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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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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师傅,下雪了。”
“嘘,师傅还睡着,昨夜饮了一夜的酒。”
“师妹,师哥带你个好地方。”
“嗯。”
“哇,好美啊。”
“嘘,小点声,星星们都睡着了。”
“师哥还当我是小孩子?书文都七岁了。”
“可师哥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子。”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颗大果子,“吃吧。”
“哦。这几个字怎么念?”
“摘星楼。”
“摘星楼?”好似真的一扬手就能摘到星星,满天星斗嵌在黑幕上,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白茫茫,黑白甚是清明。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书童迎风而立,宛若谪仙。
书文仰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他,其实长的还是挺好看的,和师傅一样,有出尘之姿。
“我脸上有东西?”
“没...没什么...山下的仙童说天宫院里埋着师傅的师傅,师傅是仙人,仙人也会死么?”
“或许不会,或许师傅比师傅的师傅还要厉害。听说,当年师傅奏禀太宗皇帝北斗七星要变为人,太宗深信不疑,派人前去守候。当真侯见七个婆罗门僧人从金光门進城,到了西市酒楼,向店主人讨酒喝,要了一石又一石,一石再一石头。后来,僧人喝玩就就想离开,使者又拦住几人去路,想强行将几人带入皇宫。几个僧人相顾而笑,说师傅定在皇帝面前说了他们什么,可眨眼功夫,他们便没了踪影。后来,店家收拾器皿才在椅子下发现了两千钱。”
书文听罢,扶了扶下巴,还未啃完的果子落在雪地上,好厉害,“那师傅活了多少岁?”
“少说也有一个甲子吧,师傅历经三朝,师傅年轻时才华横溢,与当时的秦王李世民交好,后来入了天策府,师傅助李唐谋取天下,你想想,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还有现在的高宗皇帝,听说师傅当年官至太史令,不过后来与师傅的师傅双双辞官归隐至此...”
“哦,原来做大官也不好玩...”书文摆弄的指头,“师傅有娘子么?”
“咳咳...不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书童最怕听到的便是‘娘子’二字。
“这么晚了还不睡?”
“徒儿在等师傅。”书文坐在摘星楼上开着夜空。
“在等为师?”
“是,师哥说当年师傅就是这样在这而立了半宿,后来就去了扬州收了徒儿。”
李淳风提起衣襟,坐在一侧,“书文想知道什么?”
“师傅不喜欢做官,是因为天上的星星,还是喜欢住在山上?为什么师傅不肯教书文读书认字?师傅是不是不喜欢徒儿?”
“你一下问了这么多,为师该如何为你解惑?为师不教你,是不假人为,让你依照你的本性,无拘无束的生活。修道之人奉行清虚泰静,少私寡欲,人生在世,若能体气平和,无乐无忧,怡然自得便能延年益寿。阮籍崇尚“至人”,即是“恬于生而静于死,生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离”,对于活着也不感到幸福,对于死去也泰然处之,完全顺应“自然”,这便是为师毕生追求的超世脱俗,为师希望你能学得一二。”
“师傅,这样会不会不快乐?”
“那书文告诉师傅何为快乐?”
书文不加思索道,“快乐就是每日睡到自然醒,有师哥陪着玩,能看到师傅,陪着师傅看斗转星移,花开花谢...”
李淳风揉着书文脑瓜上的丸子头,“是啊,这是徒儿的快乐,可你想过这些快乐你别人给你的,还是自己寻觅的?”
“书文不懂...”
“若哪天师傅不在了,书童也离开了,书文又从哪里获得快乐?”
书文一愣,垂眸,幽幽道,“徒儿可以不要快乐,可徒儿不能没有师傅啊...”
“夜深了,去睡吧。”李淳风一声轻叹。
“师傅...”
“听话。”师傅勾了个难得的笑颜,书文一见,瞬间石化,乖乖离去。
李淳风看着书文离去的背影,神色怅然,掐指一算,无奈天道如此,匆匆五载,大限已至,当年他试图看顾书文十年,甚至妄想改变什么,想来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他,“师傅,黄泉路上,你可寂寞?一别经年,不知师傅风采如何?它朝你我师徒重逢,不若继续演测推背图,可好?师傅,请原谅弟子,容弟子再任性一回。”
“师傅醒了吗?徒儿要进来咯。”不到四更天,书文端着水侍候李淳风洗漱,又像往常一样为师傅束发。
“这是为师创的绝影剑法,疾如电快如风,剑招灵动,变化无穷,有飘逸出尘之姿,可得几成?”
“约莫八成。”
“甚好!不愧是我李淳风的弟子,好好练习这套剑法,以你的资质,五年后即可出师。”
“师傅在说什么,徒儿才不要出师,一切有师傅在,师傅是最厉害的师傅。”
“明日书童随你下山,你既从红尘中来,且回红尘中去。”
书文如被雷击,下山,他从懂事起就一直和师傅在一起,“师傅,师傅,是徒儿做错了什么吗?师傅为何要敢徒儿下山?徒儿不走,徒儿要和师傅在一起...”
才拉上李淳风的衣袖,师傅一挥袖,书文抓了个空,“师傅,为什么?师傅不要徒儿了?”
“傻孩子,为师不是不要你了。只是你上山已有五年,这五年来,你只知道师傅,却不知世间还有父母,他们日日夜夜都盼着书文,从此一家团聚。”
“父母?徒儿不是孤儿吗?”
“谁说你是孤儿了,不仅如此,只怕家里还非富即贵。当年为师带你上山也是征求了书文的双亲,书文今年虚岁也有七岁了,可你却从来没哭过,无论磕了绊了,为师当年见你命格异于常人,五行缺水,这才动了收你为徒的心思,希望你能采集日月之灵,转转将来的运道。”
“徒儿明日会随师哥下山。”
“书文。”这是李淳风最后一次唤他。
“徒儿在。”
“人,生而有一种态度,名曰执念,那是种对待自己,对待他人,对待苍生,对待生命的态度,它既能证实人的存在,亦是判断是非好坏的标准。待人接物有执念是好的,可过犹不及,过分执着,易生怨念。为师甚少教导你,即使只言片语,为师望你凝结心肠,消除执念。往后自求多福,切勿执着。”
“师傅,徒儿哪里执着了?徒儿不过是想陪着师傅。”
“去吧。”李淳风背过身去,再不看这个古灵精怪的徒弟,他从私心里也十分不舍,又不能告之自己即将化蝶而去。
次日,书文欲与师傅辞行,李淳风避而不见。
书文只对着门磕了三个头,想了一遍,六道自然,万事随缘,“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傅。师傅可有何未了心愿?”
“没有”,师傅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地上的包袱是为师最后所赠之物,里面有两封信,一幅字。”
虽不明白师傅为何忽然赶自己走,甚至避而不见,可书文知道师傅自有其道理,“师傅还有何教诲?”他想再听听师傅的声音。
“教诲没有。为师要你立下誓言,终身不仕。”
“弟子书文在此立誓,终身不仕,若违此誓,孤苦至老。”
“童儿,照顾好书文。”
“徒儿谨记,师傅...保重!”书童最不喜这惜别光景,扶起跪在地上的书文,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又拍了拍丸子头,“师妹,走吧。”
“师哥,怎么你也背了包袱?师傅也赶了你?”
“嗯。”
“那往后谁照顾师傅?”
“自然有人照顾,书文放宽心吧。”
“哦。”
坐在马车上,回头又看了一眼仙山,“师傅,徒儿真的要走了,您一定要好好珍重”,思及此,书文翻开包袱。
拆开一封,一页纸上,只有一个字,‘淼’,还滚出来一方雕成了青蛙模样,上面还有‘玉蟾蜍’三字。
书文不解,再拆一封,密密麻麻,没几个认识,“师傅...”
“徒儿,为师明日教你认字可好?”
“认字可比扫青蛙有意思?”
“没有。”
“认字可比果子香甜?”
“没有。”
“那我不用学了。”
“好!”李淳风揉着书文的小脑袋,“乖,去玩吧。”
“要师哥念给你吗?”
“不要。”书文重新折起信笺,像宝贝似的搂在怀里,“师傅,徒儿一定好好认字...”
王府中的一切皆是陌生又熟悉,毕竟这里才是自己的家,第一天到家,所有人无一不对他又是亲又是抱的,书文吓坏了,拉扯着书童的衣袖,“师哥,他们好可怕。”
“王爷,王妃,莫吓着他,除了师父,师妹不喜与人亲近。”
师妹?律被一口茶呛到。
“书文刚回来,与我们不甚熟悉,若仙童不弃可在舍下小住几日。”玉王妃看着书文和自己不甚亲近,她委婉道。
“不甚荣幸,那书童便恭敬不如从命。”
晚膳时候,律剥一个虾子搁在书文碗里,书文就吃一个,其实虾子很美味,可他不喜欢,宁愿随师傅呆在山上吃青菜豆腐。
“宝儿,你还记得小时候被师傅抱走的时候硬生生的抱着我的脖子不撒手,还痛哭流涕?”
书文没有答话,只是摇摇头,他明明在扯谎,可看着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真挚、那样温柔。律看着宝儿的清冷,这哪里是个七岁的孩子,七岁本该是逗猫玩狗的年纪...
书文拉住书童的手,跳下椅子,“师哥,我困了...”
一干人等皆是尴尬,书童亦然,师妹从来都是吾行吾素,在山上时也不觉着,怎一下山,与这儿格格不入。
“王爷、夫人,书童先告退了...”
“师哥,你能再陪我几日不?”
“就是多住一年,师哥仍要离开。师妹怎就放不下?”
“放不下放不下,师哥,我不喜欢这里。”
“傻瓜,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他依旧理了理他额前的发。
“真的吗?”
“缘来缘去缘如水,花开花谢自有时。你看,师哥手中有根皮筋,我们一人拽一端,用劲儿...”见书文拽的差不多,书童手一松。
“啊...好痛!”
“瞧,这就是早放手与晚放手的区别...看来师傅说的没错...书文,听师哥的话,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定要狠下心肠来...”
“啧啧啧...他一个小孩子,你左一句右一句,也不管他懂是不懂...”
初夏。
四更天,书文在花苑中瞎逛,王府中虽没有棕榈,但有枇杷若干,父亲说那是自己的同龄树,“咕呱,咕呱...”
“有青蛙?”暗自欣喜。
影子坐在树上看他一下一下,不紧不慢扫着,一连几日,他都在暗中观察,除了每日晨昏定省,这孩子不是扫蟾蜍,就是对着一幅写着“道”发呆,弱小如他,如何能明白何为‘六道自然,万事随缘’。
“喂,小孩儿,你不睡觉跑来这儿做什么?”
“你不是看见了么?”书文不答反问。
“你不怕我?我可是鬼呢,专吃小孩子的心肝!”
“哦,怕死了,怕死了。”书文无奈的配合应付几句,师哥走了,如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无。
日子久了,书文也越来越喜欢和那个‘鬼’聊天。
“师傅疼我,什么都不让我做,除了每日晨昏入定,其余时间都是我的。”
“那你每日都在山上做些什么?”
“看花开花落,抄写道德经,对着天上的流云发呆,当然我最喜欢是在棕榈树下用笤帚扫青蛙,那些东西一个比一个懒,就知道跳来跳去,每回一扫都能扫一个下午,呵呵呵。”
“你师傅还教你识字了?”
“没有,师傅只有口授。”
“懂了,不是你师傅是蠢物,便是你是蠢物!”
书文终于有了清冷之外的新表情,怒意,“不许你说我师傅!”
“啧啧啧,李淳风也不过如此...”呵,小孩儿毕竟是小孩儿。
摘星楼。
李淳风依旧望着满天星斗,自斟自饮,“师傅啊,徒儿即将化蝶,胸中却有一丝不舍,师傅,徒儿有些放不下那孩子。师傅...就等明日的朝阳照到这摘星楼的长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