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情起 ...

  •   唐武德七年,河北道的北原山内

      那日头似乎还刚刚还高挂在天边,暧暧晒着。哪知紧走几步转过一处山坡,天色却大暗。抬头一望,西面只有一条镶着红边的山脊。

      北原山甚高,林子却不甚繁密,树身也不见得多高。天色渐暗,支支桠桠的树冠让山林里暗的让人视线再也不能望远。

      此时林中急步前行的两人,当先的背着书囊,面皮生的白净,许是因走的急,脸色潮红。手挑着长袍前摆,只是忽忽向前紧赶。稍后一人身量比前一人矮小许多,身后更背着鼓鼓的一只包裹。此时更是气喘嘘嘘,两只手紧捉住包裹前扣,连抹把脸上的汗也不及。腮边道道汗印都往下颌汇集。

      “公子……公子,天都黑了,我们还在这老林子里,这下可怎么好啊?”后面的几近拖着哭腔童音,却仍不敢落后。身上的大包袱更显沉重,坠得他弯腰前冲的脚步也是愈发不稳。

      被称公子的也是脚步不停,挑着前摆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脸色也是疲惫慌乱,听见书僮这样问茫茫然低声道:“晨间我们渡河时,艄公说只消转过山坡到下一站宿头即便慢行也可申时到达。为何,……”

      “公子,我们怎么办啊?现在这哪里还像是路,打未时起到现在我们已经一个路人都没遇见了。一会天黑透了,人家说这山里可是有……有狼的!”

      “我们怕是,怕是迷路了,子青。”

      那公子长吸一口气,神色更显焦急。脚下也是更大步向前。嘴上虽说迷路,心里依然抱着转过这处山坡便能看到山路的想法。心中越急脚步越是不稳,听得“撕拉”一声,身子只觉一顿。回头一摸长袍后摆已经被枯枝刮开老长一条。

      见了这般,小随从子青也收了脚,昏黑中愣愣的看着自家公子漠然卷起后摆随手往腰带内塞住,眼睛却直直往一漆黑的林里看去,视线落到天际似的。心下更加慌乱害怕,不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子青还没得哭得几声痛快,密林深处忽然一阵长嚎传来。嚎叫听起来很远,弯弯转转仿若在几座山头后传来。却声音清晰得连林中虫鸣皆被盖过。

      这下哭天抹泪的马上收声,发傻呆愣的立即回神,视线一对之后。两人一个浑身直抖,另外的牙关打颤。也不知哪个先从惊惧中猛醒,拖上对方向相反方向急奔。再顾得不上拨开枝条小心脚下。

      主仆两个连滚带爬,哪还有什么其它心思。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一个是尚未成年。在这远离人烟的山林里遇上狼,莫说是现在伸手不见五指,就是明晃晃的大白天,也只怕与狼裹腹。

      慌不择路的也不知跑了多久,也没去注意一轮满月升至中天,依稀的月光渐渐趋散些许浓黑。却听子青一声痛叫,身形顿矮,顺势往前翻滚过去。那公子惊的连忙急追过去大叫:“子青!子青!”

      还好此处山坡不是很陡,没追几步便借着月光瞧见子青打横躺在树下。想是从不陡的斜坡滚到这里,正巧被棵树拦住。也是急奔之中摔倒冲力甚大,顿时晕了。

      那公子连忙扶起子青的头呼喊两声,子青迷迷糊糊张开眼睛小声应道:“公子……”他这才长出一口大气。

      正待拉子青起身,视野之处一团灯火在树影后忽闪忽现。不由愣愣盯住,眼睛连眨也不敢眨。子青脑中也便清楚过来,见主人这般顺着看去。啊了一声便立即大喊“公子公子那是有人家啊,有人家啊!”边叫边扯着傻立着的公子往灯光闪亮处迎过去。

      转过几株大树便见灯光清晰,满月的银光没有树影阻碍也愈发是明亮,一片异常平坦的空地现显。不远就是座围墙圈笼的宅院。子青心中欢喜直扑到大门前,双手握拳用力拍门:“有人嘛!有人嘛!”

      叫得几声,子青见大门两扇门板间透出光。接下门内有女声传来:“外面是何人?夜半时分敲我家大门扰人清梦有何意图!”女子声音不高,也不见得悦耳。语气严厉,却带着隐约让人定心的温柔。

      子墨忙道:“里面的姐姐救命!我们迷路了,又遇上野狼。请姐姐行行好救救我们性命!”

      女子闻言沉默半晌,子青顿急,又不敢接着拍门催答,急的不知如何是好。那公子在子墨身后站定,心内却暗自思忖:此处宅院甚深,绝不像山民居所。在这深山中怎会有大户人家居住,若不是平常人家,难道……。心中不安,几欲想拉上子墨离去,转眼回望漆黑山影连绵,也不知有多少狼群野兽潜藏。万一又遇上伤人性命的猛兽……真是越想心里越是不安惧怕。

      咬牙一想,至少山精鬼魅只是传说从未听闻有人遇见。当下也开口求道:“姑娘,在下姓陈,和僮子子青路经这里。我主仆俩人手无寸铁又在深山迷路。望姑娘能容我二人在贵庄暂避一晚。我们只在贵庄院门内歇息,明日天亮即告离开。恳请姑娘行个方便。”

      “既然这样……”女子终于回道,“实不相瞒,我家主人今日并未在宅内,夫人又已经休息。况且主人离去时叮嘱奴家不可随意让生人入宅。”

      陈生闻言大急刚待开口,只听子青连叫道:“姑娘、姑娘……”几近哀求。

      却听“吱呀”一声门柚转动,大门向内一侧分开,一名十八、九岁的着淡红短衫的女子提灯出现在两人眼前。女子衣饰普通、面容平凡。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是烁烁生辉,整个人儿也顿觉十分明艳。

      女子略抬灯笼打量门外二人,身量较高的自是进京谋职的公子,矮的便是书僮。只是两人均发髻篷乱、衣衫破损。脸孔上更是条条红痕,公子着的青色长袍下摆撕破,胡乱折进腰带。见陈公子目光不闪望向自己,嘴角微微一抿,稍低头居然见到子青一个十四岁的半大童子也盯着紧看。不由“扑嗤”一声偷笑出来:

      “这边山林百里内再无人家。陈公子是读书人,在林中露宿确有生命之危,宁愿明天我家主人归来责骂几句,奴家也实不忍将二位阻在门外。”

      陈生主仆闻言忙不迭连声感激,子青更子鼻子眼眶俱红。女子明丽的一双眼睛含笑轻弯,也不在接二人道谢,只是避开对方的揖礼。将两人引至前院东侧一处矮房外,停步道:“奴家名阿绯,这间本是花匠来时暂居的屋子。主人不在,我家宅里便没有男丁,内院实不方便男子进入。还请二位见谅,不要在宅内走动,万望公子体恤。”

      陈生神色微显窘态,连声答应,阿绯低头万福退回内院。主仆两个见房间虽小床铺却一应俱全,二人合衣躺下也不觉拥护。至晨间在山林内行了一天山路,早已经困顿不堪。此时安顿下来转眼间便沉沉睡去。

      再度转醒,陈生眯眼一望,已是天光大亮刺眼。连忙叫醒还在酣睡的书僮,略微整理下衣着,推门出去。举目望见宅内前院西、北两面围墙,一棵大槐树西北角正生的葱葱郁郁。院落不大,拾掇的却也干净.自己昨夜与子青休息的矮屋南边应是主厅,红漆门紧闭,也不见昨夜领门的阿绯。原想向阿绯询问如何走出这片山林,又想着昨日已经答应不可乱走。

      正烦躁间,西面近主厅大屋院角一处小门忽然转出一名女子,装束与阿绯相同,双手平托桌面大小一张木盘。盈盈这边过来。

      女子却不是昨日的阿绯,年龄稍较阿绯小一些,肤色白晰,眉目生的平常。走得近了望着陈生未开口先一笑,这一笑眉眼月牙弯似的甜美娇媚,容色俏丽。陈生不由一呆,心下只有惊叹。

      女子笑道:“陈公子昨夜可休息得好?方才我家夫人听绯姐姐讲了公子昨夜迷路误闯我家。夫人很是同情,吩咐我给公子和弟弟送些饭食,请公子慢用。”

      言毕娇笑一声转入屋内。将木盒子放下,木盒上盏碟碗筷装着不少,饭食颇为丰盛。两人甚是感激,又闻那女子轻笑道:“刚刚我送来木盆水桶,给公子和弟弟梳洗。见你们还没睡醒就放在门外了,两位用过饭之后稍许整理。我们住在这山里,可平时不常下山,不太识得路。如果两位也不知道怎样走,那就等我家主人归来带你们出去。”

      陈生听完向女子长揖一礼道,“请代为感谢夫人了。昨夜慌乱中得入贵府只求暂避一晚,不知贵庄上下全是女子,现天光大亮,又怎可厚颜无耻继续停留。”

      “公子好不懂得我们一番好意!”女子极是不满,小嘴一撅嗤道,“阿绯姐姐说过了,你们出去又不认得路在林里又迷路的话,被野狼啊老虎什么的一口吞了,岂不是昨夜白白收留你们了!既然这样,还不如昨夜不放你们进宅被狼吃掉得干净。”

      陈生闻言一呆,心想自己一个男子在全是女眷的住所留宿一夜,已经不妥。但女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想起昨夜的狼狈不堪。当下眉目皱成一团,思绪混乱实不知如何是好。无意中眼光探向子青,虽然知道小僮也不能拿什么主意。见垂头立在身后,瘦削小脸上好几处被昨天奔跑时的树枝刮伤。目光黯然,神情倦怠好似没有回恢精神,不由得轻叹。

      女子见状连忙微笑轻声安慰道:“公子别发愁了,主人也许午时就回来了。这段时间只要公子和弟弟在这前院休息便可以了。我在西院打扫,若有什么要求就在前院喊一声,我叫红衣。”

      陈生只得微微点头,红衣明媚一笑即退出屋内。

      二人洗漱完毕,用过饭食。子青将碗碟收好摆在一旁,陈生心下虽觉得不安,又莫可奈何。取出书本温读诗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盼这家主人早些归来好送自己下山,哪还读得进去。支着耳朵留神听着大门有何响动。

      眼见午时已过,院内还是寂静无声。更觉烦闷,起身在屋内踱步,书卷也扔到一边。正在这时,远山处忽然响起一声凄泣般悠长狼嚎。子青本在床头呆坐,闻声混身一抖,哑声道:“公……公子,怎么的白天也有狼……狼嚎?”

      陈生也是吃惊,“这狼叫的也忒,畜牲习性我虽不懂。莫怕,这户人家既然在山中居住,想必有些办法!”

      子青长出一口气,安心不少。稍顿起身走到案边,矮身坐下边解开包袄边道:“公子,我帮你研墨你写文章吧,我无事可做心里就想着可怕的事情。”

      “也好,我正烦躁得,写不出什么,抄抄书也可静静心。”

      说完一撩衣摆跪坐到桌案前,提笔蘸墨,随意翻开一章正待抄写。鼻端忽闻到一阵清淡异香,心腑登感舒爽。正要细品,又闻不出什么。

      只听得子青连耸鼻子,道:“原来这山中人家也喜好薰香,公子这香可真是好闻呢,不知哪种香料。咦?又闻不见了。”语气充满轻松快意,不似先前一副惊惧模样。陈生微笑看他一眼,继续伏案专心抄写。过不多时心中渐渐镇定平静。

      不知抄了多久,陈生只觉得手臂发酸,眼前也模糊起来。一卷书已经抄到最后一页,抬头一看,已经是天色昏暗太阳早已经落下。长舒一口气将笔管放下,抬手轻捶持笔的右臂。眼见左手边厚厚一叠墨迹半干的纸张轻轻笑:

      “难怪眼神模糊,原来已是日薄西山了。”

      “我见公子写的专心,也仔细帮公子整理,连研墨的清水都用干了。”

      “看来这家主人今日是没能归家。”

      子青推开屋门从木桶里盛出清水洗笔,瞧见主人站立门口眼眼直直向西望去。便打趣道,“公子又发呆了。”

      陈生收回视线淡然一笑:“也罢,这家主人都不厌烦我们打扰。我们随遇而安吧。”

      正说着,西院的小门吱呀一声,又是一名淡红衣衫的女子平托盛着饭菜的木盘过来。天色昏暗,待女子又近了几分才看到正是昨夜的阿绯。明目流转,朱唇轻启:“公子见谅,我家主人今日不曾归来。最迟明晨主人一定归家,还请公子在陋室勉强再住一晚。奴家日内整理家务,匆忙间置些饭菜,公子莫要嫌弃。”

      陈生合手揖道,“多谢姑娘。”退后几步让子青将早间的碗盏端出。

      阿绯抿嘴微笑,在案上放下木盘,扫见一边寸许厚的纸页。仔细看瞧了几眼,赞道:“原来公子写得一手好字。”

      陈生忙道:“见笑。”

      阿绯不再多言,探手取出案几下的火石膏烛点燃放置案头。拧转身向陈生福了一福,旋即退出从西院小门返回。

      此时两人心情甚好,用饭较比晨间轻松。子青更是边吃边笑,待饱食之后。陈生借着灯烛温书,子青在一旁相陪偶尔挑挑烛芯,不多时陈生只觉灯火发暗,抬头一看,子青竟靠床铺瞌睡过去。见窗外夜色更深,放下书本伸展手臂。吹灭了蜡烛,也和衣在床榻闭眼睡去。

      正睡的沉,忽听子青在耳边压低了声音呼唤,迷梦中睁开眼睛,屋内仍是一片漆黑,心里不悦,气道:“子青你做什么,还未天亮就在胡闹?”

      子青急急低声道:“公子你听,好像有女人哭声。公子!”

      耳闻隐隐约约确有一女子压制的抽泣声,却听不大仔细。陈生不由惊诧,再无睡意,起身走到窗口。夜静更深月光如银泉般流淌至小院每个角落,偶有一两声虫鸣,再无其它声音。那低泣的似乎从日间阿绯红衣出入的西院内传出,在这静夜中响起,陈生听入耳中只觉得一阵凄凉悲苦。

      良久陈生开口道:“许是内院某个姑娘伤心哭泣。”转身正瞧见子青眼眶通红,眼泪不停涌出。连忙伸手捂住子青双耳道,“莫怕莫怕。这户人家全是女子,也许哪个受了委屈白日不敢哭泣,才在夜阑人静时发泄心中不满。”

      哪知子青急忙摇头,挣脱开边哭边道,“子青不是害怕,只是听着这姐姐悲伤哭泣,又极力压抑。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也觉的十分难过。恨不能代替她痛哭。”

      说到这里子青声音哽咽,胡乱抹去脸上眼泪又道,“公子我们去瞧瞧成么,也许可以为她开解一番。”

      陈生也是一片凄苦,内心隐觉不妥强道:“不成,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们……而且阿绯和红衣两位姑娘一再叮嘱她们家里全是女眷,我们不可进入内院。”虽口中这么说,心里却更加苦痛,只觉得立即便要痛哭起来。

      子青垂头呜咽:“公子何时变的这么狠心……”脚下却向门外奔去,哭道,“子青宁可被这家主人打骂,也不放着那位姐姐这样伤心!”

      陈生大惊,连忙伸手想拉住子青,哪料子青已经疾跑出屋外。陈生低声叫道:“子青!子青回来。”忙跟着出去。出得屋门却见子青已经奔至西院小门前,推开小门便要入内,当下陈生心底担忧。顾不上其它也急追过去。

      刚踏入西院小门,一阵淡淡花香扑面。陈生借着月光四下一望,原来是座花苑,院墙四周错落青绿的嫩竹,院内几处花圃分别栽种不同花种。子青正在一丛青竹前站定,陈生顾不得花苑内绮丽风影急步过去。见子青好似发呆,当下气的恨不能将他痛打一顿。一把拉住子青臂膀,往回要走。

      子青仍呆立不动,两眼直直向前,脸上神色颇有些奇怪,陈生也顺着子青视线看了过去。却见这处青竹后一处石几矮凳,一个女子正侧身伏在石几上,单手持帕掩口,另一只手紧攥着膝上的衣襟,双肩不住颤动。见此情形,陈生怔了一怔。方才听见的正是这女子的哭声。

      女子低头瞧不见面容,满把的一头青丝松松挽起,露出初生春笋似的脖颈,发鬓插着根淡白玉簪,身上着一件新柳抽芽般颜色的嫩黄薄衫,上腰身处一条藕色蹀躞带紧紧系住,柔顺的衣料贴着纤细腰身垂落。

      阿绯与红衣均是丝带束发、浅红布衣。这名女子装扮与他们不同,不知是这宅里什么人。难道是她们口中的夫人?虽没见到女子面目,但见体态苗条,手颈肌肤娇嫩光洁,想必年纪不大。

      陈生目光只被女子吸引,脑中迷茫胡乱想着。虽觉得在里偷看人家女眷极是不妥,两腿却生根了似的动弹不得,也像子青一般呆呆站住。

      女子埋头低声抽咽。不知哭过多久,终于慢慢收声抬头站起,一双洁白素手拈着条丝帕在掩在脸上抹泪。半晌,忽然幽幽叹息:“阿绯,你还要瞒我到几时?”语调悲凉,闻之心头不禁酸楚。陈生心想,原来阿绯也在这院内。与我们只隔着这丛青竹,但愿不要被她发觉才好。

      “阿绯不知怎样回夫人话。”竹里后正是阿绯的声音。陈生暗道,果然是这家夫人……

      “还要骗我!我房门上的木橛为何掉下了,难道说是你们哪个在我不省人事时进了我房里么?”

      那女子仍着背对着阿绯,淡淡说道。阿绯却不答话,静默在一边。

      “今日晨间你说昨夜开门放一对迷路的书生主仆进宅,留住一晚。却没听你说起他们何时离去,我便猜着……他今日可能回来,果然午时又有那异香出现,每次我若闻到这香味便会昏睡不醒。入夜才得醒转,料想是他要回来却不愿与我见面,就命你们事先让我昏睡过去。对不对?”女子说到这里,双手紧攥着手中丝帕,不知是心情激荡还是用力过猛,手臂颤抖得衣袖也如水中涟漪。

      阿绯仍是不答,陈生与子青也是怔怔痴立,望向那女子背影。耳边虽然听见女子声音,却恍然什么也没听懂。

      一时院中无人发话,只有一地银白月光。

      那女子幽幽再叹,缓缓放松紧握丝帕的双手,一字一顿道: “既然你也不肯说……我便帮他称了心愿罢!”

      丝帕委落于地,她手中却多了一把细长匕首!冷锋闪动,已往胸口刺去。“夫人!”青竹内外三人同时大叫向那女子急扑过去。

      陈生与子青均感两眼一花,听得“叮当”,匕首掉落在砸在石几上发出一声脆响。那女子身侧多了一个白衣男子。女子上身侧拧向后倾斜,原先拿着匕首的手臂被那男子握住拉在胸前。

      白衣男子额角眼鼻似刀削过的奇峻,又如磨玉般的光洁。脸上漠然,一双眼中燃烧般的发亮与女子对视。陈生盯着白衣男子,心下暗想,这世间居然有如此清俊的男子。却不知他是不是夫人口中的“他”想到这里竟不知为何心头酸楚。

      怔忡间猛然眼前多了一个身影,正是阿绯在他面前怒目而视。陈生猛然惊醒,方才发觉此时自己和书僮子青正处在人家千叮万嘱不可擅入的内院。顿感无地自容,口里呐呐想做解释,却不知如何说起。见子青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由恨恨的瞪他一眼。

      阿绯怒容满面,眼光几乎要变成刀子,早已经察觉到他二人的脚步声接近,无奈又不能当着夫人面前出言将他二人斥骂喝退。转过几个念头只想如何把夫人劝入房内,哪料夫人忽然举刀竟要自尽。上前阻挡已是慢了一步,谁想那竹后两个呆子居然也冲出来。现于主人撞见。直叫阿绯怒气上涌,恨不能当场砍了这两人。

      此三人各暗自不安,听得那白衣男子长叹一声,背向那女子转过身去。阿绯不及理会其它,也注目凝视。

      又闻有人轻笑一声:“你为何拦我?”陈生此时方才得见这女子如花娇颜。阿绯的一双美目已经是如夜星灿烂,却不及这女子一潭深水的双眸。长而浓翘的眼睫挡在深潭之间仿若一层薄雾,又如一阵细雨。恍惚如仙境,宛若如迷梦。

      “你既不肯见我、想是对我很是厌烦,此刻我自行了结免得你为难,为何现在又来拦我?”话虽如此,她却是眉目带笑,先前哭的双眼红肿此时也是哀怨尽退。

      男子不答,也不回头。他身后女子也不再问,笑盈盈看着他的身影。阿绯暗是焦急,看看主人又看看夫人,转脸又向主人看去,不敢插嘴。

      忽的男子未说一句话抬步就走,阿绯登时松了口气。那女子却是神色大变,笑容渐去、脸色苍白,向着背影追上几步又立时停脚,高声道:“白远山!你若今天又是不给我任何解释就离我而去,我自会让你下次归来只能见着我的尸体!”

      男子身影顿住,终于哑声道:“你逼我做什么?”

      “我逼你?两年前你把我安置在这里,自己却离家远走。偶尔归来总是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又不想我死,你想让我怎样。如今却说我在逼你?”女子凄厉的声音响彻夜空,却有莫名的悲苦四下弥漫。

      “绮月你这是何苦,我……你不是不知道的。”

      原来她叫绮月,陈生闻得心中默念。

      绮月双手掩面,几欲哭出对白远山颤声道:“我当然知道,但我的心你也明白。你却总是躲着我,这样待我你教我还有什么脸面住在这里。”

      白远山又是一声长叹,转身面向绮月。默然凝望,久久不语。眼中各种神色闪动,似深情似悲痛似温柔似怜爱似厌憎似欢喜似感激似怀念。一时间月色下的花苑长久静默无人言语。那白璧玉样的圆月悄悄向西藏去。

      白远山最终轻轻又叹,对阿绯道:“阿绯,你先去吧。”

      “是!”阿绯闻言应道,眼光转向陈生与子青,不知是否应拖走二人。

      “你去吧,我有话和陈公子说。”

      阿绯不在停留垂首离开。

      自陈生主仆从竹后冲出,除了阿绯怒视二人,白远山与绮月看也没看一眼两主仆。至此时白远山才面向陈生一握拳:“在下白远山,是这里的主人。陈兄想来已经知道了。”

      陈生连忙回礼,想自己夜半时分乱闯人家宅院不知如何回答。

      白远山也不待他回话,又对绮月道:“你哭了这么久也累了罢?”见绮月轻轻摇头,眼巴巴盯向自己,苦笑一声,“那坐一下罢。”

      绮月却仍然是一动不动,紧紧盯着白远山。白远山无奈走过来拉住绮月的手一起在石几旁边坐下。这才又向陈生道,“陈兄请过来这边坐。”

      四人坐定,陈生不敢抬头,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又觉无颜开口。心中暗叹,想自己也算有些才情,怎地今夜却像木瓜样的呆头呆脑。正暗自气馁间便听白远山说道:

      “我邀陈兄共坐是有些事情请教陈兄,只是我对你说的话,请你不要害怕。我绝无害人之心!”

      陈生连连点头,心道只要你莫怪我撞见你夫妻争吵将我赶出院外,我还有何害怕?

      “陈兄前日进我家宅院前在山中可听到有狼长嚎?”

      陈生点头:“确曾听到,这北原山山高林密,还不知有多少害人猛兽。多亏……”

      话还没说完,绮月气道:“什么害人猛兽,胡说八道!”

      陈生讶然,张口结舌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呐呐辩道:“可的确有狼,我与家僮便是听见狼嚎才逃往贵庄,今日午间山里还传出狼嚎,难道姑——夫人你不曾听见?”

      白远山刀削似的下颌微一抬,傲然轻声笑道:“我便是那只狼。”

      听他的语气和说自己只是普通山民一般淡然,陈生几疑自己耳朵听错了。身边子青身子一晃,未吭一声软倒在地。陈生这才长身立起骇然指着白远山,心中无比恐惧只想大声叫喊。却只听“得得得”自己牙关打战,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兄不要害怕,请陈兄相信我绝无害你之意!”白远山直视陈生眼睛,眼中似有华光闪动,语气轻缓温言抚慰道。

      视线笼罩之下,方才惊惧的只想双眼一番学着子青晕去的陈生,一颗怦怦疾跳的心总算慢慢镇静。虽仍有慌乱,却再不像刚刚一样几乎骇得魂魄丢了大半。想了想又指向绮月,开问想说什么又赶紧把话咽回去,垂手矮坐下去。

      此时陈生心中居然升出一个念头:可惜了这天仙般的女子。心思一转又盯着白远山看去:他既说自己是狼,但眼前明明是个清俊男子。莫非是在骗我?却不知他们何意图……

      “陈兄惊惧消退,现在心内恐怕认为我是在胡言乱语。但我如果现显原形,怕是要惊走陈兄魂魄。所以……”白远山再次一字一句慢慢对陈生道。“陈兄且看。”

      左手抬高抚几,陈生定睛一看,那手背上布满银白长毛,手指曲卷指甲尖长。哪里是只手,分明是兽爪模样。虽说白远山承诺不会害他性命。但这样一副厄异奇景呈现眼底,陈生只觉胸怀中的一颗心几欲跳出喉咙。白远山左手微动,陈生眼光一花,再细看,那手即恢复原样。

      陈生干脆把心一横:到要看看你且有什么话对我说。

      这时绮月却皱眉道:“你为何跟他说这些?”

      白远山不答,收回视线仰望夜空口中方缓缓说道:

      “我原本只是普通一只山狼,因机缘巧合而成妖,存世八百年余一直在深山修身习性。这宅子内除了绮月,你见到的阿绯和红衣还有另外一名叫赤玉的,均也妖,不过她们成妖只有几十年。我们虽然为妖,却从来没有起过邪念去害人。绝不像民间百姓听闻的什么吸食人血,啖食人肉修习之法。”

      “绮月是徐县前任县令孟思之女。两年前孟县令卸职返乡路经山下,被一伙流寇截住,孟县令一家遇害。我碰巧撞见,实不忍绮月目睹父母被害还要蒙受污辱,便施法吓退贼寇。当时绮月已经昏迷,只得将她带上山安置在这里。原本等绮月休养好身体之后将她送走,我、我却对绮月心生留恋,只期望能多留她在身边几日。阿绯她们几个从未接触外界,不懂得人间事。见了绮月十分高兴,对绮月并不避讳,直言我们是妖,绮月虽惊奇却不排斥。”

      “绮月也从不曾提出要离开,起初我还暗喜。待时间一久,偶然听到那三个傻孩子对绮月擅自改了称呼,一日,绮月竟然跑到我屋外隔窗对我说,愿陪我一生。我这才蓦然惊觉。阿绯她们几个心思单纯不懂得什么,我成妖几百年,竟然也不知怎地故意忘记——绮月只是个普通人,我却是个狼妖!以往四肢着地、浑浑噩噩的兽态不是变化成人形就能抹除掉的!这样下去岂不是误了绮月一生。”

      “我便狠心提出将她送回家乡,继而绮月把自己送进房内痛哭,几天不肯进食。无奈之下,我只得离开这里,想着让绮月慢慢将我淡望。但我几百年间一直在这山内,隔些时日需返回吐纳山川灵气,不然难以维持人形。又怕被她发觉更加不肯离开,只得用迷香让她昏睡,待她醒后我已经离去。绮月原本不知,时间久了便暗自生疑。正是今日她在房内一闻到薰香味道,便在门上做了手脚,我刚刚进门就查觉出来。心中不安,便隐在一旁没有像往常一般下山。”

      这番话讲到这里,白远山紧闭双目,眼帘微微抖动。绮月则始终没有任何表情,水润的双眸只深深的柔望白远山。

      “后面的事情陈兄便已经看见了。”

      陈生沉默良久方开口道:“我自幼熟读孔孟之道,原以为怪力乱神之事全是世间愚人捏造,想不到今天却亲眼目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绮月,”白远山却面向绮月,漆黑的瞳眼不加掩饰地流露浓情,“你应心知我与你不能容于世间,即使你跟我一生隐居深山。几十年后你仍不免一死。而我眼中,几十年光阴不过弹指之间,你又如何能伴我一生?”

      言罢又苦笑道:“陈兄是读书人,我想请问陈兄——我讲的对是不对?”

      陈生偷偷瞧瞧绮月脸色,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她是人你却是妖,总是……总是不妥吧……”却见绮月首次正脸看向自己,却是柳眉倒竖牙关紧咬、满面怒意,眼眶里泪珠打转。急忙住口。

      白远山默然许久,方涩声道:“我成妖后至今八百年,还是首次如此厌恶自己非人的身份……”

      绮月终是忍不住眼内泪水,哭道:“你说的我全道知道,全曾想过。我的心意你总是不明白么?我不在乎你是什么,不在乎什么容不容得,更不会在乎你今后如何。我对你敞开心扉。只盼你能懂我,你若愿隐于深山,我定陪你,你若想游历四海,我也陪你。纵然我只有几十年寿命,难道不能让你这期间得到快乐?你何必去在乎不相干的人。”

      白远山闭目淡淡开口:“你今年只有十七岁,转眼间容颜衰老,你却如何面对我?”

      绮月闻言大怔。白远山与她相握的右手慢慢松开,长身而起背对绮月,又道:“况且我自成妖之后,心思只有一个,即是最终可修得正果!”不再言语便自离去。

      绮月一脸不信,眼见他飘然而去的背影在她眼内逐渐模糊。飘逸俊雅的白衣男子且行且远,绮月心中像有人使利刃片片削割,天眩地转后便人事不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