丝得意欣喜的微笑，但大意之间就要落入地上水洼，不由得在心中感叹果然凡事大意不得之时，却见这姑娘从容收势——她脚尖轻旋，手臂收力，若有似无地点了点水洼，便轻巧地从水洼上方掠过。而她再次腾空而起之时，明明飞溅起无数泥点，却一点都未曾落到她身上。
体态轻盈，轻功卓绝。
这是尹裘当时能想到的几个字。
而身后被她吓到的同伴正惊声高喊：“师姐小心啊！”
“师姐你等等我们！”
“师姐小心脚下！”
“师姐师姐！……”
姑娘却只是回头朝他们嫣然一笑，身影继续穿梭在苍翠绿林之间，犹如在世的精灵，轻盈美丽的让尹裘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目送着她奔至远方。
直到那些声音渐渐远了，他正重新倚在树上准备休憩时，忽而听见了有人声正气宏地大喊了一声：
——“叶饮霜，你慢点！”
……
……
……
就像被人打开了开关，他一下坐起身来，朝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饮……霜……？
长江下游的江流集，民众们都在惊奇于这群藏剑弟子的到来。
此处为长江水域，十二连环坞的水贼和附近的丐帮弟子他们是见得多了，但在这里落脚逗留的其他门派弟子，他们还真不多见。往来的各门派商旅，哪家运货送人不是急着通过，生怕多留一分就会被十二连环坞盯上。
藏剑山庄这些个年轻人……倒是与众不同。
“饮霜师姐饮霜师姐！你刚刚收鞭子那招太好看了！能不能教教我？”
“师姐师姐，你这鞭子用得可真厉害！”
“对对对，不仅是杀人越货的利器，赶路也是很好用呢！”
“哎师姐师姐，你教教我们嘛，山庄里又会轻重剑又会舞鞭子的，可就你一个！”
“就是就是，这是为什么呀？师姐，难道是老庄主偏心，只教师姐一个人？”
“啧，你别乱说，老庄主向来一视同仁，说不定这是师姐自己私下苦练的呢！”
“哎，这样啊，可是……”
“别可是！没证据别瞎猜！呜，师姐师姐，要不你也私下教教我们？”
……
茶摊前，年轻的小师妹们围着叶饮霜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比起她们年龄稍长的叶饮霜只是微笑不语，右手放在腰间轻轻抚摸着那跟随过母亲的金蛇长鞭。犹记得那年，在她回庄不久之后，老庄主悄悄将这鞭子和一本老旧的鞭法传交于她，道：“这是你娘的家传鞭法，她拜我为师之前正是以此套鞭法让我将她选入藏剑山庄，所以尽管不是藏剑武学，我也并未加以废除阻止。如今你娘离世，便将它转交于你，只是藏剑不精此道，能学得多少，全仰仗你自己。”
所以，这是娘亲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顺理成章的，她也继承得很好，行云流水，宛若天成。老庄主看着她舞鞭之时，总会感叹一句她们母女在鞭法造诣上如出一辙：“小霜儿，你就像你娘当年一样，一模一样。”
于是整个藏剑山庄，大约只有老庄主……哦不，还有师兄知道这件事。
说起师兄嘛……饮霜是有些敬畏的。
比如现在。
一双大手分开人群，师妹们的声音突然就静止了。
叶凌皱着眉，将手中的大包袱往桌上一砸，师妹们拨开一看，黑龙令白龙令成堆成堆地展现在了眼前。叶凌眉峰一挑，严厉而又凛冽，让师妹们不禁倒吸一口寒气，只听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你们这些毛丫头就会在这里聊天吹牛，还不快去给我把令牌分类了交到镖局？！带你们出来是干什么吃的？！”
一声令下，威严又冷酷，师妹们如惊弓之鸟，立刻作鸟兽散。
饮霜乐不可支地趴在桌上，笑道：“师兄，你老是这么凶，没有师妹喜欢啦。”
叶凌盯了她一眼：“不需要。”说罢悠悠然拉开长凳在旁边坐下，仰头饮了一杯茶，目光总算放得稍稍温和，又道，“你呀，可别忘了，带你出来可不是让你游山玩水的。”
“哎呀师兄你放心吧，每年都一样，我想忘也忘不了呀。”饮霜说着俏皮地撇了撇嘴，只是眉目间偶然透出的那一丝失落，似乎在说着事情远没有她所说的这样简单，“只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结果，我还是当作出来游山玩水比较好嘛。”
果然，叶凌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同情。
看见他这样的表情，饮霜连忙又和往日一样笑了起来：“好啦师兄，我没事的。”
看着她俏皮的样子，叶凌只能点点头，神色也渐趋平常：“这回的消息说苏将军的武器在成都出现，现在在唐门手里，我们追过去看看，总比以前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要可靠。”
“是，师兄，师妹遵命。”看着师兄一本正经地模样，饮霜夸张的对师兄作了个揖，“不过师兄你不要忘啦，庄主让你去成都是有正事儿要办的，我只是顺路被捎带出来找我爹的，公事为重，你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为了帮我没完成任务，得、不、偿、失！”
“放心吧，上回在天泽楼前跪了一宿，我膝盖至今还觉得痛呢。”
“哎？那你怎么不早说，我那里还有爹留下的天策府专治跌打损伤的秘药方子……”
“得了吧师妹，你那方子少了一味药，至今都没见起过药效呢哈哈哈哈……”
“师兄！你又取笑我！”
“哈哈哈哈哈……”
尹裘坐在另一边的茶桌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那姑娘的声音似乎变了些许，但清凌婉转，仍是记忆里的模样。
他微微偏过头去，看见她迎风而笑，明亮的眸弯起来，比月牙还要好看上几分。只是那浑身上下都是大家闺秀的模样，让尹裘在想起她小时候穿着他们丐帮小叫花子的衣服跟在他身后到处跑的傻样，便不由得有些感慨时光飞逝，岁月无常。
她骨子里，毕竟刻着天策府和藏剑山庄。
那君山洞庭的水，不知她又还记得几分呢？
正想着，一双手忽然轻轻拍了拍尹裘所在的这张桌子，他从思绪里恍然抬起头来，没想到却毫无准备地正对上她最好看的笑，只听那姑娘道：“兄台你好，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什么？搭讪？几年不见，这丫头跟谁学的这么坏？
尹裘脑海里飞速闪过这些问题，不由得愣了一愣。
然后——
“好啊！”他声音高扬，一瞬间亮起来的笑容如热烈的阳光。
饮霜并没有觉得他那样的笑容似乎有点过于夸张，一边轻声道谢一边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尹裘连忙讨好地招呼着小二再拿个杯子给这姑娘，饮霜却飞快地连连摆手说着不用麻烦了，而后面对着尹裘疑惑的目光解释道：“实不相瞒，这位兄台，我入巴陵瞿塘峡地界以来你是我第一个见过的丐帮弟子，心中不免觉得有些蹊跷。”
听她这么说，尹裘心中不免乐了，便道：“不知姑娘所言，哪里蹊跷？”
“我幼时曾于此地生活数年，总见许多丐帮弟子来来往往，如今再来，却见人丁寥落，竟无一丝丐帮弟子踪影，难免有些担忧贵帮。”
闻言，尹裘又笑：“可我见姑娘衣着，应是藏剑山庄之人才对。”
“不错，我实是藏剑山庄之人。只是幼时生活流离，曾受过几年尹老帮主的恩惠，多年来时刻铭记在心。此番路过，本想前去探望，但见贵帮似乎情势有变，才来向兄台打听一二，不知此时上门是否叨扰？”饮霜一一道来，目光认真无邪，就和她当年一模一样。
尹裘不由得在心里低叹，小霜儿，我教过你多少次，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说实话。
一句也不要。
你果然是……从来没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姑娘近期还是别来的好。”尹裘抬起头来，一本正经中又有些不正经。
“哎？”
“我们帮内最近有些大事，不便接待外人。各地弟子都被召回去分派任务，这也是姑娘在巴陵瞿塘都未曾见到我丐帮弟子的原因。”尹裘回答，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饮霜有些费解，打量了他一下，疑惑道：“可是……你不是挺闲的？”
尹裘爽快笑道：“我？姑娘好眼力，我自然是溜出来躲懒的。”
他答的理所当然，嘴角扬起的笑容还是一样的无拘无束，那份天地再大随处为家的随意潇洒，就像是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一样，无论多少年过去，都与当初一模一样。
饮霜看着他的笑不免怔了一下，脑海中想起那个小跟班。
便轻笑了一声，脱口而出道：“你们丐帮的人……还真是都一样呢。”说罢便轻轻站起身来，未给尹裘反应的时间，便对他拱手道谢了一下，“多谢兄台，既然如此，等我从成都回来再经过此地的时候，若有机会，再前去拜访贵帮。”
尹裘没想到她这么快又要离去，直觉想多留她一会，可出口却变成：“不谢，姑娘珍重。”
饮霜点了点头，对他回以一个离开前的浅淡微笑。
——“哎，小跟班，我走啦。”
看见那笑容的一瞬间，尹裘的耳边忽然响起了这句话，当年叶饮霜回到藏剑山庄与他告别时的这句话。他也重又想起，那时候小小的她一遍遍问他“真的不要跟我拥抱一下吗”，若是那时知道长大以后再不能随意拥抱，他绝不会放弃那时的大好机会呀。
因为自己的愚蠢，他可是后悔了好多年呢。
那么……这次呢？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尹裘忽然笑了笑。
成都……
他也去吧。
君山月色如水，夜凉如霜，风拂面时还是有芦苇的味道。
尹裘站在师父门外安静等着，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就像雄鹰一般随时都能展翅飞翔。他双手环抱向月而望，月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神态沾染了几分柔情快意，于是本就英挺的五官眉目便被勾勒得既温柔，又潇洒。
尹天赐出来唤他的时候，一瞬间都觉得有点不像他。
“裘儿。”尹天赐唤道，语中带笑却藏了些疲惫，“今天一天没见你，又溜出去玩了？”
“师父。”尹裘避而不答，走过来，在师父面前好好跪下，正色道，“弟子今日已派人将师父之命传于江陵、范阳分舵，让他们尽快集结人手分为两路，一路与洛阳分舵汇合，另一路驻扎于洛道后方支援，一前一后包抄枫华谷，势必要形成坚守之势，滴水不漏。”
闻言，尹天赐有些惊讶，这些不都是他提前数日他交代给尹裘的事吗？
他知道，他这个徒弟，人品好，武功好，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管事。尽管他做起事来一把好手，从大局安排具体到完成细节，他都能做的天衣无缝，但一般来说，不管什么事情他不拖上个三五天，是绝对不愿意去做的。
只是没想到，这回……他这么快就完成了。
而尹裘还在继续娓娓道来：“今日还收到来信，成都分舵的弟子已经相继前往长安，如今我丐帮除去各分舵留守弟子，主要力量已在长安和洛阳，如今只等还在君山总舵的这群弟子赶赴中原，便可成鼎立之势。至于唐门方面，早前听说唐门已派精锐弟子藏守长安，随时都可调配出动，我已将师父之意传达给苏流、代霜两位长老，让他与唐门之人接触布局。另外，太原分舵方面的后方补给，也按师父所说撰信说明。”
见他这回这么勤快，有些不似寻常，尹天赐不由得笑道：“这回你这身懒骨头，手脚倒挺快。”说罢上前伸手将他扶起来，眉眼里已有三分明白，“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回有什么事？”
尹裘看着师父默了片刻，郑重道：“师父，我今天见到小霜儿了。”
听到这句话，尹天赐意外地愣了愣，似乎有些忆不起来他所说的那个名字是谁。毕竟这么多年过去，陈年往事早已被尘封在了岁月的匣中。片刻后，尹天赐才回过神来，看着自家徒儿那痴痴的模样，毫无平日里心思深藏的机警聪黠。
便不由得取笑道：“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吧？”
尹裘稍稍愣了一下，似乎不知怎么回答。
见他呆头呆脑，尹天赐只好又问：“霜儿在哪？”
“她？……她随师兄妹们前去成都了。”尹裘连忙回答，眼神殷切地看着师父。
“你没有留她？”
“我……”
“罢了，以为师对你的了解，只怕你是近乡情更怯，还未曾表明身份吧？”
听到师父这么说，尹裘如释重负，立即舒了一口气笑道：“知我者，莫若师父！”
“马屁就别拍了，说吧，你想如何？”
尹天赐刚问，尹裘又立刻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对着师父抱拳施礼，认真道：“师父英明，弟子想随小霜儿一同前去成都。”
见他这辈子难得如此一本正经，作为师父也难免生了打趣他的心思。
“人家邀请你没有？”
“没有。”
“那你这样追去，又是所求为何？”
“弟子……弟子……”
“我丐帮多年来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如今明教入中原兴风作浪，掀起武林腥风血雨，我丐帮义字当头，将其驱逐自是当仁不让。现在正值用人之时，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左膀右臂，焉有在此时离去之理？”尹天赐硬起眉目，背过身去，一副凛然大义之势。
尹裘明显急了起来，双拳再度一抱，辩道：“师父！弟子已将所负之事悉数完成，并将周遭事宜清楚交接于师弟，更何况弟子前去成都，亦可督促辅佐成都分舵之行动，协调唐门与我们合作，弟子并非只顾儿女私情，若有必要，自是以师门为重……只是在此之前，弟子只求……只求……”
尹天赐挑了挑眉：“只求什么？”
“……”
“连所求之事都不敢说出口，如何说服为师？”尹天赐大喝一声，转身便要进去。
“不！师父！”尹裘连忙叫道，神色急切纷乱之间却终于有些坦然诚实，“师父，自小霜儿离开之后，多年来弟子逍遥快活，无忧无虑，唯有一个心愿……就是再见到她。”
“可你已经见到她了。”
“我还要留下她。”
“什么？”
“十五岁的时候，我没有能力将她留下，可是现在，我想留住她。”尹裘抬头看着师父，眼神中像是燃烧着火焰一般坚定明亮。
尹天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到了他眼中那片多年来深藏于心，从不显露于人的殷殷期待。作为师父，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徒弟这些年来虽然不说，但心中却总记挂着一个人。否则他不会每年新年到来的时候，一个人跑去丐帮北边杏子林附近的轩辕台。
那是以前他带着小霜儿常玩的地方。
也罢，让他去吧，本来也就是想逗逗他。
“好了，起来吧。”尹天赐颔首说道，语气软化了许多，“你这心思别人不知道，为师还能不知道？霜儿是个好姑娘，你能与她重逢自是天意，为师又怎会逆天意而行。”
“师父？！”
“为师刚刚只是想看你下了几分决心。既然如此，就如你所说，明日天亮我便宣布派你前往成都分舵，到了那边你要好好配合分舵舵主和长老，辅助他们进行人员调配之事。枫华谷一战，我们只许胜不许败。”
得到师父首肯，尹裘欣喜若狂，双拳一抱、声正气宏地承诺道：
“师父放心！徒儿必定赴汤蹈火，不辱师命！”
“瞧你那高兴的样子，为师话还没有说完呢。”尹天赐无奈的摇摇头。
“师父您说！您说什么我都答应！”尹裘还在兴头上，笑嘻嘻地咧着嘴笑，甜的就像被灌了蜜一样。
尹天赐不动声色，只是缓声道：“你可知霜儿此去成都所为何事？”
尹裘没想到师父要问的是这个，不禁有些怔愣，而后思索道：“我听她与她师兄所言，小霜儿这趟去成都似乎是为了去寻找苏将军的下落。”
“果然。”尹天赐微微颔首，似乎已在意料之中，“前些日子，成都商会不知从哪找到了跟着苏阳一起消失多年的神枪碎魂，在江湖上引起不小轰动，当年之事又被有心之人推上台面，好在落入唐门手中，尚无风浪。霜儿为此前去，亦是情理之中。”
“师父告诉我这个，是想提醒我……？”尹裘试探性地问道。
“如今明教猖獗，江湖动荡，各大门派都想联同中原武林一同驱逐明教，只是朝廷尚未有任何指令示下，天策府尚且按兵不动。但若任其恣意发展，五年之内必将引起皇室恐慌，到时朝廷必将派出天策府精英铁骑歼灭明教。”
“唔，师父能想到这个，明教肯定也会，所以师父的意思是……难保明教不将防范目光盯向天策府，如今碎魂再现，兴许会引起他们警觉。”尹裘拖着腮，顺着师父的话往下推测。
尹天赐点了点头，目光十分谨慎：“不错。碎魂现世，必将推动各路人马再度寻找苏阳下落，苏阳是天策府当年最骁勇善战的将军，若还在世，被正派人士寻到便也算了，若是心怀不轨之人，恐后患无穷。另外，霜儿是苏阳女儿的身份千万不能走漏，保护好她。”
说罢，尹天赐的目光幽幽扫了一眼尹裘，尹裘立刻会意了过来。
他的目光隐隐约约飘向了某个远方，只有声音在夜色里还斩钉截铁，如若誓约一般：
“师父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就是豁出性命，我也会护她平安。”
成都。
市集上，饮霜独自一人在人群中晃来晃去，百无聊赖。
师兄一大早就领着师妹们出门办事，她在客栈里安安分分地等了半天，谁知过了中午还不见他们回来，这才被无趣折磨的按捺不住，一个人悄悄溜出来转转。
市集果然是热闹多了，她的心情也舒畅多了。
这边是摆满了古玩的地摊，那边是吆喝着客人留步的面馆，身侧两边不断与熙熙攘攘的人群擦肩而过。她时不时蹲下身子在古玩摊前拿起什么观摩半天，时不时又在书画摊前闭眼轻嗅那轻浅怡人的墨香书卷，偶尔想要掏银子买什么东西的时候却又一下尴尬起来——管着财政大权的师兄，压根没给她留足够的钱。
于是只有叹叹气，忍痛转身离开。
有人跟在她身后，视线穿过人群，只将她放入眼底。
不远处的小孩子被大人带着边走边玩，眨巴着大眼睛稀奇地东看西看，笑声闹声咿呀声清晰嘹亮，引得周围之人不禁好奇的停步侧目。
而那小小的身子努力走路的样子，不由得让饮霜悄然一笑。
尹裘的目光倏地也跟着凝注了。
他静伫在人群一角，目光落在她微微扬起的嘴角，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她在无人知晓的瞬间轻轻笑起来的时候，蓦地也就觉得眼前之景一瞬间被阳光照亮。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古人诚不欺他。
感叹一瞬后，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跟在饮霜身后的步伐竟然也轻盈了许多。目光放过去，看见她将手背在身后走得悠然，那姿态，还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尹裘摇了摇头，一副被她打败的无奈模样。
而再抬起眼时，饮霜已经在一个糖画摊前停了下来。
只见她站在摊前被大人领着、小手正在转转盘的小姑娘身后，伸着脑袋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往前看，看起来似乎比那小姑娘还要期待。只见小姑娘手气好得很，一转便是一条龙，指针落定的一瞬间，小姑娘高兴得又是拍手又是跳。
额外的拍手声还有她背后的大姐姐，叶饮霜。
小姑娘疑惑的回过头，表情里有一些些陌生和茫然。尹裘受不了地叹一口气，心里只觉得小霜儿的年纪只跟那小姑娘一般大。很快，技艺精湛的糖画师傅飞快勾勒出了龙的图案，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用竹签粘好递给小姑娘的时候，饮霜的目光就跟被磁铁吸引住了一般，直到小姑娘离开还牢牢锁在那。
然后她低头，试图也转一个图案。
然而手一摸荷包，动作便跟着止住了——掌管财政大权的师兄一分钱都没有留给她。
虽然一身看起来很贵的金色锦衣，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不要说她这样的小女子了。
尹裘便在这时出场了。
简直天赐良机——他在心里暗想。
随后，他那张英俊爽朗的笑脸便出现在了饮霜面前。于是当他伸手付过钱，修长手指在转盘上轻轻一勾就转出个凤时，饮霜还有些呆呆的。
“你……？”她怔怔开口，看着他觉得似曾相识，却也有些不确定。
“真巧啊，小叶。”尹裘大方一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又深了些，潇洒之中多出些温柔。见饮霜还在发愣，更是笑出声来，那声音飘进耳里，格外清朗好听——“小霜儿，瞿塘峡一别后，不记得在下了吗？”
果然！
饮霜恍然大悟。
她连忙抱拳应道：“并、并非，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请兄台见谅。”
尹裘见她忐忑不安，只觉得甚是可爱。
于是他的笑容里更甜了，星眸里亮着的都是光，比那天上星辰还要令人瞩目聚焦，他忽然伸手将她揽近，紧贴着她的脸庞吹了吹气：“哦？这么说，小叶记得我？”
煞是温软，煞是暧昧。
饮霜又愣了一下，立刻脚尖一蹦往后弹开了。
她一下站得老远，脸颊有些泛红，手指交叠在背后相互揪扯，说起话来还结结巴巴的，明显有些吓得不轻：“兄、兄台……那什么，男、男女有别，你、你我这样说话就可以了。”
她说着，眉目里难掩慌张。
废话，除了小跟班，她这些年来还没跟第二个人相处的这么亲密过，就连师兄都没有这么近的跟她说过话，更何况一个都不怎么认识的男人？
而且这般突如其来，真是把她吓得不轻。
饮霜轻轻舒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一边深呼吸一边抬头往上看去，只见尹裘揣着手，施施然倚着糖画铺旁边支着的木牌，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悠然自得，嘴角噙着的笑容没消失过就算了，如今反倒愈发收不起来——就像是看着全天下最让他开心的事情一样，饮霜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笑容。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
“你……”她闭上眼，眉头忽然轻轻皱起来。
“嗯？”尹裘不动声色地轻声回应，心里却有些好奇她想到了何事竟会突然蹙眉。
饮霜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询问一般，兀自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而后缓缓睁开眼，盯着尹裘又看了看，而后默默地摇了摇头。
尹裘更加不解了，只好笑着试探道：“莫不是小叶嫌我出现扰了清静？那样我可是会伤心的啊。”
闻言，饮霜连忙摇摇头：“不、不是，兄台误会了。”
“哦？此话当真？”尹裘虚起眼睛，进一步试探道。
饮霜连连点头。
“好吧，若真是如此，那小叶可否告诉我，突然间兴致低落，若非因我唐突扰了雅兴，又究竟所为何事？”尹裘不依不饶，定要探出她为何会忽然露出这样哀愁的表情。他不在的那些年岁里，究竟是什么给她留下了这样不快的记忆。
见饮霜还是默然不答，于是决定耍起无赖。
“若小叶还是不肯告诉我，那我只好归咎于自己，依丐帮之礼向你赔不是了。”语毕，他以雷霆之势忽然抽出饮霜的佩剑，凌空划了两下，正色道，“刚刚是我无礼，唐突了叶姑娘，不知姑娘想让我自断哪只手臂，劳烦姑娘说一声，尹裘绝无二话。”
话音刚落，别说饮霜都没反应过来，连糖画铺的老师傅也一样目瞪口呆。
这情节变化的有点太快了吧？老师傅擦了擦鼻梁上的汗。
“等、等等……”饮霜一头雾水地支吾着，试图让他冷静下。
尹裘却充耳不闻，叹了叹气，在青天白日之下端的声正气宏：“我明白了，姑娘。既然你难以选择，我就将这两只手都斩断了向姑娘你赔罪，适才是我不好，不知好歹扰了姑娘安宁，令姑娘受到惊吓，现下我这就自惩以正姑娘清白，还请姑娘……莫要再伤心难过。”
那气魄，宛如要为国捐躯般英勇无畏，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辞。
多年后，饮霜回想到这一幕的时候，总会跟一双儿女笑道：
“你们爹爹年轻的时候，那可是丐帮第一影帝呀。”
尽管那时，尹裘已不在她身边。
而现在，饮霜在他剑起剑落之间飞快扑了上去，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不许他动弹。片刻后，剑被扯落，哐啷一声落地的声音清脆又利落，伴随着饮霜无奈的叹息，只听她轻声道：“兄台莫要如此，我告诉你便是了。”
“刚刚我只是想到了一桩多年前的旧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故人离世罢了。”
“唔……你的样子……很像他。”
话到此处，饮霜忽而轻轻笑起来，仰头与他四目相对的眼眸中，好像有什么看不真切的水光氤氲着、氤氲着，却在被阳光照亮之际，她轻轻一眨眼，便什么也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丐藏·清霜（BG·上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