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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蓝田 ...

  •   残云谷四面悬崖耸立,高不可攀。绝壁直如柱,光如镜,非人力所能及。
      这,便是我自小生存的地方。没有人,没有生气,满谷的奇花异草,只有生命之初最原始的美丽。
      这谷中原是有人的,记忆中,曾经有一个很美的女子,美得让人窒息。丹凤细眼,柳叶弯眉,粉颊朱唇。凤目流转、轻颦浅笑,无不令人惊艳。
      记忆中,她常常对我笑,纤细柔软的手指也总是眷恋地轻抚我的发顶。
      朱唇微起,醉人的嗓音轻轻地唤我:蓝田。
      而我呢,喜欢腻在她怀里撒娇,贪恋着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稚嫩的声音叫着:娘——
      娘说,这谷中原来还有一人,是爹。
      那是一个伟岸挺拔,剑眉星目的俊俏男子。
      年纪轻轻,却医术超绝,厚实而有力的大掌,妙手回春,拯救过无数的生命,包括娘,包括我。
      娘说,爹是我生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用那一双大手,亲自把我接到这个纷扰却美丽的世间。
      可是后来,爹不见了。
      娘说,因为爹是家中的独子,更是闻名于世的神医。他可以背弃家族,舍弃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带着娘隐居深谷,避于绝世之中,却不能让这一身千载流传、一脉相承、绝妙精湛的医术后继无人。
      只因为我是女子,只因为娘生我后不能再育,而蓝家的家规,医术传长不传幼,传男不传女。
      于是爹离开了,去寻找一个可以成为他徒弟的人,继承他的医术,继续他的使命。
      从那一天起,娘不笑了,她开始习惯落泪,朝着爹离开的方向。
      七夕,爹未归。
      娘不再落泪。
      重阳,爹未归。
      娘病倒了,起不了身。
      中秋,爹未归。
      娘连话也说不出了。
      除夕,爹未归。
      娘发枯目陷,只影黄泉。
      爹,终究是没有回来。
      终于,只剩下我。
      于是,空谷四壁,终年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日升月落,花开花谢,岁岁年年。
      蓦然发现,屋前的小树木已参天。那是娘亲手种下的,就在爹走的那一天。
      坐在娘生前最爱憩坐的睡莲池边。仲夏时分,碧绿的莲叶将水面铺得满满的,偶尔一点罅隙,映照出我的面容,一张与记忆中的脸庞一般无二的面容。
      讶异地睁大了眼,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已有了这样的改变,那谷外的世界呢,想必更是人事几翻新。
      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惊了自己,这是我第一次想了解谷之外的世界。
      夏日午后,伏在桌边小憩。木门传来的异响惊得我一身冷汗。
      在这绝谷之中,竟然有敲门声。
      有礼的询问声自门外隐约传来,“请问有人在吗?”
      有多久不曾听过说话的声音?
      从娘辞世后,我不再说话,久了,便似乎忘了该如何说话。
      微微张口,竟发不出丝毫声响。
      轻咳一声,抬手放在咽喉的位置,感受这久违的颤动。
      “有。”
      我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粗哑无力。
      这音量,门外自然是听不见的。
      于是,那有礼的声音再度响起,“请问有人在吗?”
      我走到门边,轻提了口气,伸手轻推门板,木门发出“咯吱”的声响。
      一个清瘦的男子站在面前,单薄的长衫,身后背着一个竹筐,里面装满各式各样的红花绿草。一双清澈的眼睛,嘴边微微的笑意,冲淡了我所有的戒备。轻呼一口气,抚平心中的不安。
      他双手一拱,弯身向我施了一揖,道:“在下误入深谷之中,迷了路。劳烦姑娘给在下指个出谷的方向。”
      我看了他一眼,又环顾我自小生长的山谷,依旧是绝壁环伺,何来入口,又何来出路。
      微微愁眉,我问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在下出门采药,意外见到有绛仙草的踪迹,一路寻着药草而来,不知不觉便进了谷中。”他有些窘,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笑。
      “这里是绝谷,无门可入,亦无路可出。”我淡淡的回答。
      他不解地皱眉,“那姑娘是如何进入这谷中?”
      我没有说话,抬手指向他身后的峭壁。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惊异地瞪圆了眼,“从上面?!”
      我点头。
      “可是——”他仰头看了一眼这通天的绝壁,“这石壁少说也有千百丈高。”
      是的,昊天山,高万丈,绝壁环伺。
      可是,爹有武功,令世人称羡的高深武学。
      所以,这一幽深谷关不住他,这一双妻女留不住他。
      所以,在亲生女儿满月的当天,他离开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而我不懂武功,更不懂医术。
      所以,眼睁睁地看着娘对爹朝思暮想,却不能将她带出这深谷。
      所以,眼睁睁地看着娘病入膏肓,却无力回天。
      就这样,一个人在这绝谷中生活了这么多年。平平淡淡,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将一样,直到终老。
      可是,这莽莽撞撞闯入谷中年轻郎中却打破了原本平和的一切。
      也许,这所谓的“平和”,本就是假象,我不该骗自己的,要是我心中当真平静若水,有怎会因这一桩小事被挑起想要出谷的渴望。
      我终是不甘于这样平静单调,不知春秋的日子。
      我想知道,谷外的天空是否与谷中一般湛蓝,我想知道,在那花花世界里究竟有什么吸引住爹,让他忘了海誓山盟、挚爱一生的妻子,忘了骨肉至亲、血脉相连的女儿。
      我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让娘痴等一生,致死不悔的坚持。
      我们开始寻找可以出谷的路。
      莲池,峭壁,岩洞,可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个与世隔绝的深谷,竟将自己包裹的天衣无缝。
      谷顶的天空,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再圆,没有出路。
      莲池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依然没有出路。
      娘一手种下的小树,又粗壮了很多,年轻的郎中有了虬髯,添了白发。
      我依然平静的重复每日寻路的生活,可他的心境却一日不如一日。
      面容老了,心也老了。
      再也不复见昔日的气宇轩昂,神采奕奕。
      还记得他刚得知我名字的那一刻。
      “蓝田,蓝田,蓝田……”他连着念了好几遍。蓝田,很普通的名字,可是从他的口中吐出,像是让人痴迷的无价珍宝。那神态仿佛是在念着一部法理精深的佛经。蓝田,蓝田,蓝田……很有惑人心神的效果,在那一刹那,我竟恍惚地以为爹回来了。
      当年,爹是不是也这样念着娘的名字,一遍一遍,所以,娘这样甘愿的被困住了一生,不是被这险峭的山谷,而是被爹那轻柔缠绵的声音。
      接着,他兴奋的叫出声,晃着脑袋念着: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蓝田。
      我愣住了,这样美丽的诗句,我的名字当真出自于此吗?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典故,我记得曾经问过娘,为什么给我取名叫做蓝田,那时的娘已经没什么精神,只是痴痴地看着谷顶的天空,看着爹离开的方向,断断续续的呢喃:没有原因……没有……他姓……蓝,我……姓田,所以……所以,你叫蓝田…….没有原因。说着,娘又落起泪来。
      当真是普普通通。
      而此刻这郎中的话,他的神态,他的笑,让我困惑了,却又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
      “蓝田美玉,果然人如其名。”他又道。
      看着他,我发觉脸颊微热,莲叶间澄清的池水映照出我的面容,颊上竟泛起一抹微红。
      而如今,他坐在莲池边,捧了一捧池水拭脸,然后,仰头看向谷顶终年不变的景色,眼中有的只是越来越浓的绝望。
      我的名字,我的容貌,还是这满谷的奇花异草,都再也进不了他的心,他心中只有一个意念:出谷!出谷!出谷!
      我凝望着谷顶的天空,发呆了一整天,到颈项僵直,也无所觉。那谷外的世界究竟有怎样的神奇,让人痴迷若此。
      入夜,一声巨响打破谷中终年的寂静。是人的呼喊声。
      屋前的树刹那间折断了许多枝干,不住地摇晃。
      郎中披着外袍冲出屋外,树枝上挂着几片划破的布条,树下躺着一个人,衣衫破碎,血迹零星,一丈开外横躺一柄长剑,映着月光,寒气逼人。
      郎中拢了拢外衣,吃力的将剑客翻过身来,泥草的污渍遮住了他原本的面貌。郎中将他抬进了屋,细心地为他清理包扎。多年被困深谷,他的技艺丝毫没有生疏。
      “蓝田,让他留下养伤吧,他的伤不轻。”郎中料理完剑客的伤势,走到莲池边找我。这么多年在他心中,这谷这屋始终是我所有,而他只是过客,虽然长住,但终究是客。他的心从来不曾属于这绝谷。
      从万丈绝壁摔落,本是决无生路,何其有幸,被娘种下的参天大树所救,那么上天不愿绝他性命,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让他活下去。
      我看了他半晌,轻轻点头。“你决定吧”。我说。
      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剑客。
      同样是被困深谷,他们也许是心心相惜。
      不知是那剑客伤的不重,还是郎中的医术精湛。不过半月时间,剑客的伤已好得大半。行走如常,偶尔还能耍上几剑。
      于是,如何出谷便又成为最急切的话题。
      希望开始重新回到郎中的脸上,剑客会武功,下得来,自然上得去。
      这一次,上天没有让他失望。
      剑客的身体一天天恢复,他开始纵身攀岩走壁,在绝壁上凿下裂缝,结上藤蔓,一天一点,向谷口延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当莲池鲜花盛放之时,剑客攀到了崖顶。
      郎中激动的落了泪。
      剑客细心地将藤蔓缠在郎中的身上,要拉他上去,脚已离地两尺,却突然想起什么,挣扎下来,着急地割开藤蔓。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站在我身前,牵起我的手,“蓝田,跟我一起走,离开这里。”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是想过离开,可是,真的可以实现了,却又犹豫起来。毕竟,我从出生起就住在这绝谷之中,好好坏坏也这么多年,外面的世界,我或许好奇,却真的一无所知。
      他像是看出我的不安,握住我的手,宽厚的掌心传来暖意。“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在娘的墓前叩了三叩,我走到峭壁前,任剑客用藤蔓将我和郎中缠在一起。然后,身体升腾起来,一点一点向上,木屋、莲池、树、娘的墓碑,谷中的一切离我越来越远,曾经那样熟悉的景物渐渐模糊,唯有紧牵着我的大手不曾有丝毫地放松。
      终于,谷底的一切已不可见,仿佛过了一世之久,双脚有了真实的触感,我落地了。
      藤蔓解开,郎中站在崖边,开心地大吼:我出来了,我终于出来了。
      他的眼眶又泛起了泪光。
      我戒慎看着这陌生的一切。我从来不知道,天空有这么宽阔,竟然望不到边际。连绵起伏的高山,炊烟袅袅的人家,追逐嬉闹的孩童。所有的东西都是动的,不再静止。
      原来这就是外面的世界,一个让爹、郎中、剑客魂牵梦萦的地方。
      与剑客道别,郎中寻着记忆,带我回到他居住的地方。
      破旧的木屋,像是被废弃了很久样子,蒙了尘也结满了蛛网。
      郎中告诉我,这里原来很热闹,住着一家人。
      他是个孤儿,自小被师父收养,师父悉心教他医术,待他视若己出,教养他成人,为他娶妻成家。
      我的心莫名地紧缩,在听见“娶妻”二字时。“娶妻”,也就是说,有一女子曾与他朝夕相伴,就像爹和娘一样。
      原来他是有家室的。
      他接着说,“记忆中,师父总是郁郁寡欢,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忍着与妻女离散的痛苦,收徒传艺,只为完成他对家族的使命。他日思夜想,盼着早日回到妻女身边共享天伦。可是我不争气,资质愚钝,总是无法领受师父的高深医术。日复一日,终于,师父的家人发现了他,他们用迷药迷昏师父,强行带走了他。我当时只恨自己不懂武功,不能救下师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后来,我和我的妻子柳絮轮替到镇上打听师父的消息,这才知道,师父要逃家,却被设计打断了腿,再也不能走路了。蓝家给师父安排了亲事,让他娶妻生子,打消寻找妻儿的念头,这样他精湛绝伦的医术就只能留在蓝家。后来,便再没有师父的消息。直到两年后,蓝家给师父发了丧,我才知道师父已经辞世。至死师父始终未添子嗣,蓝家绝了后,蓝老爷绝望之下也一命呜呼。而我,竟不能得见师父最后一面。饮恨终生。”
      心的位置一遍又一遍的收缩,一个越来越清明的事实在我的心里扎根、扩散、蔓延。
      我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郎中口中的师父就是我爹。蓝家的独子,精湛绝伦的医术,弃妻女而寻徒授艺,人世虽大,当真有如此的巧合吗?
      原来这便是我一直想要寻求的答案,爹不是不愿回来,只是回不来。
      可是知道原因又如何,结果仍旧是注定的,爹没有回来,娘孤独一生,单影赴黄泉。
      我终究是不属于这个纷扰的世间,爹和娘都不在了,这世间我便不再有亲人。郎中是说过会照顾我,可是他有妻子,有他自己的家。而我不属于这个家。
      “你的妻子呢?”我突然想起,走进这屋子许久,却不曾见到一人。
      郎中苦笑,“她去世了,在师父辞世第三年,染上一种怪病,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治不好她。师父不在了,这世间再没人可以救她,我眼睁睁的看着她一天天消瘦憔悴,却无能为力,我恨自己学艺不精,救不了师父,也救不了自己的妻子。”
      我定定地看着他,仿佛看见了爹的无奈。他向挚爱的妻女许下诺言,却硬生生无法实现。空有一身武艺,却残了双腿。拥有令世人称羡的绝妙医术,却只用于让自己不再孕育子嗣。是了,爹是自己不愿再添子嗣, 他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对娘和我的承诺,直到生命终结。只是,我们一家三口终究还是天人一方,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蓝田。”郎中喑哑着声音低低唤我,“我曾应允我的妻子,这一生除了她决不另娶他人。承诺过的誓约我不能违背,但是,如果你不介意这里生活清寒,衣食简陋,可以留下来。我不敢说能照顾你一生一世,但至少在有生之年我会竭尽所能。就像这些年我们在谷中一般,让我们做一世相依为命的家人,可好?”
      可好?我问自己。一世相依为命的家人,这真的是我想要的么?
      记忆又回到小时候,在爹离开之后。莲池边那张绝世容颜,一日日变得憔悴,终日对着谷顶的天空以泪洗面,最后落得发枯目陷,只影黄泉。
      这世上最伤人的不是世俗规矩,不是纲常礼教,而是一个“情”字。既然愈盼愈伤,不如摒弃所有念想。
      我缓缓摇头,漾起一抹笑容,一如初见郎中来到谷中,一如听见他初时低低唤我的名字:蓝田,蓝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蓝田……
      人本当生于斯,长于斯,殁于斯。也许,只有残云谷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最初,只有我,终了,依旧只剩下我。
      残云谷四面悬崖耸立,高不可攀。绝壁直如柱,光如镜,非人力所能及。空谷四壁,终年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谷中日升月落,花开花谢,岁岁年年。

      童
      于2004年8月2日
      于2008年10月29日补充完成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写得很早,应该是在来香港以前。也是我非常得意地作品。虽然说很心虚的有一个“未完待续”,说实在的我这个人很难有始有终,但是写短篇却从来没试过未完待续的,这篇是个例外。
    我想这篇很难会有完结了,这大概是我唯一的遗憾,也许我会找个方式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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