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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岱宗飞羽(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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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铭被叶枫晚按在沈墨生跟前的坐席上,中间隔着张案子。
沈墨生等着童子把打翻的药品水盆都收拾起来理好,才坐回案前,整了整衣襟衣袖,抚平宣纸,扶起墨块来慢慢研了会儿墨,才总算抬头看了唐铭一眼,又低下眼去,口中道:“来就医还戴什么鬼面具,让我怎么看气色?大夫面前还遮遮掩掩的,你看什么病?”
叶枫晚不想他们俩再杠个没完,接话道:“得了吧,你看半张脸还不够?他那脸还能是半红半绿的阴阳脸不成?我都不曾看过,你就将就些吧。”亏得沈墨生还算买叶枫晚的面子,就此作罢,不再找唐铭的茬子。
唐铭解开半边衣甲,将受创较重的右肩袒现出来,肩上用白绢简易包扎着。沈墨生将白绢解开,入目伤口狰狞,创口周围的肌肤皆红肿发烫,十分不好。沈墨生鼻端轻轻一索,转向叶枫晚道:“我给你的愈创散,怎么不给他用。”
叶枫晚倒是给了,不过让唐铭泡了水毁了。叶枫晚见这两人看不对眼,便不照实说,只笑笑道:“出了点意外,不小心遗失了,心痛得很。”虽然生受了沈墨生一记严厉的白眼,他倒也不怎么怕。沈墨生道:“要是把我的药用上,他还能好些。”
叶枫晚不禁问:“现在很不好?”
沈墨生不理他,自顾抬起唐铭手臂轻轻动了动,不时拿指尖按压红肿的皮肤,两道漆黑的眉毛微微发紧。过了一会儿又挑起一根长针,拨了拨创口外围,然后刺了进去,细细捻动。
叶枫晚不懂他诊治的法子,只等着结果。半晌,沈墨生放下手中的东西,抬起头来问:“你们怎会惹了红衣教?”
叶枫晚皱了皱眉。红衣教,此行不曾与该邪教有过半点牵扯,不知为何从沈墨生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莫非是唐铭与他们结怨。叶枫晚将探询的目光投向唐铭,却正好对上唐铭看过来的视线,眼中的疑问与他一模一样。
叶枫晚对沈墨生说:“我看着他受伤,与红衣教没有任何关系,是长青镖局出的手。”
“伤了以后呢,怎么处理的?”
“他为躲我,在河水里潜了很久。”
沈墨生沉思了一下,叶枫晚又道:“纵使河水脏污,但之后清理上药得当,应不至于恶化得这样迅速。”
沈墨生白了他一眼,道:“那是因为腐尸毒。感染了他的创口。”
叶枫晚咝了一声,盯着唐铭的肩头,口中道:“你的诊断,绝不会错。”
唐铭立刻道:“我与红衣教从没瓜葛。”
沈墨生道:“你的事我无从知晓。我只知道你伤处的毒素,就是红衣教惯使的腐尸毒。”
叶枫晚问:“那中毒可深?”
沈墨生摇头:“毒力微弱得很。要是一般的小创口,兴许都不会受影响。他是创伤厉害,才让尸毒趁虚而入了。”
叶枫晚道:“那便不是伤他的兵器淬毒了。”
“废话。若是兵器喂了腐尸毒,刺这么大个窟窿,他现在整个人都烂成泥了,还能慢腾腾在我这就医?”沈墨生停了停道,叩着桌面道,“听你的说法,我倒怀疑,是那处的水土里渗有毒素。”
草木杂芜的荒野,高耸入云的奇形石柱,当初感到不知名蹊跷的画面便又回到叶枫晚脑中。他沉吟着说:“那块地方是不一般,我怀疑那里有某些教派祭祀仪式用的建筑,但并非红衣教。前阵子红衣教蔓延各地,他们的东西我见过,二者有些相似处,并不一样。”
“一样不一样,那不关我事。”沈墨生起身去准备药品,“人我能给你治好,但不是一两天可完事,这背后的事,你们要不要查自己去商量。既然你们没惹红衣教这麻烦,在我这住几日也无妨。等治好了,你们要走便走,要叙旧我也不赶人。”
叶枫晚望着他笑道:“多亏了你了。”
沈墨生嗯了一声,就这么受了,好像也理所当然。
“要帮忙吗?”
“免了。”
叶枫晚见已无事,便向门外张望出去。
已过了日中时分。今天日头不算毒辣,但若直晒久了也会感到皮肤灼烫难熬。篱笆下那一团红色蜷伏着,受着炙晒,叶枫晚望了很久,才见他偶尔微弱地动弹一下。
“这里怎么有军队?”叶枫晚张望着,口中问道。
“很久了。山中有盗匪长期盘踞,惹来官府清剿后,索性揭竿自立。这里山势复杂,两边一直僵着,外头的按不熄里头的火,里头的也打不出去。”
“哦……”叶枫晚听了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刚才那几个,我看训练有素,称得上精锐,不像地方防丁啊。”
沈墨生哼了一声,似乎是认同。
叶枫晚看了看他,他已经专心在唐铭的肩伤上了。叶枫晚便负手走去院子里,挨近那地上蜷伏的人。
那人似乎还有一点醒着,沉重的眼皮未曾全部阖起,还留着一道缝,昏然地看着叶枫晚出现在他眼界上方。
叶枫晚矮下身,拾起他瘫垂在地上的一只手腕,探他的脉息,然后将一道精纯真气缓缓自他掌心注入,暂时护住了他的命脉。
叶枫晚虽有悲悯之心,但他深晓沈墨生的性子,肯救的自然不会让他死,不肯救的再劝也没用,也只能略尽人事。
那为沈墨生打下手的童子在院中穿来穿去,忙忙碌碌地连汗都出来了。叶枫晚拉住他,替他掸了掸肩上的灰尘,问道:“这附近有别的大夫吗?”
童子抹了把脸,说:“先生在这儿,你找别的大夫干啥?”
叶枫晚看了看地上的人:“要是你家先生不医,就送他去别处,好歹用些药,总不好让他干耗着等死。”
童子撅了撅嘴说:“送到别处也没用,别人治不了的。”
叶枫晚说:“治不了也不能不治罢。”然那童子急得很,顾不上再听叶枫晚说话,口中嚷着“灶上还烧着水呢”,一骨碌挣开他跑开了。
叶枫晚只好再俯下身探了探那人鼻息,解下外袍盖在他身上,仔细将人挪到一旁藤萝架下,以免阳光曝晒。
过了许久,沈墨生在里边不见有什么动静,那童子似已忙完了,叶枫晚见他跑到井边打水喝,便问他:“你忙什么呢?”
“多着呢。刚收拾出了干净床铺,还有剪子、帕子、用得上的药品都找来放一起了……还得挪几盏灯过去。”童子指了指地上的人,“他都这么样了,要救可不费事么。”
“你家先生不是说不治吗?”
这话似乎勾到了童子委屈处,他扁了扁嘴,略带抱怨说:“先生一会儿自己说不治,一会儿又要治了,喊这喊那,我要是拿慢了还得挨骂,不得先准备起来。”
叶枫晚略微怔忡,却听沈墨生在里面高唤童子的名字,似乎叫路鸣。这叫路鸣的孩子应着声进去,沈墨生即吩咐他道:“去打盆盐水来。”
叶枫晚跟进来,只见唐铭肩膊处已经整齐洁净地包扎好,唐铭正将外衣拉起。
叶枫晚问沈墨生:“外面那一个你不会忘了吧?”
盐水端来了,路鸣将木盆放在地上,水面一漾一漾的。
沈墨生道:“这么大个半死不活的东西,又是血又是肉杵在我院子里,腥味熏天,再不弄走连苍蝇都给我招来了,我怎么忘!”
他端起水盆走出去,径直走到那军人跟前,冷哼一声,将那满盆盐水劈头浇到军人身上。那人满身的伤口被盐水浸渍,痛得惨叫起来,本来昏沉无力的肢体挥舞挣动,支撑自己退避,然而事实上也仅能做到无济于事的后缩与痉挛。
沈墨生低头看着那饱受几重痛苦的伤者,墨黑的瞳子里跳动着难言的情绪,似是泄愤的快意,却又涌起更加高涨的怒火。他将盆中残余的盐水往军人脸上一泼,扔掉空盆,抬脚踢翻了军人脸旁堆放的花锄药铲,转身大步走开。
伤者模糊的呻吟犹在空气里断断续续,让人知道他承受着疼痛余波的侵噬。路鸣躲在一旁,小心地瞧着发怒的沈墨生。
沈墨生在进门前停下,却也不转身去看那军人的情况,只是肩头随着呼吸细微起伏着,动也不动地站了许久,他才开口说:“叶枫晚,你帮我个忙,把他抬进来。”
路鸣已经收拾好一张床板,铺上洁净的白布。那军人一被放上来,白布立刻染上许多红斑。
沈墨生挽起袖口,双手将头发向上拢起,拿一束长发作绳,迅速扎住。
他拿剪子将军人身上的衣衫全部剪碎,把这些与伤口粘连的布料仔细扯走,让他的身体全然赤露出来。
满身的血迹,几乎辨不清哪里有伤口,哪里只是染血。
叶枫晚低声道:“我能帮上忙吗?”
一块洁净的帕子塞过来,沈墨生长吸一口气,道:“先清理。”
盆中的清水不停地被丢进来的浸血的布片染红,路鸣也不知道去换了多少次,那覆盖住军人本来样貌的血污才被清理干净。
好年轻。
好俊。
看他至多二十刚刚出头的年纪,有英秀如刀裁的眉毛和通透的鼻梁,脸孔像受到匠人青睐的雕刻那样讨人喜欢,又身材高挑,四肢修长,皮肤呈浅蜜色,现在虽布满伤痕,却仍可以想象出它健康时所带有的光泽,竟是百里挑一的美男子。若是女子和长辈看到,多半要在心里生起一点莫名的惋惜:这么俊的年轻人,怎会去参了军,受那风吹日晒的训练,挨那无眼的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