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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生 ...

  •   001
      多年之后,明兮仍是孑然一人。
      新入观中的少年男女穿着样式统一的道服,列队走过白玉的石阶。待见到她时,皆动作整齐,态度恭敬地施礼:“师姐。”她点头,双手做出同样的手势作为回应。
      看着道童远去,她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身着白衣,发挽双髻。
      身侧的灵狐轻唤一声,她从回忆中惊醒,手指安抚一般抚过它头顶细软的绒毛。纷繁岁月变换,似乎只有它一如往昔,保持着本初的模样。
      那,自己呢?当年的那个自己,又是去了何方?

      腾云而去时,听得身后小童的私语交错在耳畔。
      “师姐眼神清明,已是无欲无求之态,想来,这才是师傅所说的,大彻大悟的境界吧!”
      清明?无欲无求?大彻大悟?
      明兮的嘴角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不,那是十年,百年,甚至更久的孤寂。行与红尘之中的单薄人影,身畔再无寻觅相伴之姿。
      是何人说,人生不过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曾经的欢歌离别,如同镜花水月,当时光荏苒,岁月飞驰,剩余的,终究是一场虚空。
      又是何人说,大梦三生。她现在只望梦一场,忆尽前尘往事,再全数忘却,也好过,与回忆纠缠乃至相伴一生的寂寥。
      天姥山巅,张开双臂,任由纱袖在风中如花绽放。
      合上双眼,可曾忆起,那时年少?

      002
      济世悬壶手,参云悟道开,犹将心皎洁,化作白莲台。
      七岁的明兮站在百草堂门前,对这四句诗几分茫然,几分懵懂。幼年时的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成为一名医者。全因一场自然异变,父母双亡的孤女,只身来到这位于东海之滨的仙山,踏上了纤尘不染的石台。
      跪在杨济时面前,清癯的老人用手指轻点她的额心,低语:“明兮,明兮,你可知美人何处?”
      她摇头,不解师傅话中的玄机。
      老者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初入观中,她与其他小童别无二致。扫除收拾,整理药材,默诵功课,研读医书。孩童贪玩,会被杨师傅用戒尺敲打手心,她也不例外。有时,一双小手被戒尺敲得通红,可明兮总是固执地咬紧下唇,死活不愿出声说一个“痛”字。杨师傅见她如此,每每犯错后就不再体罚,而让她背诵医书作为惩戒。
      她本厌恶背书,却无法违抗师傅的命令,只得抱着医书整日在逍遥观内点头晃脑,年年积淀,她所背诵的书籍也不再少数。同时,观中所有人都识得,手握卷书,在观内边前行边背的姑娘,正是杨济时新收的医者明兮。
      闲暇时光明兮并不喜呆于观中。从后门小径向下,便是天嵪缮健�
      有时师傅会让他们去仙山上采集珍奇药草,她便以此为名,熟悉了山间各条地区小道。
      漫步在月水仙瀑,赏月牙状的湖泊中水流缓缓流逝。极端的阳池离火和寒潭冰林。甚至在枯荣神木附近,被守护在此的嫩柳和仙藤木追打,好不狼狈。
      甚有一次,学艺未精的她无疑中闯入了紫晶金霞,迷恋于紫晶的神奇而惊动了当地的呲晶兽与荧彩蛾。狼狈的回到逍遥观时,身上的道袍遍布被术法攻击后的脏污。
      对着冥顽不灵的贪玩徒儿,师傅此次是真真动了怒,罚她跪于山巅的弈亭,反省过错。
      山顶风大,明兮跪地瑟瑟发抖。心中委屈,撇撇嘴,泪已滚了下来。

      多年之后,她常独自一人来到弈亭,坐在石凳上盯着布满黑白石子桌面,觉得自己都快忘记,当年的女孩跪在山顶,独自抹泪的模样。
      那时的她,仅仅因为如此的错误,惹怒了师傅,便觉满心苦涩。
      那年的她,心中只有一个逍遥观,只有一座天峔仙山。

      003
      师傅说:“明兮,下山去看看吧。世界不只一个逍遥观,也不只一个天峔仙山。”
      明兮带着师傅的亲笔书信,初次穿越天峔终年不散的云海。殊不知,一步踏入红尘,从此人间烟火遍身,就再也无法回头。
      从蒲家村幼童手中的一副画卷开始,画中的少女身着白裙,面容清丽,笑容妩媚,纠缠几生,也逃不过一个“情”字刻下的伤痕。
      上京求仕的书生倾心与素衣女鬼,独闯幽潭,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在所不辞,为的,不过是相守一世。
      明兮本是修道之人,下山前不问俗世,心思干净剔透如同水晶。偏生此次,却见识了太多人间情爱。窦君生的痴缠,青凤的执着,秋容的守护……那些或人或妖或鬼的女子,皆入陷入魔障,看不透,望不穿。
      医者,自是知晓药是三分毒的道理。无论多么神奇的灵丹,在她手中,会成为致命的毒药。可偏偏这一味,不知如何使用,才是上佳。
      越想,越是无奈。世俗如同绳索,将她重重围困,挣脱不得。也,不愿挣脱。
      就连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甚有几次,为了那痴缠的书生,与同伴险些命丧八大王的巢穴。最后踉跄走出洞窟,摔倒在地。满身伤痕的灵狐用粉舌轻舔她的眼睑。余光中,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笑意从心底蔓延。觉得,就算这样死去,也不枉走了人世一遭。
      明兮自觉不懂情。与宁采臣,萍水相逢后再无任何羁绊。与同行者,相识后也无任何固守的誓言。一切只因,她在他们身上,见识到了一个天姥之外的世界,无关医书,无关咒术。
      她也因此发现,还未成仙,自己,便是个人。

      回到逍遥观,明兮再不觉得天姥是她的唯一。见识过昆仑荒漠的粗犷,兰若地宫的阴森,天宫瑶池的庄严,还有金陵,杭州的繁华和阿提拉的异域风情。
      她的世界,不再只有一座天峔仙山,一方逍遥观。
      重新踏上纤尘不染的石阶,她跪在师傅面前。她已无法再回到从前清心寡淡的生活,不配再做修道之人。这个世界太美,太艳,她迷醉其中,不愿苏醒。
      “我本愿此次下山你能看透繁华之后的虚空,专心修业,不想,你已沾染太多世俗。”杨济时一向无波的眼中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晦涩。他甩开袍袖,转身离去,空气中只余下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明兮被禁足于观中,每日扫除,整理药材,研读医书,时光仿佛回到多年之前,她还是垂髫之年的孩童,可那场真实的繁华大梦,已深沉地印刻在她的心中。
      明兮知晓,只有那个存在于天峔之外的世界,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004
      看见莳央的脸时,明兮微楞了片刻。眼前陌生的女子露出似曾相识的笑容,轻声招呼说:“许久不见了,明兮。”
      初入金陵时,她应了燕赤霞的请求前往金陵城郊消灭为恶一方的黄白仙。在郊外,偶遇了头扎布巾,手持角弓的负伤少女。在替她简单医疗之后,两人合力消灭了黄白仙。事后交谈中,一见如故的两人从此成为莫逆之交,共同游历。
      不过,自她被禁足与观中,已过去多年。曾经少女的清秀面容上,也出现了风霜的痕迹。
      “是,多年不见了。”
      莳央坐在石桌另一端的石凳上,木妖一如既往地跟随在她身后,棕色的眸中无喜无悲。“北方金人猖獗,此次替将军送信求援,听你提过此处就来看看,不想……”
      “噢,对了……”莳央从包中拿出两坛上好的女儿红,摆在桌上。“如何?”她举起一坛,挑眉看她,一如从前自信的模样。
      明兮微笑,伸手接过。撕开封口,酒香从坛口缓缓溢出。仰头喝了一口,甘冽爽口的液体顺喉而下,吃惯了观中的素食,竟对这醇香的口感感到陌生。
      忆起往昔众人对坐饮酒,她以自己是修道之人的身份多加推脱,不想被那姓楚的魅者灌下一口,从此,竟也爱上了如此滋味。
      与同伴共坐对酌,这样的日子,是多久都没有了的呢?
      “他们,可还好?”内心挣扎着,还是期望能够通过面前的挚友了解同伴们的境况。她终日面对着云雾缭绕的山巅,全然不知尘世中又经历了几次天翻地覆的变化。
      莳央酒量极差,没几口下去,面上已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听见明兮的问题,她望着酒坛中浑浊的液体,静默了片刻,“他俩,都离了万妖宫,不过也都历了翻波折。绯花就住在鱼米乡,不久前还去看过她。至于……大概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寻找宝藏吧……
      “想来,这就是所谓的物是人非吧……”她晃了晃酒坛,听见其中液体撞击陶瓷酒坛发出的细声,“我们都已老去,也只有你,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明兮苦笑着摇头:“莳央,既已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之中还有谁,还是初见的模样?”
      握着酒坛的手僵在半空中,射手幽暗的眸中闪过一丝清亮的光。“对,你说的是……大概我,已经醉了吧?”
      夜风微凉。
      明兮知晓,不过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
      仰首,原本醇香的液体,也有了几分苦涩。

      多年以前,或是医师,或是射手,或是魅者。
      相遇在金陵的几人同行江湖,共历生死,对酒当歌。
      可最后,也只余下这两人,在这月色下的天姥山顶,共饮这一副穿肠药,这一捧相思泪。
      分明只有这一坛酒,却让两人醉意盎然。
      莳央用手指点着酒坛,意味不明地念着苏老前辈的文辞。明兮拨动箜篌,是记忆中唯一的《长干行》的调子。
      最后她靠着木妖沉沉睡去。最后她放下箜篌低头不语。
      醉人的不是酒,是沉淀于旧日的时光。

      不久,清军入关。莳央与神机营的将士战死与扬州城。
      明兮再无了另两人的消息。
      偶然放任自己想起,也只能叹一句。他们,终如水流,如云散。

      005
      明兮已不知,这山下又是何种模样。世事变幻,与她再无瓜葛。
      每日有白衣小童向她问安,一一回了。发觉自己与司掌灵兽的广平子师叔越发相似。
      清澈空明,倒不如说是心如死水,无欲无望。也只有如此,才不会对观内日复一日清心寡欲的修道生活感到厌烦。
      师傅驾鹤前将传授道业的位置交与她。她便日日呆在百草堂中传道授业予那些素衣小童。他们总是认真死板地记下书上的每一个句子,不再有人似当年厌恶背书的女孩,皱着眉每一个字都念得不情不愿。

      最后一次来到弈亭,天峔依旧被薄云缠绕,桌上对弈的棋子位置也未曾变动,一切恍如从未改变过它的模样。
      可站在山顶的人,已失去了当时的年少气盛,只余心境,平静似水。
      偏生,在观中度过的童年,俗世中书生与女鬼的爱情,和友人最后一次在月下对饮……回忆,是那样清晰。
      世间短短几十载,对她而言,已了去一生。
      一生,足以成就一梦。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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