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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双藏·沉香(BG·上篇) ...


  •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在我的记忆里,藏剑山庄永远都是那么肃穆庄重。
      君风院中的雕像,名剑堂里的祭台,楼外楼上时而会传来一两声高亢的雁鸣,悠扬婉转,似乎在昭示自己是那只不知何时远去的归鸿。而再远一点的地方,夕阳所及之处,师姐总是病怏怏的捧书坐在廊下,偶尔抬起头时,素净苍白的脸上最多的总是温柔。
      自我拜师那日起,便由她照顾饮食起居。
      因为身体不好,师姐很少离开藏剑山庄,而那让每一个藏剑弟子引以为豪的万仞重剑,我也没有见过师姐拿起来过。于是她被师父留在了庄里,凭借着足够的耐心和细心,负责照顾起师父和其他徒弟的生活琐事。

      春去秋来,她总是将诸多事宜打理的井井有条,细致周到。
      清瘦羸弱的身影长年穿梭于藏剑山庄的院落和廊轩之中,渐渐在时光中沉淀成一幅长久的画,以至于我从外回来时若是没有看到师姐,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而师父,也是一样。

      “妍儿?妍儿?”
      我正在自己厢房内翻阅秘籍,忽而听到隔壁传来的叩门声和呼唤。
      师父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疑惑和急切,想必是又找不见了我那体弱多病、总是令他格外挂心的师姐。每当如此,就又到了可以揶揄师父的时候。这样想着,我连忙合上书页推门而出,主动担起了为师父指点迷津的重任,大剌剌的走到他面前,仰头望着他嬉笑道:“师父!”
      师父闻声看过来,虚起眼睛:“灵儿?”
      “师父,你又来找师姐呀?”我嘻嘻笑着,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大约是语气里的调笑揶揄太过明目张胆,不由得让师父有些恼,于是我那只到师父腰际的身高轻而易举的让师父拍了拍头,继而刻意的清咳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不许胡闹。”
      我偷偷瞄了师父一眼,在心里偷笑。
      “师父明明就是来找师姐的嘛,一天要来三四次,我哪有说错?”
      “……”
      “师父最喜欢师姐了!”
      我笑嘻嘻的拍了拍手,故意作出夸张的模样。然而这个时候师父却不恼了,他低头沉吟了片刻,眼里缓缓涌动过一瞬我看不真切的温柔,而后他轻轻勾了勾手指,蹲下身来与我齐高,笑容分外明亮的笑道:“你师姐泡的一手好茶,师父不能不喜欢。”
      我眨眨眼,等他继续说。
      师父果然回过头瞟了一眼师姐紧闭的房门,笑容里多出一丝叹息般的神色,继而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惋惜道:“本想来找她讨口茶喝,可既然她不在,就当我没有来过。”师父笑着,而后站起身来,又似想到什么一样柔声叮嘱我,“你也不必告诉她。”
      说罢师父便施施然转过身,留给我一个高大的背影,尾音落下的同时,我便看见他举步离去。长廊中师父远去的步伐平稳从容,衣袍随着迎面而来的微风轻轻泛动,再远些,便和片刻前那一瞬间若有所思的叹息一样,不着痕迹了。

      第二日师父便离开了。
      如往常一样,他总是喜欢长年累月的在外漂泊闯荡,一年里回山庄的次数用十根指头就数得过来。师父爱酒,但每次回来,他都会去师姐那里讨一杯茶喝,走的时候也会带走她焙好的茶。时间久了,我们就取笑起他来,说他每次回来不过就是为了师姐的茶。
      师父倒也点头承认的大方,说茶喝完了的时候,就是他该回来的时候了。
      说话间有意无意的看向师姐,眸中一点点似假还真的情绪,被风一吹就散成了笑。

      然而这次有些奇怪。
      师父空手而走,师姐无影无踪。
      因为和师姐住得近,我知道她和师父之间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小秘密。比如除了弟子房,藏剑山庄背后满陇东村村角种满沉香树的那处院落,便是师父专门购置来给她养病的私宅。
      我就是在那找到师姐的。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揉捻炒青后的沉香叶茶。原本这一院子的沉香树是不曾有过的,也是只生长于比江南还要向南的地方的,可因她喜欢,师父便不辞辛苦,专门请了人从闽南移植过来再精心培育,等到这一院子的树都长好长成了,师父才带她搬入这院中。
      师父如此待她,我是明白的。
      看着师姐鹅黄色的长裙在一片沉香树的掩映中氤氲出的温婉柔和,伴随着一点点茶香,就像是清晨一不小心便会被衣袖拂去的朝露,总会令人不自觉就生出一腔的怜惜和爱慕。
      比如我,比如师父。
      我匆匆走上前,拉了拉师姐微微泛红的手。
      她抬起头来,有一丝丝讶异和疑惑:“灵儿,你怎么来了?”
      “师姐师姐,你看你的手都红了。”我在她旁边坐下,跟着她捧起一捧茶。
      师姐怔了怔,却很快笑起来:“这回晚了些,师父的茶还没有备好,得抓紧些。”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我见她神色那样自然,还带着一点点怕来不及的紧张,不由得就揣测起她对师父已经离开的事似乎根本还未曾听说。
      沉默的犹豫了半晌,不知是否该开口。
      直到看见师姐的食指上突然被刮出的细微血痕,我才猛的心中一横,拉过她的手一边呼呼一边就脱口而出:“师姐不必再忙了,师父已经走了,你不知道吗?”
      然后我就感到师姐的身体僵了一僵。
      她的眸中果然盛满愕然:“什么?”
      我看着她这样惊讶的神情,不由得疑惑起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若不是脑海里一下想起师父的嘱咐,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师父昨天其实来找过她……怔愣半晌,我挠了挠脑袋,有些为难的支吾着重复了一遍:“是、是呀师姐……师父已经走了,就、就今天早上……”
      话音刚落,我看见师姐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这样吗?”
      半晌,她的声音才响起来。
      像是忽然间看透了什么似的,她沉默的低下头,细长手指抚过每一片沉香叶:“那也不要紧,等茶叶制好了,让温青带给他。”
      说罢师姐又不动声色的继续手上的活,我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能坐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动起手来。只是我那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性子,胡乱揉捻两下便由它蒙混过关,远远不及师姐温柔细致的动作和对师父的绵绵情意。
      她轻柔的,好像一碰就会碎掉。

      温青是师父的挚友,来自万花谷的妙医圣手。
      师父闯荡江湖多年,四处游历之际,总有不测受伤的时候。好在有这样一位挚友与战友,让他在战时毫无后顾之忧。只是对师父的多数弟子而言,温青始终是个陌生而遥远的名字,即便是我,也是仗着和师姐铁一般的关系才有所听闻。
      说起来,其实师父也算是亲近随和,平易近人。与徒弟们相处时也并不在意尊长之分,只要不触及底线,随随便便都能开得起玩笑。只是他向来不将自己的事过多的告知徒弟们,就比如说不会将平辈好友介绍与晚辈,也比如说我们从不知道温青这个人。
      可是师姐知道,这便是不同。
      她认识温青,似乎也已许多年。
      几天后的午后温青推门进来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站在门边,徐步走到沉香树的树荫下。明灭斑驳的光线里,他一身黑衣长袍温润儒雅,长发散落下来,衬得他沉静的眉目愈发透着医者的睿智与淡泊。
      “叶妍。”他低声唤道,目光垂下来,格外温柔的落在师姐身上。
      “许久不见了。”师姐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是啊。你还好吗?”似乎有所触动,温青习惯性的上前一步,手举在空中想要碰触她的脸颊,师姐却适时的往后退了一步,脸上不动声色的表情格外平淡,她低下头,避开温青的视线,将手中早已装好的茶叶轻轻递给他。
      温青愣了一下,不由得苦笑道:“又要找我当和事老吗?”
      “这是最后一次了。”师姐微笑着回答。
      温青蓦然抬起头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般询问道:“什么?”
      而我也同样惊讶,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师姐在听说师父已经离开山庄时的那种黯然而绝望的表情和语气,正是在影射她现在所说的这句话。
      “你告诉他,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他制茶了。”师姐仍旧平静的回答,目光沉静的看不出一丝波澜,看着温青讶异到不行的目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身侧满树的沉香,“我累了,不想再管他是怎么想的了。”
      “叶妍……”温青有些不忍地看着她。
      “如果他始终觉得是我害死了叶灵霜,那就是吧,无所谓了。”师姐轻声说道,说着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过的名字和故事,平静的如若死水一般。
      温青看着她心如死灰,连忙道:“叶妍,不是这样,灵霜的死谁也不想的……你那个时候也是没有办法,叶白他只是还放不下,他要怪也是怪自己,不会真的怪你的……”
      听着他的安慰,师姐轻声笑了一下。
      “都不要紧了,随他。”
      “叶妍你别这样,不要说气话……”
      “不是气话。”师姐回过眸来,仍旧是平淡的模样,她静静看了温青一眼,忽而想到什么微微勾起嘴角,“反正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否则又怎么会说那样的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要再顾虑他了。”师姐轻声说道,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一点也没有打算回头。我和温青都不禁有些诧异的看向她,却见她仍旧看着那树沉香,忽而笑得很凄凉。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一切,不喜欢他。”
      “从来都……不喜欢。”

      众所周知,在师父面前,叶灵霜这个名字是从来不能被提起的。
      幸好大家八卦的心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才能在私下的口耳相传里,小心翼翼的摸清了一点关于这个名字的故事。
      叶灵霜是师父的第一个徒弟。
      师姐是第二个。
      后来叶灵霜死了,师父悲痛欲绝,而她的死似乎也与师姐有莫大的牵扯。
      只是真相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再知道了。

      温青受师姐嘱托去找师父的时候,我也刚好正要出庄游历。
      心中好奇,便软磨硬泡的赖着与他同路。
      在苍山洱海找到师父的时候,温青脸上的神色很复杂。他静静坐在那里,看着师父一脸兴奋的取来了洱海的水,打开师姐为他备好的茶,兴冲冲的泡制着,直到氤氲出一室茶香。师父将茶杯递给我时,脸上的笑容格外明朗。
      “灵儿,你尝尝。”他说,眼角轻扬,是很高兴的模样。
      我连忙双手接过茶杯,一边低头品茶一边悄悄的打量着师父,见他收到茶后眼角眉梢都是欣喜的模样,一点也不敢去想等他听到师姐要温青转达的话时,会是怎样的情状。
      果然,温青也默不作声地低头饮茶。
      他的动作安静又缓慢,就像这青山绿水间缓慢移动的云,看不透,也捉摸不到。
      “她们俩制的茶,终究还是不一样。”温青垂眸,不动声色的说道。
      我看见师父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什么?”
      “灵霜手下的,总是更好喝一些。”温青的语调依旧淡然,目光若有似无的扫过师父的眼睛,又自然而然的移开,晃着手中茶杯更加自然而然的随口问道,“你不觉得吗?”
      师父看着他没有说话。
      温青也不回避,与他直视之际微微勾起嘴角,眸中的目光忽而变得有些锋利,似乎十拿九稳的笃定道:“所以,这就是你更喜欢灵霜的原因吗?”
      “温青你到底想说什么?”师父骤然放下茶杯,目光里隐隐有跳动的火焰。
      “我想说什么?”温青嗤笑了一声,似乎觉得师父太过荒唐,“叶白,多少年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还要折磨叶妍到什么时候?”
      我听见他这样说,也不由得收紧了目光。
      温青沉静的眉目难得严厉起来,此刻他正一动不动的看着师父,似乎就要他今天给个答案。而师父似乎还震惊于他说的话,一时半会竟没有反应过来。
      温青又继续说道:“灵霜死后,你恨我,恨叶妍,恨你自己,所以你受伤再重也不来万花谷找我,所以你逼着叶妍做灵霜曾经为你做过的所有事情,所以你春夏秋冬都在外面游荡就是死也不肯回藏剑山庄,你想放逐自己是你的事,可是叶妍没有错,她有什么错?!”
      “她有什么错?”师父看着温青笑了一下,声音随即变得狠恶起来,“当年我一遍遍哀求她无论如何要救灵霜不用管我,一遍遍哀求她一定要让灵霜活下来……可是她还是放开了灵霜的手,是她让灵霜掉下山崖死无葬身之地!我连霜儿的尸身都寻不回,她再也不会在我身边吵着闹着叫我师父,再也不会与我比剑喝酒,更不会……”
      “那又如何?”温青冷漠的打断他。
      师父没说完的话和激荡的情绪就这样戛然而止,不能置信的看着他。
      “要不是叶妍,你连活着恨她的机会都没有。”他淡然说着,眉目间不起一丝波澜,视线复又投过去,锋利而尖锐的描摹着师父的模样,“叶白,如果当时情境换作是我,你和叶妍只能活一个,就算明知道你死了她会恨我一辈子,我也会选她。”
      “……”
      “那你呢?”温青细细打量着他,波澜不惊的语气却直摄人心,“如果当时是你要在叶灵霜和叶妍之中选,你又会选谁呢?如果你心里想选的是叶灵霜,那现在究竟又为什么要责怪叶妍呢?”
      “呵。”听到温青最后那个问题,师父一下笑了出来。
      他抬起头来看着温青,冷静的有些非同寻常:“温青,妍儿知道你现在还是这么喜欢她吗?”
      “……”
      “不知道的话,你可以再告诉她一次。”
      “叶白!”
      “我祝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师父冷冷的扫了温青一眼,声音也冰冷的让人如坠冰窖,衬得他那嘴角的笑容变得愈发阴冷和诡异。温青的目光骤然紧缩,对他忍无可忍之际正要拍案而起,师父却先一步背过身去。
      他疾步走出门外,明黄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莫名的悲伤。
      温青脸上神色难辨,阴沉而又复杂,最后也站起身来,一声不吭的拂袖离开。
      直到很久之后,师姐嫁给温青时,师父酩酊大醉的告诉过我一句话:“灵儿你知道吗,我其实……从来都没有怪过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双藏·沉香(BG·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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