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时间的钟》奶茶店的流浪

16、第 16 章

　　十六
　　我不知道一次彻底放纵是不是能让人狠狠心抛下过去，但我确实看到，自那天在白城海滩坐到天亮以后，莫漠仿佛彻底从过去的那段感情的阴霾中走出来了。我可以看见她重新挂在脸上的笑容，虽然没有以前的灿烂，但至少那是笑容。
　　岁月如白驹过隙，平平淡淡的飞奔着，偶尔会发生一两件令人震撼的事情，就像平静如镜的水面上被投入了一块石子，可以激起层层叠叠圈圈圆圆的涟漪。在这所福建省最为出名的学校里，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走到了一起，他们被成为情侣。对于这样的情侣，有些人鄙夷，有些人羡慕，有些人怀疑，但有一点我敢用我这个礼拜口袋里仅剩下的3块钱人民币打赌：每个人都向往爱。
　　英岚一直被人们成为高材生的摇篮。事实上也如此，每年从这里走出的人，十有八九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剩下的一二，要么出国，要么复读了。有很多人都称我们为魔鬼学生，外界很多人都对我们抱着揣测的态度。我明白他们，他们绝对不能相信，这样一个学校会有多轻松。他们也一直坚信，唯有英岚里的学生才能一尘不染，专心的做学问。
　　可是，英岚就像围城一样，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
　　里面的人看着外面的世界，觉得很精彩，很自由，很向往。
　　外面的人瞅着里面的天地，觉得这是通往成功的捷径。
　　可是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
　　英岚的学生，并不一定就像外面的人所认为的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事实上，当有一次，我的姨妈在唾液横飞地教育我偷偷看言情小说的表妹“你看看你表姐，在英岚读书读得那么好都不看这种东西，你呢？”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要是她老人家知道根据民间的不完全统计，英岚的情侣率高居福建各个重点学校之首时，我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自己打自己嘴巴的感觉，相信并不好笑。
　　我单身，可是我身边的情侣越来越多。这些情侣可以分成两种：一种玩玩而已，不必负责任，好聚好散，走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孤单又可以满足虚荣心；另外一种是真的互相吸引。不管哪一种，反正都是是缓解巨大的学习压力的有效途径。
　　我不是专家，我不会去评论这种连专家都争得面红耳赤的“学生恋爱到底好不好”的问题。这个问题太敏感，我解释不来。我唯一可说的是，两类情侣中，后者显然比前者少得多。
　　不过我们的老师显然并不会去支持学生们的这类行为。他们力图通过各种方式来影响学生，其中最为有效的就是请所谓的专家进行青春期心理辅导。每次这个时候，我们学校荒废已久的校电视台就会拨开重重灰尘，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可是有一次，学校请了一个据说是北师大的青春期教育方面的资深老教授来开讲座，于是学校又动用校电视台再次进行现场直播。该权威在摄像机面前，口若悬河地论证学生恋爱的必然性。我记得他说，在古代中国，十三四岁就结婚的小孩子多了去了，而十七八岁才结婚的就是晚婚优婚幸福一生了。在现代的西方国家，很多国家都批准十六岁的孩子结婚。而中国，不仅不允许十七八岁的孩子谈恋爱，就二十出头的情侣要结婚都不鼓励。这显然是不够符合可观规律的。他的论证结果是：高中生谈情说爱，不是太早，而是太迟了。他还提出了该问题的严峻结果，他说，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必然导致学生们心理发育的扭曲。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方法，则是引导学生正确地恋爱，培养他们积极的爱情观。最后，他还引用了大禹治水的典故，告诉我们，防洪抗灾的最好方法不是围堵，而是因势利导，化不利为有利。
　　现在看来，这个老教授真的不是一般的牛逼。他说的真好。尤其是在我高中毕业，进入重点大学进行深造后，看到那些所谓的未来栋梁，迫不及待的寻觅发泄感情的对象，在三更半夜冲着异性的宿舍楼鬼吼鬼叫，无缘无故的把头伸出窗口喊着“我要谈恋爱”，在街头在自习室甚至在教室里肆无忌惮地打k，学校附近的日租房极度火暴，校园内外充斥着自助保险套售货机，我就更加佩服那个老教授了。
　　这群为了读书而疯狂禁欲的大学生，一旦陷入无人管教的环境中，就爆发出比常人更加疯狂的感情。生理和心理的饥渴让他们变得饥不择食。我不止到这种情况算不算心理的扭曲，但至少让我很不舒服。相反，当年我们学校那些年轻的情侣，后来并没有听说发生什么太过变态的事情，我想这应该也是那位老教授所乐见的。
　　老教授这样的论调，在情侣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的英岚里，自然是取得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可是对于老师们而言，这些话惊世骇俗之极，无易于洪水猛兽。那时侯，我作为学生会主席，和老段以及老变态等一干年段老师在直播室里，我亲眼看到老变态的脸色先是涨红，然后发白，最后变成铁青。简直比川剧的变脸还强悍。
　　从那以后，学校就很谨慎地邀请权威专家了。而校电视台的使用频率就更加少了。
　　我说那么多，其实都是瞎扯。我真正想说的，我们这些可怜的孩子，在面对升学、竞争、家庭、学校、社会的重重压力之下，连倾诉和发泄的对象都没有。学校的心理保健室跟学校的保卫科一样，养的都是一些废物。那个端坐在心理保健室雪白的帘子后面的看起来像到了更年期的老女人，面对寻求心理咨询的学生，永远都是说“我觉得，你不要钻牛角尖，还是多和同学接触接触”“早恋是不好的，还是认真读书比较重要”“你的问题我没有办法解决，还是去仙岳医院去找心理医生吧”之类不痛不痒的话。
　　在这种时代，这样的话怎么能解决少年人的疑惑？如果可以自己就不钻牛角尖了，还要找你干吗？如果能够轻易分手，又怎么不想认真读书？要知道，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充斥着各种灰色的东西：毒品、犯罪、色情、暴力。我的同学们面对的，不仅仅是单纯的心理问题，他们通常会在各种诱惑各种旋涡面前，显得迷茫和游移。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给他们注入强心剂，有人陪着他们走出认知的泥潭，那么他们很可能从此就能走上一条康庄大道。
　　可是很可惜，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都得不到帮助，然后很多人，就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其实，正如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自杀还未遂，就不容易再去自杀第二次一样。当那些深陷迷笼的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寻求心理辅导却被老师告知连她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你能想象这些人的无助和恐惧么？
　　我不能，所以我眼睁睁的看着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慢慢的走向一条灰色而又黯淡的路。
　　我的那个朋友，就是鲍坤。
　　当他看到莫漠比他更容易从分手的阴霾中走出来后，他愤怒了；而当他看到莫漠不仅从分手的阴霾中走出来，并且每天都有夏野陪着在学校里晃来晃去，他的愤怒就更加不可抑制地疯狂生长。毕竟对于这段感情他投入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想他这种很自尊的人，其实内心深处住着自卑。他一直那么努力的生活着，就是要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
　　我想他是渴望爱的。所以，当他面对莫漠的爱时，他付出了十倍的爱。其实，他说或许没错，莫漠跟他走在一起，确实有可能是因为新鲜。不管如何，莫漠身边其实并不缺乏喜欢她的优秀的男孩子。但是面对山珍海味久了，富翁也想吃吃野菜解谗呢。无论多好的多稀罕的东西，你拥有多了，便也平平淡淡无甚新奇了。或许莫漠就是这样吧。
　　鲍坤对于她或许就是野菜。她因为新奇的驱使，和鲍坤走到了一块。可是，当这种新奇给她带来麻烦，给她观念、原则带来冲击之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这种放弃对于莫漠，是理智而正确的；而对于鲍坤则意味着冷漠和背叛。这种冷漠和背叛激发了鲍坤内心深处沉寂已久的自卑和癫狂。从那以后，我眼中那个坚强，倔强，阳光，单纯的男孩子不见了。在他从云端跌入谷底以后，他慢慢地缩进了这个学校的灰暗阴影，成为了所谓的边缘人物。
　　那天，晓婵终于说服了颓废萎靡很久的鲍坤，陪着他走进那间小小的心理辅导室。
　　据晓禅说，自从鲍坤和莫漠决裂以后，他整个人彻底沦陷了。他不再参加篮球队的集训，不再去上化学辅导课。他放弃了最后一丝将功补过的可能性，每天在宿舍和教室来回，呆呆的听课，老师提问永远只有“不知道”。他彻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样也就罢了。
　　可是后来，他看见夏野陪着莫漠行走在校园里，陪莫漠在他们以前一起吃饭的饭店里吃饭，在他们以前自习的教室里自习，在他们以前聊天的树下聊天，他看见他们总是有说有笑的，他根本就不能接受。他的心理极度不平衡，无法理解为什么莫漠可以如此轻易的从过去走出来，却让他一个人独自承受伤悲。
　　善良的晓禅看着鲍坤这样下去，实在是忍不住了，于是劝说鲍坤去心理保健室看看心理医生。
　　关于医务室里的对话，我曾经向晓禅打听过。
　　我躺在晓禅旁边，问道：“小孩，鲍坤最近到底怎样了啊？”
　　“还能怎样，就那样呗。”黑暗中，我看不见晓禅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出来她的担心。
　　“那样是怎样啦。”
　　“就是每天无精打采的啊。”
　　“不是吧，都那么久了，他怎么还那样啊。“
　　“是呀，我都无奈了。”
　　“你前阵子不是说要去劝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吗？怎样？”
　　“唉，别提了，去是去了，可是那个心理保健室的医生真的不能算是医生！”我能感觉到晓禅的不爽。
　　我问：“怎么了？”
　　“我帮鲍坤把话该说的话说了一遍，大概耗费了帮个小时之后，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医生居然说‘你的问题太复杂，我没有办法解决，我建议你们去仙岳医院看看’。真是的，说了等于没说，我都觉得她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晓婵显得很有些愤怒。
　　我也愤怒，但更担心：“那鲍坤怎样？”
　　晓婵沉默了几秒，才略略有些沉重的说道：“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鲍坤听到那句话时候的表情。好不容易才有些神采的眼睛马上暗淡下来。脸上写着绝望，我很怕他会破罐子破摔。”
　　我尝试着寻找一丝新的希望：“那，那个医生不是说可以去仙岳医院看看么？或许有办法也说不定呢。”
　　“你认为鲍坤还会再去么？”晓婵反问我。
　　我回答不出来。
　　在黑夜中，我看不到晓婵的脸，但我能感觉到晓婵的心跳加速，身子再微微的颤抖。
　　我很奇怪：“晓婵，你怎么了？”
　　“恩，琦琦，我有一个秘密，一直憋在心底，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可是不说出来，又觉得难受。”
　　“哦？如果你信任我，就说吧。”我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平静一些。可是我却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我觉得她的这个秘密会跟鲍坤有着某种联系。
　　她哼哼哈伊地说不出来。
　　“是不是跟鲍坤有关系？”我尝试着问。
　　“恩。”她应道。
　　我的心跳跳得更快了：“莫非你喜欢他？”
　　“不是的。”她慌忙否定。
　　“可是，你最近实在太关心他了，和他走得太近了啊。”
　　“我也知道我和他走得太近了，可是，可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是这个原因就好。”我吁了口气，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我不希望此刻晓婵喜欢上此刻的鲍坤。现在的鲍坤，就像一个深不知底的黑洞，会无休无止地吸收周围环境给予他的一切光和热，却不能回报什么。他就像吃肉连骨头都会吞下去的野狼一样，晓婵如果喜欢上他，必然遍体鳞伤的。
　　“可是，那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呢？”我问。
　　“琦琦，你知道的，我爸爸是警察局的副局长。”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我隐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有些不对劲，却也只能点点头：“我知道，可是和鲍坤有关么？”
　　她并没有理会我，只是自顾自地叙述一个故事：“我爸爸原来只是刑侦大队的副队长。后来因为破了一个大案，才开始被上级重视，受到提拔。”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个，但隐隐感觉到和鲍坤有关，便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那一年，我读小学四年级。爸爸参与破一起警察和帮派勾结的案子。你应该也知道小时侯，总有些三更半夜骑着摩托车，疯狂在大街上飙车的人。他们经常骑着摩托车，背着马刀或者铁棍在大街上狂奔，抢劫，砍人。”
　　晓婵说的事实。那时侯，不知道为什么，治安特别不好，社会上的帮派分子特别嚣张。我记得妈妈总特别交代我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看到飙车族千万要避让，她甚至还一度想要让我转学到别的县去。后来因为公安破案了，逮了一大批帮派分子，治安一下好了不少，这件事情才不了了之。也是在那个阶段，我在上初中堂哥身上多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他开始染头发，抽烟，成为我爸爸妈妈深恶痛绝的典范。那些大犯被抓以后，像堂哥这种小弟，才开始斩露头角。
　　“这个案子是爸爸破的？”我没有想到这个改变我命运轨迹的人居然是晓婵的父亲。
　　“恩。”她点点头，声音里透着一丝骄傲，随即又沉入深渊中。
　　她继续说：“那时侯，那帮人嚣张到居然敢在公安局门口砍人。我那个时候住在警察大院里，就曾经看见爸爸的一个很好的下属居然被砍得血肉模糊。我当时吓坏了，好久好久都一直做噩梦。而爸爸更是愤怒不已。”她的声音里透着残存的恐惧微微颤抖。
　　“爸爸下定决心要把那些混蛋绳之于法。他再三跟当时负责这个案子刑侦队长交涉，却被敷衍了之，于是爸爸就起了疑心。爸爸怀疑，那个大家都在揣测的破案小组里的内鬼就是队长。”
　　“啊？”
　　“于是，爸爸开始着手进行非常困难的查证工作。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到最后他掌握了第一手的资料。他背着队长向局长作了汇报。在局长的指示下，他们进行了一场清洗工作。不仅抓到了大部分的帮派头子，还把警察局里三四个内鬼都揪了出来，其中就有一个是队长。”
　　“这么离奇？”我觉得这简直就是无间道嘛，太神奇了。
　　“你爸爸真了不起。”我由衷地感叹道，“可是这和你对鲍坤好有什么关系啊？”
　　“呵呵。”她干笑了两声，一点都不动听，“你知道吗，鲍坤那个坐牢的爸爸，就是当年的刑侦队长。”
　　“不是吧？哪有那么巧？！”我这下子是真的被震撼了。
　　“就是那么巧啊。那时侯，莫漠把鲍坤全家福那给我看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爸爸。”晓婵显得很无奈。
　　“可是，就算这样，你也没有必要这样啊。”
　　“哎。不管怎样，鲍坤的爸爸毕竟是我爸亲手送进牢房的，他的家庭毕竟是我爸毁了的。不管处于什么原因，鲍坤家落到这个地步，鲍坤的心理这么不稳定，总是我爸造成的。我知道爸爸做得很对。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就可以安然地看着鲍坤继续烂下去啊。”晓婵说得很认真，她一直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可是，你也没必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你们家身上。毕竟，每个人做错事都要付出代价的。你这样和鲍坤纠缠不清，迟早有一天会完蛋的。”我不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是证明了自己预知未来的能力，还是证明了自己的狠心与冷漠。或许，我也和莫漠一样，在内心深处抛弃了鲍坤，只是在虚伪地给他他并不想要的同情。
　　“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我现在得生活本应该是属于他的。”
　　“可是……”
　　“没有可是了。”
　　“他如果知道一切，该怎么办？”
　　“顺其自然。”
　　我彻底地沉默了，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单纯倔强而又善良的孩子。
　　我只能祝她好运。

　　晓禅日记：
　　2005年12月7日 星期三 阴雨
　　每次看到鲍坤，我都会觉得自己亏欠他。
　　那时候，莫漠拿着鲍坤小时候的全家福给我看时，我第一眼认出来的是鲍叔叔——那个被爸爸亲手铐上手铐送进监狱的鲍叔叔。
　　我从未见过鲍叔叔的儿子和妻子。可是，我从照片上可以看出他拥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那时候的鲍坤虎头虎脑的特别可爱地偎依在父母怀中，笑得一脸灿烂。我无法想象，里面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会是如今这个自尊自强而后变得自甘堕落的鲍坤。
　　现在，我不止一次想到，如果当初鲍叔叔没有出事，那现在的鲍坤会怎样？他会变得那么脆弱吗？他会去偷东西吗？他是不是会像所有子弟那样，甩了个女朋友，只是无所谓地撇撇嘴，去寻找下一个？还有，他的那个来自农村的朴实母亲是不是正在家里享清福，而不是在嘈杂的菜市场卖菜？
　　每当想到这个，我的心理就特别难过。
　　真的，如果当初没有出现这档子事，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所以，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救赎鲍坤，把他从深渊里拉回来。我要他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我在寻找内心的安定。
　　我希望所有人都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