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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 ...

  •   二十一
      在海德里希死后半年才被任命为保安局局长的卡尔登勃鲁纳在二月底视察了捷克,对那里的情况勉强还满意。
      因海德里希遇刺而引起的利迪斯惨案和针对捷克人的大屠杀极大地加剧了德国人和捷克人之间的矛盾,现任总督库里特•达略格对此无能为力,只有手下几个技术官僚还在沿用海德里希的“糖面包加皮鞭”政策勉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而德国国内的局势已经开始不稳,人们已经开始不再相信高官们的欺骗,进而对奠定第三帝国基石的“国家社会主义”也产生了怀疑。一些政治热情高涨的年轻人们甚至开始向公众散发反纳粹主义传单,他们当然成了当局的眼中钉肉中刺。可这些学生们的行动也相当隐秘,加上有谋反集团内部相助,普遍的拉网式搜索只是劳民伤财,收效甚微。

      凌晨,电话铃响了。本应值班的副官已经在身边睡死,莱茵哈特费力推开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随手抓了件不知谁的衣服披上就抄起电话听筒。“喂。布拉格保安处,诺尔曼。”
      “您好,诺尔曼。”那边是舒伦堡含含糊糊的声音。“希望您还没睡……”
      “已经醒了,什么事?”他闭着眼睛,向毯子里缩了缩。三月里的空气还很凉,加上昨晚折腾到半夜,腰酸得要命。“要是再让我去支援东线,那就免了……”
      舒伦堡在那边手捂着听筒不知在同谁商量着什么事,好久才再度开口。“诺尔曼‘先生’,马丁•鲍曼‘同志’要求您在最短时间内赶到慕尼黑,那里的情况相当混乱……”
      “又是学生闹事?我知道了,好吧,麻烦您转告鲍曼‘先生’,我会搭明早第一班列车去慕尼黑,好了,再见。”他没好气地扣上电话听筒,梅勒早已经醒了,从后面抱住他。“要你去镇压学生?”
      “是啊,去年冬天那些小家伙们已经闹得够呛了,海因里希•米勒把一帮人关进了达豪集中营,但是没有用。他们怀疑首脑还没抓到。”莱茵哈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钻回梅勒怀里,咯地笑出声来。“老鼠夹不管用了,于是想换成猫。最后终于为了一只老鼠,把整座房子拆掉了。”
      “我的预感很不好,你参加的事情越多……”感到自己说错了话,梅勒忙岔开了话题。“我回去的时候,跟我一起走。”
      “以后少说我不喜欢听的话,滚!”莱茵哈特几乎是愤怒地推开他,抓起一把散乱的衣物仍在他身上。“你该走了,要是让别人看见你从我的床上爬起来,那么被挂到绞刑架上的就不是那些小耗子而是我了!”
      他蜷起身子,天仍然很黑,睁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他只听到背后的人低低应了一声,开始摸索着穿上衣服。两人每天成为这种亲密关系只有几个小时,黑暗的结束就是更加残忍的一天的开始,这使得黑夜无比地甜蜜,也更加短暂。莱茵哈特听到梅勒在翻找着外衣,那种细微的悉挲声让他感觉安全而痛苦。
      “明天早上见,我去准备火车票。”
      “只要一张,你留在布拉格应付卡尔登勃鲁纳。”
      “明白了。”
      床突然塌下去一片,梅勒双手撑在莱茵哈特两侧俯身看着他。人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助淡薄的月光他看到影子枝枝杈杈地从凝胶般的夜里探出来,金发少年纤长如燕尾的睫毛上似乎凝着点点星辉。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温暖的呼吸,但那个习惯中的轻吻并没有落下来,梅勒只是帮他裹紧了毛毯。
      门吱呀响了一声,弹簧锁扣上了。莱茵哈特在黑暗与寂静中深深呼吸,始终不能摆脱不安。
      他不讨厌,甚至喜欢这种猫与鼠的游戏,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审讯犹太人,逼他们说出反抗秘社甚至上层人物名单时候那种夹杂着惊慌的快意,也记得在之后无数次政治倾轧中勉力自保甚至陷害于人,看着政敌被迫下野甚至被绞死时候的解脱与疯狂。还有……在乌克兰下达屠杀平民命令时看到的那些俄国儿童,他们面对枪口神情麻木,只是用怨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们……
      从前他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到反感,只是早先看到刑讯时看到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犯人会感到反胃,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后来逐渐变得麻木……甚至觉得有一点点快感。那种征服和胜利的微妙心理,像□□那样会使人上瘾。那些死去的人用白骨替他铺好了直通高层的路,杀的人越多他升得越高,那些能让任何一个同龄人眼红的勋章和奖励,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再后来……是逐渐变成痛苦。到底为什么……到底哪些是敌人,哪些是战友,哪些是对手是共犯哪些是对哪些是错他再也分不出来了,只是一直在杀戮而已,就只是让面前的人倒下。
      然后当他开始质疑时,才发现问题早就堆积成山但他却总是故意忽略。刚要整理出头绪时却又一团混乱。但如果束之高阁置之不理,却总会在某个深夜突然跳出来困扰他。这些问题牵扯太广,包括他行为的思考,局势、未来的走向,紧密而薄脆的爱情……
      他开始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冷静观察事态了,因为他已经牵扯过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每一次想到未来他总会感到极度疲倦,所以才会故意地逃避。战争抹杀了一切可能的存在,今夜尚在爱人怀中温存辗转,谁知道明天见到的你是不是就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他咬了咬嘴唇,品味着梅勒最后留下的亲吻。□□上的快感总是最有效的麻醉,每次只有感觉着那逐步重合的心跳才能确定他们仍然在一起。
      只能前进,没有退路了。

      巴伐利亚的首府,德国南部的首善之区,“黑森林中的珍珠”慕尼黑向来是政治的敏感地区。与经济繁荣商贾云集的法兰克福不同,这里聚集的大多是激进的政治敏感分子。甚至连希特勒当年也以这里为老巢发动了啤酒馆暴动而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并起草了他充满种族主义思想的自述《我的奋斗》。
      自从战争开始后这里的学生和工人运动就没有停止过。起初是信仰“国家社会主义”的学生在支持希特勒政权。随着战局的不利,那些怀有政治理想的年轻人们逐步对信仰产生了怀疑。加之英美的宣传,他们开始反对纳粹政府,煽动人民甚至公开举行集会游行。
      莱茵哈特不是英雄主义者,他从来不相信只靠几个人就能改变局势。纳粹有今天的地位并不只靠一个希特勒一个戈培尔希姆莱,更多的是五千万德国人将他们推上了宝座。人民除了怯懦和暴力性一无是处,除了给他们巨大利益,否则民众是不会放弃现有的高就业率和尚还不错的生活水平的。
      这次希姆莱和鲍曼联名给他指派的这个任务可不仅仅是抓几个学生这么简单。这位在捷克极端低调,从来都不见于报端的“小海德里希”在慕尼黑却是异常活跃,他一连几天在市政厅发表演说,和漂亮的未婚妻一起在教堂参加宗教仪式。虽然也是毫无新意的老调重弹,但由这样一个天使般秀丽的年轻人用他清脆明亮歌剧演员一样的嗓子重复一遍,对民众也确是卓有成效的洗脑。
      他到慕尼黑的当天就取消了宵禁,让所有的盖世太保都换上便装并改在白天侦察,深夜才不出动静地将嫌疑人逮捕。严刑拷打出想要的情报后就立刻绞死或用□□毒死,尸体和档案一起烧毁。慕尼黑白天歌舞升平的同时夜里也一片安静,民众开始希望“那位天使能永远留在这里”,却全然不知就在昨夜,自己的邻居就被秘密警察抓走杀害了。
      两个礼拜的时间内,慕尼黑的学生抵抗组织几乎全毁。
      “请进,小姐。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诺尔曼将军也是刚刚才回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中尉礼貌地推开门,把仍带着沉重镣铐的女孩让了进去。“希望您能克制住自己的行为。”
      女孩平静地大步跨了进去。这是一间宽敞的会客室,两张长沙发中间隔了一张矮脚长桌,铺着烫有金边的亚麻桌布。放着一个刻花水晶花瓶,里面插几支粉色的木槿花。另一端是用白色细布盖着的不知什么东西,隐约是个方形的提篮。
      “请坐,索菲•舒尔小姐,美丽的‘白玫瑰’。”坐在沙发上的人抬起头,露出憔悴而仍然明净秀丽的脸。“近几天空袭频繁,我买不到新鲜的白玫瑰。这木槿花是我的未婚妻亲手从花园里折下来的,我想您也会喜欢,是吧?”
      女孩坐下来,没有说话。
      “今天请您到这里来,是为了分享我的快乐。这是个美丽的城市,而今它也终于平静下来了。我昨天终于抓到了‘白玫瑰’学生结社的头儿汉斯•舒尔和海因茨•蒙霍夫。半个月的辛苦有了成果,我很愿意让您也知道。”盖世太保头子的神色却远远不如他的言语那样得意。淡青色的水银灯下他的脸色苍白,睫毛微微垂着,表情平静中甚至有一丝忧郁。“您放心,舒尔先生是个好小伙子,但蒙霍夫先生的嘴可能就没有那么紧了。”
      “你们对他用刑了?”她的声音沙哑,握紧了拳头。
      “我一向反对野蛮,惨无人道的刑讯。但如果一个人被活着送到我这里来,我会让他说出一切他知道而我需要的东西。”莱茵哈特缓缓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水。“您不必害怕,因为您已经被宣判了死刑,明早执行。而我将在同时,在民众的欢送声中离开慕尼黑。”
      女孩倒抽了一口凉气,却又立刻镇静下来。她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还有手铐留下的青紫淤血。“与一个死人说话又有什么意思?”
      “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性。”莱茵哈特将右腿搭到左腿上,上半身依靠着沙发扶手。他没有戴帽子,金色的长浏海落下来盖住了眼睛。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他很疲倦,并不只是出于身体状况。“您的案子对我而言毫无趣味,我想见您完全是出于敬仰。您是幸福的,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献身,在这么个年代是幸福的……”
      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森冷色高贵的压力,令人惧怕而不厌恶。她咬了咬嘴唇,决定反击。“您也能看出来,这场战争我们输定了。为什么不敢承认这一点?”
      “承认了又能怎么样。您出生于1919年,与我同岁。我们这一代人,无论是他出生在哪里——从柏林,伦敦到东京,上海。无论他是雅利安人,撒克孙人还是亚洲人,犹太人。都被这场战争毁掉了。战争于明天早上结束和于十年之后结束是一个后果:我们将重新过上1920年冬天那种饥饿悲惨的生活。希望您还没忘记《凡尔赛条约》对我们的盘剥。”年轻的盖世太保把苍白修长的双手放在膝上,他的声音平静而温柔,几乎带有梦幻般的色彩。
      “可是那会多死很多人!”
      “您于是想像救世主那样,像圣女贞德那样拯救他们。结果,很多可能平平安安地活到战后,用劳动将老德意志拖出泥潭的年轻人死掉了。”他顿了顿,闭上眼睛头向后仰去,精致的面容毫无血色。“可是您又拯救了谁呢?要做救世主,就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给予你的信徒以拯救,否则他们就不承认你为救世主。而如果已经完成了对他们的拯救,他们就不再需要救世主。”
      她感到全身发冷,勉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盖世太保的逻辑?”
      “《罗马史》。”莱茵哈特没有动,虚弱地笑了一声。“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因为您已经成了一个殉道者,唯一的任务就是圣洁美丽地被挂上绞刑架。而我是刽子手,一个朗基努斯。在您升入天堂之后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真奇怪,我竟然觉得您的表情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女孩已经真的快要哭出来了。她用手捂住嘴,竭力睁大眼睛抑制住眼泪。她自觉是个坚强的人,能够冷笑着面对一切严刑拷打。而在这个看起来苍白温柔甚至忧郁的年轻人——穿着党卫军军装的年轻人——的面前,她却感觉自己正在崩溃。
      “是啊,您不是军人,不知道这个时候要活下去有多么难……”浅青色的灯光下年轻人的侧脸如同蜡像,索菲•舒尔甚至有种冲动要去扼住他线条优雅的脖子。不仅是因为政治立场,他不是个人,而是魔鬼。并不是邪恶,而是毫不留情地否定一切。
      “我无意与您辩论,相反我要感谢您,像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那样为我们的老德意志织出了裹尸布。作为报答,我允许您再看一眼您的哥哥。”
      恐惧从她的心里升上来,目光盯死了那块不知盖着什么的亚麻布。“你们……他……”
      盖世太保头子又惨笑一下,向那块白布作了个“请”的手势。女孩一把扯开它,下面的大圆玻璃罐中赫然密封着她的哥哥,汉斯•舒尔的头颅。
      她尖锐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莱茵哈特动作僵硬地站了起来,将那杯她没有动过的水泼在她脸上。
      “死里求生,才有生的价值。求生而死,才是最光荣的。姑娘,现在这光荣属于您了。”莱茵哈特的声音低沉。“而有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就让我在地狱中替您完成吧。”

      太阳升起来了。正是春光明媚的四月,空气浸润了花木散发的甜香,如掺进了蜂蜜的泉水。暗灰的监狱高墙下,袖章上饰有骷髅标记的士兵正将尸体从绞刑架上松下来。有几个是女性,她们灰色的长裙被用细绳绑在脚踝上,以免身体下坠时出现不雅场面。两个穿白色医生服的法医一个一个揭开蒙住他们头部的布罩,在死者名单上写下“确认”字样。
      “一共十二个人,其中包括‘白玫瑰’的头儿索菲•舒尔。确认无误。”一个党卫队六级小队长接过了法医报告书递给莱茵哈特。“这些该死的害虫,终于被消灭了。”
      “是么,那么罗尔夫中尉,现在请去为我买一张到布拉格的车票吧。我想我该早点回去了。”金发的年轻人少见地换了便装,黑色的西装和领结,标准的葬礼服。他看似随意地从扣眼上摘下一朵白色玫瑰,扔在刚被处死的女孩脸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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