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风》李笑

6、第六章 秘密

　　这是李一蒙家的秘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
　　五年前这个秘密在李一蒙家的公布，摧毁了爸爸在李一蒙心目中神的形象，她一度痛苦的消了形，对世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恐慌和不信任。
　　她一直认为一伤心难过恐惧不安的时候，就暴饮暴食的坏习惯就是那时侯养成的。她只有靠吃来减少自己的空虚感，填补慈父消失的心灵空白，用获取食物的满足感来证明自己还是被爱着的。
　　她不相信慈爱、幽默、大方、举止得体、聪明能干、无所不能、从不犯错、没有缺点的爸爸竟然有个私生子的儿子，在她年幼的心目中，那是难以洗去的污点，是她难以接受的事实。
　　她不是不能接受那个大她一岁多的哥哥，她无法接受的是爸爸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没有结婚没有承诺就和别人生下孩子？
　　她怨恨爸爸、轻视爸爸、抗拒爸爸，她不明白这世上怎么有这么丑恶的事情，还发生在她的身边，发生在她一直崇拜仰视的爸爸身上。
　　她完全封闭了自己，本来就心思缜密、不张扬、不外露的她内心愈来愈缄默。
　　她依然爱笑、依然鼓噪，任何的交谈却无法深入她的内心，她的笑意再难达眼底。
　　她用了几年的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才理解了爸爸，原谅了爸爸。爸爸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不再是神，而是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爱，会冲动会犯错误，也有着深深无奈的人。

　　爸爸和解姨爱了三年，却没有结果。
　　爸爸是地主资本家的后代，解姨是根正苗红大有前途的青年。
　　爸爸是初中毕业农村户口的临时工，解姨是高中毕业国营工厂的技术员。
　　在那种年代，他们之间有着天然的鸿沟。恋爱中的男女却看不到这些，他们还是爱了。
　　他们争取过努力过，可一切都是徒劳的。断绝关系失去工作解姨都不怕，忍气吞声看尽白眼爸爸也硬撑着。解姨还偷出户口本，他们试图秘密登记，可是他们没有那个年代必须的介绍信，他们结不成婚。
　　他们同居了，以为生米做成熟饭，解姨的父母就可以接受他们了。没想到解姨那对经历过枪林弹雨非常传统的父母更加愤怒了。
　　怀孕的解姨迅速嫁人了，远走他乡，她以这种方式换取了哥哥的生存权。
　　几个月后，爸爸也和经别人介绍，同样是黑五类子女的妈妈结婚了。

　　随着年龄的长大，慢慢了解了这些，李一蒙理解了这件事，接受了爸爸不再完美的事实。
　　这不是爸爸的错，不是解姨的错，不是解姨父母的错。这只是那个时代的无奈，在那样的岁月里，没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嫁入一个遭人歧视的家庭。
　　纵使是毁灭性的爱，也是爱吧，父母的爱，纵使是错也是想往好的方向发展的吧。
　　可是这种以爱的名义造成的毁灭性的后果，不止是一代人来承担，还有无辜的孩子。

　　五年前，哥哥无意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家中不停的吵闹，想起了小时侯总是妹妹不要的东西才是自己的，想起了自己遭受的冷漠，他一刻也不想在那个家待下去了。
　　他能到哪里去？他想起了自己的生父，不知道他肯不肯要自己？

　　哥哥的一封信打乱了李一蒙15年平静的生活。
　　爸爸欣喜若狂，因为哥哥要回家！要认他这个16年来没有尽过义务的父亲！
　　象天上炸雷一样，李一蒙听到了这个故事，她以为是小说，她以为是做梦，她以为是爸爸给她们开玩笑。
　　可是这千真万确是真的，家里的大人已经在行动，一切都已开始改变。
　　妈妈已经第一个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布置哥哥在家的房间。
　　爸爸着手在给哥哥联系学校。
　　爷爷奶奶也给她们姐妹三个有了一次很郑重的谈话，爷爷说哥哥来了只是我们家多了一个孩子，奶奶说你们三个永远是爷爷奶奶的宝贝孙女。她知道这是爷爷奶奶在抚慰她们三个惶惑不安的心，给她们一个爱的承诺。
　　不能接受爸爸不再完美，不代表不能接受天上掉下来个哥哥。
　　李一蒙和两个妹妹平静的接受了要有一个哥哥来家里的事实。
　　李一蒙被这个悲情故事感染，想起哥哥，内心会有一种柔软的温情涌动。她想好好的对待这个哥哥，给他温暖、给他快乐，让他能够在这个新家中感受到友好、体会到亲情。
　　李一蒙甚至开始期待，从一丝到一缕，这种期待越来越强烈。
　　李一蒙越来越想快点见到哥哥，见到这个据说和自己长的非常象的血脉相连的哥哥。

　　李一蒙从来没有见到过哥哥。
　　哥哥从H省只身一个人回来，住到自己的姥姥家里，只待了一天就回去了。
　　谢姨带着离婚的承诺回来的，她要以离婚来留住儿子，就象当年她以结婚来保住儿子一样。她承诺儿子以后不会再承受到冷遇、争吵、不公。她用一个艰辛的母亲的眼泪和倾诉圈住了儿子。
　　哥哥跟着解姨回去了。

　　李一蒙以为她们家会重归平静。可没想到曾经波涛起伏后的湖面是很难完全平静下来的的。
　　几个月后，李一蒙偷听到了一个在她看来更可怕的事。
　　解姨离婚了，她放弃了自己亲生的女儿，只选择了带着哥哥自己。她不甘心自己的生活变成了这样，她要求爸爸也离婚，他们和哥哥重新组成一个新家庭。
　　爸爸只是在说这件事，还没有表明立场，李一蒙就听到了爷爷的怒吼。
　　爸爸最终没和妈妈离婚。他无法背弃一直带着崇拜的目光看他的妈妈，他无法背弃毫无怨言宽容的接受他一切过去的妈妈，他放心不下一个字不识心思单纯的妈妈怎样生存，他不忍心看着经受过各种运动风浪袭击的爷爷奶奶平静的晚年被破坏。
　　爸爸或许是爱着妈妈的吧？这种爱不一定是情动心跳，它可能是涓涓细流，却牵扯不断。

　　爸爸选择了做三个孩子的慈父，却和另一个孩子心的距离愈走愈远。
　　李一蒙不知道爸爸和哥哥之间发生什么了，她只知道曾经出现在她们家中关于哥哥的话题就象昙花一现一样迅速的消失的无影无踪。爸爸不再提关于哥哥的任何话题。哥哥在S大这件事还是李一蒙鼓起勇气问的，爸爸好象不愿多说。
　　哥哥一定是和爸爸有了误会，李一蒙一直有这样的猜想，
　　或许哥哥是对爸爸选择了她们三个而生气？李一蒙酸酸的想。

　　看着爸爸这几年不断涌出的白发，李一蒙的心在生生的疼。
　　她知道爸爸的心思，他在想哥哥。

　　他们为什么不再联系？原来不是很好的吗？
　　李一蒙脑子里时不时就会冒出各种各样的疑问。
　　她要去寻找答案，她要去帮爸爸寻找父爱释放的渠道。

　　找到哥哥的机会终于来了。
　　国庆后，在经济管理系的同班同学潭亮来找李一蒙，告诉她周六晚上在老校的北苑餐厅举行老乡会，除了大一的学生，还会有几个高年级的老乡参加。
　　这样的机会，李一蒙当然不肯放过，她一直在想办法认识哥哥那个专业的人，而且最好是大三的。读了三年高三的老大，有几个大二大三的同学，可惜李一蒙不顾被老大笑话八卦把她的同学问了个底朝天，遗憾的是没有那个系的。
　　这次自我介绍的时候，李一蒙可是听得仔仔细细的，恐怕漏过一个有用的人。
　　真的有那个系的，而且也是大三的！李一蒙感觉自己的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一颗心狂乱的跳起来，仿佛哥哥就在眼前，就在不远处微笑着看她。以至于上台演讲从来张口即来的她，就几句自我介绍都说的磕磕巴巴起来，简直是糗死了。

　　竟然没有这个人！几乎可能的名字李一蒙都问过了，没有还是没有，类似的名字也没有。看着旁边那个黑黑瘦瘦男生疑惑的目光，李一蒙的汗都出来了。
　　怎么回事？即使名字可以改了再改，姓可不是随便可以用的吧？没有姓“解”的，有两个姓“李”的，不过来至的省份不对，长相身高更不对，李一蒙清楚的记得16岁的哥哥就175厘米了，当初妈妈做新被子的时候问过爸爸，这几年只可能高些了，不可能缩了吧？姓“孔”更不可能了，那个姓随着解姨的离婚本身就和哥哥没有关系了，而且也没有姓这个姓的。

　　李一蒙不敢继续再问了，而且她已经问的够多的了，姓名、身高、长相……，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再从哪里问，还有什么问下去的必要了。她已经能确定这个专业根本就没有哥哥这个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爸爸搞错了专业或者年纪甚至学校。
　　再问爸爸吧，回去马上给爸爸打个电话。

　　“要不你跟我去上次课吧，自己去认认？”看着忽然沉默下去的李一蒙，旁边的男生小心翼翼的开口说。
　　“噢，不~不用了，我可能搞错了，或许他不在你们系，谢谢了！”有些尴尬的李一蒙赶紧回答。
　　“去看看吧，你自己去看看就放心了”旁边的男生还在游说“就星期一好不好，下午讲国际私法，老师从来不点名不提问。12点我在西门口等你，请你吃午饭。
　　“真的不用了，我没见过他，见了也不认的”李一蒙接过话题飞快的说，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这里是不会有结果的。
　　自己今天很八卦吧？看准了那个男生，找座位的时候，还没等安排，就主动坐到了人家旁边。没说上几句话，就开始对人家发问，问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忽然就缄默了。
　　回到宿舍，她想起来她说完根本就没见过她问来问去的男生的时候，那个男生吃惊的眼神，还觉得汗颜。自己一定被别人当成花痴了吧，而且是病入膏肓的那种。

　　李一蒙终于还是没有给爸爸打电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只知道爸爸在逃避这个话题，她害怕面对这种尴尬的对话，即便是隔着话筒。她给爸爸写了一封信，免除了言语的交流，书信的方式让她更轻松，她也愿意爸爸考虑清楚了再回答她。

　　一天、两天……，李一蒙每天都会数上几遍日子，她在等着爸爸的回信。她开始每天都跟着老七去班级信箱取信。宿舍里开李一蒙玩笑的更多了，大家都以为她是在等杨建的信，这几个星期每个星期天杨建都会来找李一蒙，他不在楼下叫李一蒙，每次都是跑到管理员老师的房间里，通过话筒叫李一蒙下来。可是等啊等，就是不见爸爸的回信。

　　快一个月的时候，爸爸的信终于来了，厚厚的一封。走在路上李一蒙就迫不及待的把信打开了。
　　哥哥果然不在S大，长长的一个月，李一蒙想了很多，这个结果她自然也想到过，可是让爸爸说出来，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哥哥根本没有考上S大，他只考上了当地的一所师专，现在已经毕业了，被分到了当地的一所农村中学当老师，而且有了一个女朋友，是他师专的同学，当地人，哥哥应该会在那儿安家，以后也很难再回来了。
　　爸爸说哥哥上高中以后，成绩并不是很好，甚至曾经沦落到过后几名，高三才开始有些起色，但是最终也没有能考上好的学校。
　　爸爸说如果生长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哥哥应该有更好的前途，可是太多的心事耽误了他，爸爸为此负疚深重。
　　爸爸说他说哥哥在S大的原因，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他，本不知道多少大学的名称，S大是众人皆知的名牌，他在李一蒙的追问下，是脑海里很自然出现的一个大学。
　　爸爸说他之所以要撒谎，没说哥哥在一所专科学校，是因为看到本来成绩很好的哥哥因为家庭的影响，高考得到不理想的结果，他很心痛。他希望哥哥在S大的消息能鼓励李一蒙姐妹三个努力学习，取得好的成绩。
　　爸爸说他之所以和哥哥不再联系的原因是，哥哥因为不赞成爸爸离婚，引来了解姨极大的不满。她不允许哥哥再和爸爸有任何的联系。爸爸却忍不住不去知道哥哥的情况。曾经尘封起来的事实，原本以为是平静安详的，他可以不去打扰，现在他知道情况并不好，无法不去关心，于是爸爸和解姨有了一次又一次的争吵。看着□□渐下降的成绩，爸爸选择了退却。
　　爸爸说他所知道的哥哥的消息都是从哥哥的舅舅那儿知道的，自从他答应不再去找哥哥以后就没有见过哥哥，本来他是打算等哥哥考上大学后再去看哥哥的。但是后来听说哥哥想继续上学，他就没去打扰他们，他害怕打扰哥哥已经平静的生活。现在哥哥既然有女朋友了，就更不能去让哥哥难堪了。
　　爸爸说不要她再去找哥哥，不要去。
　　……
　　爸爸说了很多很多，李一蒙不知道该不该去相信，该不该继续去那所师专去求证，该不该去那个小城的教委去打听。这种她原本已经考虑到的结果，真摆在她的面前，她仍然无所适从，茫然不知所措。她忽然发现原本自以为逻辑思维能力很强的自己，却怎么也分析不出来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她能够感觉出来，爸爸给出的种种解释，不全部对，她却分析不出来究竟对是几分错又是几分。她能察觉得到，一向自卑又自尊的爸爸，一定有什么不愿意让她知道的事情。
　　那几天的李一蒙上课神游的毛病更厉害了，晚上早早的躺到床上，睁着两眼望着里面的墙壁发呆。她经常有种冲动，去看看去找寻去发现。每当这种冲动强烈的控制了她的头脑的时候，她就一遍一遍的拿出那封信来看。她觉得自己都快会背那些话了，它们象飞虫一样在她的脑海里跳跃翻腾，搅的她六神无主。
　　李一蒙知道她必须想明白怎么做，她没有人可以商量，她也不会去和任何人商量，她只相信自己。李一蒙朋友不多，她一直刻意的疏远着想和她交心的人。在大家眼里她是个随和的人，很好相处的人，从小到大，她的玩伴都不缺。可是分离后她从来没有主动去联系过哪一个，就象黑瞎子掰棒子一样，她丢失了她的旧伴，然后结交着新的伴，不同的是她的丢失是刻意的，结交是自然的。
　　钰儿又给李一蒙来信了，钰儿和小清是她小学、初中的同学，高中虽然不同班，三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她们两个是她惟有的两个长期的朋友。小清大大咧咧，钰儿心思细腻，相比之下，钰儿和李一蒙的关系更亲密一些，这种亲密更多的来源于钰儿的一些小秘密。钰儿的种种心思都没有瞒过李一蒙，凡事她都喜欢问李一蒙怎么办。李一蒙非常讨厌别人告诉她什么秘密，只要一发现苗头，她就会想办法转移话题，她不愿意背负别人的秘密，她知道她承担不起，只有对钰儿，她有耐心听她倾诉。
　　钰儿又在抱怨她老爸，钰儿的父母一向对她管教的很严厉，钰儿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考上一所远远的大学，自由自在的去玩几年。天不遂人愿，她拼尽全力保住的志愿却没有录取她，刚刚超出本科线两分的成绩吓坏了她父母，生怕她被调剂到偏远三流大学的冷门专业，不顾钰儿的反对，动用关系，让她调剂去了当地的一所不算知名的医学院。因为离家很近，钰儿连住校的权利也没争取到。她这次又大篇幅的控诉她独断的老爸，说还不如少考几分，和李一蒙即使上个专科，自由自在的玩两三年也不错。
　　还玩呢，李一蒙不禁苦笑起来。唉，这个被捆绑的太紧的丫头疯起来可不一般，李一蒙想起来她私会笔友发生的惊险还心有余悸。得好好劝劝她。她爸妈三十几岁才得这唯一的宝贝女不容易，情有可原，就劝她孝顺吧。
　　李一蒙随手在纸上画了几个“孝”、“顺”，看着这两个跳跃的字，她的心豁然开朗起来，还教别人什么孝顺，自己何曾想过这两个字的含义。

　　爸爸或许不是个好丈夫，在哥哥那儿也不是个好父亲，可他确是她慈爱的父亲，而且他也是真心爱哥哥的，无论他做什么选择，总会是为了哥哥好吧。他既然说不要去不要去，那就不去吧，自己当初找哥哥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要爸爸高兴吗？为什么要再背着爸爸的意思来？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非要翻出来，有什么意义吗？她不明白这中间怎么了，可是那是两个大人啊，他们应该都有自己的想法吧，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搀和很没用，甚至有些无聊了。李一蒙不断的脑子里强调是自己无聊无聊~~~

　　痛苦的合上假装在看的书本，李一蒙告诉自己，让它沉入心底吧，没有主人拨动它，就不要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