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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 ...

  •   十四
      莱茵哈特安静温顺地闭着眼睛,任凭男人的手指在他的身体上游移。身体的热度一点点消退,意识和衣物又一点点回到身上。海德里希总是会温柔地为他穿好制服,像小孩在反复拆装着心爱玩具的包装。
      虽然已经不像初夜那么痛苦,他仍觉得腰像断了一样酸痛不堪。根本无法动弹,只好躺在床上企图恢复一点体力。脖颈上略一收紧,领带也被系好了。很好,一个小时后他就可以若无其事地从这里出去。披上这层禁欲威严的伪装,他又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年轻军官而非用身体换取信任的娼妓。毕竟军人的天性是服从,不管是在战场上,办公室里还是在床上。他感谢这种天性。
      “莱茵哈特,我听说你要结婚了?”海德里希的声音依旧纤细冷淡,他坐在床边上看着年轻人略带疲惫的面容。那是一种被征服过的美,像是被剪下来插进水晶花瓶的玫瑰,过分的娇艳魅惑下是冷淡和凄凉。
      “她是个纯血统的雅利安人,德国人。我从前的副官。”
      “我见过她,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身边没有一个女人的话再这样下去是容易被人说闲话的,我不想阁下的名誉受到损害。”
      “我想你是对的。”
      莱茵哈特突然不想再说话了。他想到了许多的人,□□•舒伦堡、阿尔弗莱德•瑙约克斯、路德维希•克劳迪许、约瑟夫•门格尔。许多只是见过,有些不认识。像幻灯片一样在他面前闪过。又迅速消失。他们是否对面前这个男人说过同样的托词借口?
      而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了呢?
      一切都将很快结束,而应该得到的尚未得到,已经到手的却正在丧失。
      “在皮尔森的一个军用工厂发现有过被纵火的痕迹,那里的刑事警察在现场发现了英国造的子弹壳和火柴。务必调查清楚,一个星期后把详细报告交给我。”海德里希站起来靠在窗前,点燃一支香烟却没有吸。淡青色的烟雾盘旋着上升,消失在白炽灯黄白色的光里。“你睡吧,天已经快亮了。”
      “在这个时候还要下达命令,您真是个残忍的人。”莱茵哈特竭力撑起身子坐起来,在海德里希的左脸上吻了一下。“我不在您这里过夜了,莉娜夫人会因为您没有回家而生气的。让汉斯送我一下,可以么?”
      “当然可以。”海德里希按灭了香烟,一手搀着他向楼下走去。这座房子的原主人是一个犹太糖商,现在那一家人都死在了集中营里。风吹动窗帘,如鬼影幢幢。
      他的司机肯定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计了。深绿色的敞棚梅塞迪斯轿车幽灵般轻快地滑过来,没有任何武装。莱茵哈特觉得这真的是一个大胆到了荒谬的主意:同样是遇到刺杀者,希特勒会命令司机加大油门冲过去,而海德里希却八成会停车,想凭他击剑手的速度和高超的射击水平将凶手击毙。他平时并没有配枪的习惯,那么……武器,是不是会放在这里呢?
      后门的侧袋中触手一片冰凉,猜对了。莱茵哈特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一手撑住侧门。他在外面的时候一直戴着手套,为了不留下指纹,也因为在夜幕里黑色的皮革是最好的掩护。
      车子开得并不快,如果是用冲锋枪扫射那么乘员和司机会被立刻打成筛子。用炸弹效果也是差不多。他微闭着眼睛摸索,这种轻型勃郎宁手枪没有击锤,只靠撞针引发。而单手卸掉它并不难。指尖微微一颤,他知道得手了。
      “把我在这里放下吧,克莱因先生。”他看了看表,三点二十五。“空气很好,我有些头痛,想自己走一走。”
      司机给他开了门,很好。这个家伙块头大,反应相对就慢。莱茵哈特深吸了一口气,拖着仍然酸痛的身子沿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去。随便地拐进了一座明显带有波希米亚风格的教堂里。
      莱茵哈特并不信神,可以说他没有任何信仰。但在这个时候他却真的希望有一点什么东西能给自己以拯救。这个世界,包括了他自己的世界让他觉得恶心,黑暗在无声地尖叫,一股刚才没有感觉到的疲劳和恐惧将他的意志彻底摧毁。他贴墙站立,两腿却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内部和外部几乎同时崩溃,他缓缓跪倒在地,却被拉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嘴立刻被捂住了。“别怕,是我。”声音温暖平淡。“半夜,一个落单的德国人是很危险的,况且你还穿着党卫军的军装。”
      莱茵哈特死死抱住梅勒,如溺水的人抓住船板而非稻草。他惊异于自己的软弱,也隐隐有些得意。脸颊紧紧贴在对方的肩上,虚弱地开了口。“生意都谈完了?”
      “都做完了。准备得不错,到时候如果真的有了大规模冲突,他们准备把这个教堂当成抵抗的掩体。我刚要仔细勘察一下,你就进来了。”梅勒轻轻拥抱了一下怀中纤细的身体,把他推到一个不那么暧昧的距离。“他们很紧张。”
      “像你这样麻木了的人并不多见。”
      “我是‘专业人员’。”
      莱茵哈特干涩地轻笑了一声,这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黑暗将人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刚才梅勒全然是凭借听觉辨认出是他,现在连那温暖的让人觉得安全的体温也感觉不到了。他沉重地呼吸,竭力想确认一点对方的存在。“我拔掉了他配枪上的撞针,如果不过得太久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你很紧张。”梅勒的声音不远,但却好似无法触及。“在颤抖。”
      “向自己的上司开枪需要天大的勇气,同谋也一样。”莱茵哈特抱着手臂,没有动弹。“他死了以后,我就不得不直接归入希姆莱的管辖之内。甚至可能会被调到马丁•鲍曼的手下去……我从34年就在他手下干活了,那时候,保安局只有二十个人呢。”
      “对不起。”
      “如果下个月的今天我们还活着,再说这种话。”
      这句话中有一种不寻常的东西让他抬起头来,莱茵哈特眼睛里跳动的明亮灼人的火焰让他下意识地躲开了。他惊奇地发现,这个总是笼罩在冷漠与接连不断的阴谋中的少年身体里蕴藏着难以描述的激情和坚忍,象一根美丽的折不断的芦苇。全心全意的钟情、长期的自我压抑和斗争、痛苦漫长的坚持——所有这些看不到的精神生活,如同一座黑暗古教堂里的穹顶壁画,现在被一只蜡烛缓缓照亮,展示出令人目瞪口呆的美轮美奂。
      沉默笼罩了一切,黑暗也一样。乌木十字架上的受难基督悲悯的目光能穿透千百年的时光,却照不到脚下小小一块土地。“那个人对我说过,战争就是慢慢把我们像青蛙一样煮死的温水但我们没有办法摆脱……”莱茵哈特低低地叹了口气。“如果伊莱莎没有‘我的未婚妻’这个身份来保护她的话,是很危险的。我知道她在同你们来往。”
      “我知道。”梅勒按住了他的手背,用力很大。莱茵哈特感觉骨头都快被捏碎了,疼,却让人安心。温暖沉重的呼吸一点点挨近他的脸,让人的心跳都不稳起来。“但是现在,趁水温还适人……”
      “不要在上帝面前。”梅勒感到自己被猛力推开,刚才那个还柔和到魅惑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涩哑。“不是适当的时候,我……我不配。”

      五月二十七日那天天气很好,布拉格已经是初夏。空气中充满温暖兴奋的因子,布莱道尔街20号盖世太保总部大楼平静如常。官僚们互相攻讦推诿责任,文书副官们在传递文件和决议的同时将小道消息传得满天飞。这里像一个巨大而忙碌的蜂巢,突然因为一个四级小队长的尖叫而炸了营。
      “海德里希阁下遇刺了!”
      这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希特勒手下由戈林,希姆莱和海德里希组成的稳固权力三角一下子崩坏,巨大的权力真空必须有人来弥补。莱茵哈特不动声色地与梅勒对望了一眼,抓住那个小队长抽了他一耳光让他平静下来。“遇刺?什么时候?!海德里希阁下……受伤没有?!!”
      这个年轻的男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冰冷的力量能让周围所有人都瞬间冷静下来。那个中尉小队长结结巴巴地回答。“刚才,十点钟左右……用,用炸弹……阁,阁阁下似乎是受伤了,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妈的!”刑事警察总队长潘维茨一拍桌子“这帮该死的波希米亚杂种,应该把他们都枪毙!”
      “总队长阁下请冷静!”莱茵哈特瞪了他一眼。“先不要轻举妄动,请您马上加强戒严,关闭边防关卡以防他们逃掉。派人保护国务秘书弗朗茨阁下,马上上报希姆莱总司令让他从柏林找几个好点的医生过来!海德里希阁下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周围的人迅速行动起来。军人的良好训练素质教会他们在任何情况下听从命令,何况是在这六神无主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发号施令总比大家都像没头苍蝇那样乱撞强。“总队长请您马上调集所有有经验的刑事警察到行刺现场去寻找罪犯遗留下来的痕迹,米歇尔•梅勒,去负责医院方面的安全!”
      “那你呢?”潘维茨好容易才反应过来,接上了话。
      “二十四小时内肯定有大量上级官员和海德里希阁下的旧部会到布拉格来探望,我是情报官员,得负责对他们的接待和对一部分可疑分子的审查工作。对不起,我先失陪了!”莱茵哈特顾不上客气推门出去,他丝毫不比那些不知情的人好到哪里去。海德里希竟然没有当场死亡,这场谋杀就先失败了一半。而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让自己,梅勒和伊莱莎暴露!
      必要的时候只好采取极端手段,所有的知情人,一个不留。

      拉网式搜捕闹得布拉格沸反扬天满城风雨,盖世太保们闯进各家各户去搜查,见到可疑人物就当场枪毙。但仍是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尤其是两个刺杀者,他们简直像被大地吞噬了一样躲得无影无踪。莱茵哈特站在打开的落地窗前,夜风温暖而并不清新。风里有硝烟和血腥,一如战场。
      梅勒推门进来,他迫不及待迎上去。“各边都怎么样?”
      “医生说还有希望,那个炸弹当量不大,只是受了些内伤。不过有感染。伊莱莎那里我也去过了,家里干净得很,他们还不敢怀疑到你的未婚妻头上。”上尉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一仰脖子灌了下去。却看到金发年轻人的袖口上有两块不大的深褐色污渍。“莱茵哈特……你受伤了?”
      “沾上的,那不是我的血。”他按了按手腕。“竟然有个叛徒来告密,让我毙掉了。尸体扔在街边,这个时候没有人能注意。”
      梅勒长长出了口气,站到他身后。“把窗关上吧,外面……很吵。”
      “我想到了长刀之夜……梅勒,你1934年是不是还在美国?”
      这是他第一次问起有关梅勒真实身份的事。上尉点了点头。“那时候我还在读大学,不久就毕业参了军进入了军事情报局。”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十五岁的青年团团员,刚开始在海德里希的办公室当接待员……也是个和这差不多的很暖和的晚上。”莱茵哈特的声音里似乎没有丝毫感情,双手抱在胸前。“想来真是蠢啊,我那时候只想捞点功劳,就偷偷跟着他的副官瑙约克斯去了冲锋队总部。那里已经乱成一团了,满地都是血,到处有人在开枪。子弹从我身边擦过,我怕得要死。于是就只好拼命跑……”
      他停了一会儿,勾勾嘴角挤出一个苦涩得不成样子的笑。“现在我当然知道躲子弹最好的方法是找个掩体藏起来,可是那时候我毕竟还是个孩子啊,第一次见到杀人。那是一幢上个世纪修建的大楼,有无数的走廊和弯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大概——这是后来想到的——就是跑到地下室的时候,有一只手伸出来把我拖了过去。”
      “那是罗姆身边的一个随行侍官,就是上次去见希姆莱的时候排在咱们前面的那个东方小伙子。他就用你现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一模一样。”莱茵哈特的脸上泛起了激动和紧张的红潮,嗓音却依旧无奈。“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就是这么看着我。然后就把手枪压满了子弹塞到我手里,告诉我:有谁敢挡在你前面,就开枪。”
      他低着头,金色的浏海落下来挡住了眼睛。“那天晚上死了一千多人,但是我活下来了。第二天瑙约克斯找到我的时候我就蜷缩在地下室的角落里,手里紧抓着打空了子弹的枪……那天晚上别的事情我都忘记了,只记得那个声音……”他冷冷地笑出声来。“有谁敢挡在你面前,就开枪。”
      他始终就是那样紧抱着手臂,似乎在拒绝那怕是最轻微的触碰。单薄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双肩微微抖动,像是在冷笑,又像在抽泣。梅勒从后面轻轻环抱住他。“莱茵哈特,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我的错,因为我要活下去……”莱茵哈特推开他的手臂。“今天下午,潘维茨带着盖世太保包围了那座被当成掩护点的圣西里尔•马太教堂。里面的捷克人进行了武装反抗……一百二十多个人,其中还有女人和孩子,全死了。”
      梅勒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已经失去了惊讶的资格。在这个时候一切都可能发生,就算有人告诉他月亮掉下来把希特勒砸死了他也只会耸耸肩说声哦是这样么。他无法思考,太多的事件在他脑中坚决而缓慢地搅动。他无视怀中少年的挣扎收紧了怀抱,身体是麻木的。仿佛有千万根细针扎在全身。
      “别碰我,我身上很脏。”莱茵哈特却再也没有力气推开他,疲惫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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