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天长 何谓地久》澄奈

5、第四章

　　“林澜。”他叫她的名，用标准的中文，声音如一鸿清泉，纯澈温柔。

　　她面无表情地看他，带着若有若无的疑惑，她认识他吗？

　　男子看出她的陌生和疑惑，笑容深了，却掩不住眼中渐渐聚集的失落。他又启唇，轻轻地说：“你忘了我吗？林澜。”

　　她仍是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久久没有移开。半晌，才幽幽叹息：“我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JIE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林澜，在他自己的国度里，遇见那个曾经以为不会再见的女子。人群中一晃而过的身影，让他无来由地心悸，反应过来时已追了上去，跟着那个身影走走停停，看她长发飘扬，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然后，他走上前去，看见魂牵梦萦了一年之久的身影，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的面前。

　　真的是她。

　　“我也是。”他笑得开心，满心的喜悦不过就是为了他们的重逢。这是上天赐予的机会，是他们的缘，他想，也许也会是他的救赎。

　　他知道，她和他同样是两个寂寞的人。一年前一个寒冷的夜，陌生的他们在能看得见海的房间在彼此的身上寻找温暖，窗外海涛阵阵。整夜的放纵，有了片刻的遗忘，有了他从此的牵挂。她离开的时候，他还睡着，那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睡到天亮，梦里的他在她面前笑得像个孩子。

　　可她离开了，什么都没留下。他知道她是中国人，于是开始学习中文，本来留学后就打算回国的他延长了在中国的时间，但终究没有再见到她。JIE不禁怀疑着那一晚不过是他的一场梦，梦醒后便是无尽的寒冷，和更浓重的寂寞。

　　她满眼都是他开怀的笑，想起两年前那个阴郁孤独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灿烂的笑？他又握住了她的手，手指和她一样的寒冷。这才唤起了两年前的感觉，他没变，她也是，两只冰凉的手，两个孤独的灵魂，谁也无法温暖谁，就像那夜一样。

　　轻轻挣开他的手，她的脸上一片冷漠。

　　一年前她突发奇想跑到海边，在酒吧阴暗的灯光下遇见与她有着相似眼睛的他，然后发生了所谓的一夜情。不能说那是个错误，她也没有后悔过，只是过去就过去，她和JIE没有未来，也不想。

　　如果不是JIE出现，她或许已经忘记了他。如果他出现的再晚些，她一定忘记他。

　　很多人说女人的心总会在随着身体一同交出去，但她不一样，她没有心，拿什么去交？连记忆给他都嫌奢侈，她很倦了。

　　她懂得他此刻炽热的眼神是因为什么，她更知道无法回应的自己应该做什么。

　　JIE愣住，笑容刹那僵凝，因重逢而起的激动顿时烟消云散，他看见她冷漠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他的身影。俊美的容颜又苍白了些，他不知所措。

　　“对不起……”他喃喃道歉，意识到自己的一厢情愿。

　　就要迈开的脚步却因他的道歉而停住。他的受伤是那么明显，看她的眼神又是那么恐慌和无措，他毕竟是个孩子，如此年轻，如此脆弱。这样的神情让她心中一紧，因为那与记忆中的某一幕惊人的相似。是的，脆弱，脆弱得仿佛就要死掉的表情，仿佛接近绝望的表情……

　　她在镜子中看见过，她自己也有过。

　　忽然自嘲地笑了，相似有如何？只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当初的狼狈罢了。也许会有不忍，但依旧改变不了什么。

　　她无意识地拉拉从肩头滑落的围巾，淡淡地却清楚地说道：“再见了。”然后重新迈开脚步，毫无犹豫地离开，再没回头。

　　JIE没有追上，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再次恍然在梦中。

　　有泪落下，从不坚强的他这样爱了，就注定要受伤，要承受苦痛。她走的不快，却已感觉那么遥远，或者说一直都很遥远，即使有了那样的亲密，依旧是陌路人。

　　他迈不开追逐她的步伐。

　　想起重逢的那一刻，离现在不过几分钟，他已从天堂坠落至地狱。刚才满怀希望，现在，却只能绝望地目送她，眼前渐渐被黑暗笼罩。

　　***
　　没有谁是谁的救赎，她很早之前就知道。

　　心里平静依旧，就算刚才决绝的离开，就算她看见JIE的悲伤，她也感觉不到所谓的愧疚。继续漫步街头，直到夜幕降临，温哥华灯火辉煌。

　　这时接到林之涟的电话，说晚上要和陈永清出席个宴会，问她要不要一起？语气是准备好被拒绝的小心翼翼，林澜听出来，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拒绝。

　　接着她便回到了家，路痴一向是黎晓意的绰号，不是她的。

　　母亲与陈永清在一起温柔幸福的模样，她看着不是不高兴的，却总觉得这一幕太过刺眼，因为她总会想到另一个男人。

　　她是没亲眼见过乔禹和母亲相亲相爱的时光。但自从他们去了温哥华，多少次从梦中惊醒，满眼皆是林之涟美丽的笑脸和乔禹眷恋的目光，他们站在她的面前，穿着结婚礼服，又转身、消失。

　　现在母亲身边的男人换了，也就是说，乔禹自由了。她曾经就是如此盼望啊，但当幻想真正成了现实，才发现原来的自己是那么幼稚和好笑，难道她还奢望她和乔禹会回到原点吗？回到他们初遇时的十六岁。

　　洗了澡，没有睡意，也许是时差的缘故，而非别的。她穿着浴衣站在阳台上，二十六层的高度让她看尽这座城市在夜晚的美丽。这才意识到她和母亲都喜欢住在高处，便又自嘲地笑，点上一根烟，看它在指尖燃成灰烬。

　　回到客厅打开电脑上网，收到黎晓意的邮件，写着“亲爱的小澜澜自从你去后我好无聊好思念你天天都没人陪我玩”等等之云。林澜无奈摇头，心想谈恋爱谈得不亦乐乎的人还会没人陪还会无聊？如是写着回信，然后淡淡地提到了见到JIE之事。

　　记得当初她告诉黎晓意JIE的事，她惊讶地眼珠仿佛都要落下，无声地瞪了林澜半晌才颤颤巍巍道：“你小子，想不到比我还厉害，一声不吭地就……一夜情啊，我都没试过。”

　　然后又忍不住好奇，问：“他长什么样啊？是不是好英俊？”

　　林澜凝眉思考一阵，才缓缓道：“很英俊，也很年轻。”英俊到不能用英俊形容，但好笑的是，他的五官在她脑海中已然模糊。

　　但见面了却也认出来，无关喜爱，只是因为他自始至终有一双和她相似的眼睛吧。

　　手指无意识地滑过左手手腕，她忽然甩头，未干的头发溅起水珠，落到屏幕上，又缓缓滑下。就像一个人的泪，无声地却深痛。窒闷得无法呼吸，她关上电脑，躺到沙发上，暖气很好，她却感到寒冷。

　　电话在这时忽然响起，她看了眼表——一点。有谁会这么晚来电话？不可能是晓意，林澜没告诉她电话。那就一定是母亲的朋友，国外人的生活都到这么晚吗。她想了想，没有去接，依旧躺在沙发上，按下遥控器，又是一室的喧闹。

　　她闭上眼睛，电话铃久久地响着，一声、一声，没有停，似乎也不打算停，就这样一直响到地老天荒。

　　心中无来由地一动，她睁开眼睛坐起身，复杂地看向那造型优美的电话。

　　它还响着，来电的人是如此固执，也许并不全因为固执，他……

　　她拿起电话，感到手指隐隐地发抖，全身更冷了。没有出声，那边也是无声，却很明显有人在听，只是沉默。

　　“喂？”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很小，自己都似乎听不见。

　　“喂？”她又说了一声，伴随着浅浅地叹息，和撕心却依然要压抑着的疼痛。林澜知道那是谁，她眼里，正冷冷地流下的，是泪水。

　　那边仍是沉默。

　　“她不在。”她微微提高了声音，“你挂了吧。”

　　夜深人静，他打来电话，不过是为了听一听爱着的人的声音。却被她接到。她就像局外人闯入他们的世界，那么狼狈、难堪。

　　让他挂，而不是自己。她知道那简单的一个动作对她来说是那么困难，她知道只要一面对他，她的所有坚强都会烟消云散，纵使已过了那么多年。

　　但那边依然没有动静，她静静地等待，眼泪渐渐干了，仿佛夜也要马上尽了，她忍无可忍：“你没听到吗？林之涟不在。”我不是你找的那个人。

　　说着心便又一阵疼痛……我不是你找的那个人，我只是那个人的女儿。无比的讽刺，让她不禁笑了。绝望她早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现在一点一滴感觉到的，便是它了吧。

　　谁知他的声音在下一刻响起：“林澜。”微微沙哑的，低沉的，他叫着她的名。

　　***
　　少年乔禹在放学后总会和朋友一起去街边的一个篮球场打球。他的球技不算好，但身高的优势总会带给他一个又一个进球，而长相的优势又会带给他一个又一个女生的崇拜和爱慕。

　　她们说他有世界上最灿烂的笑脸，他是她们心中的阳光，光芒万丈。

　　他听后总是一笑置之，然后想起某张美丽而冷淡的面孔。

　　那个女孩脸色有点苍白，长发有点发黄，扎耳洞听摇滚，每天放学会经过篮球场，飘忽的目光有时会投向他，却又不像在看他。

　　他只对她说过一句话：“帮我捡一下篮球好吗？”可她用冷冷的眼光看了他半晌就绕开球，沉默地离开了。

　　就从那时开始，他开始注意她。

　　她其实就在他的隔壁班，只是很少出教室，问起才发现很多人都知道她——林澜。

　　“她没父亲，而且……听说她妈是给别人做情妇的。”有八卦的女生这样告诉他，他相信了，多少年后才发现自己那时的痴傻。也正因为如此，他一直没问起她家庭的事，她也不想提的样子。如果那时他知道她的母亲就是林之涟，他又怎么会……

　　他一直不想伤害她，他曾是那样爱她。

　　相识是因为英雄救美。

　　一次林澜回家晚了，正是冬天，她经过篮球场的时候天已全黑。

　　打篮球的朋友早走了，只有他还等在那里。是的，等，他在等她，只因为没有看见她经过。那早成为一种习惯，看着她冷漠的侧面，心生牵挂。

　　她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走着，一点也没有因黑暗或孤单而有的惶恐。如果因为害怕，她今天又怎么会走这条路？挑条近路赶快回家就算了。却也正因为这样，有了他们的相识。

　　林澜后来从是听起他说注意她很久了，可他不知道，自从第一次面后，她也是时时刻刻地看着他。那所谓飘忽不定的目光飘来飘去不都是围着他，焦点都是他的笑、他的一切。

　　两个痞子模样的人出现，本打算劫钱的人见了林澜立刻打算顺便劫色，涎着□□像她逼近：“小美人，不要怕，陪我玩玩吧。”

　　她虽然仍是一脸无动于衷，却不可能不害怕，毕竟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一步步地退后，就在绝望地意识到没有人能救她的时候，乔禹出现了，轻轻将她揽到他身后，动作温柔而自然。

　　“呦，小子，想英雄救美啊？”痞子一号不以为意，“啧啧，小白脸一个，还太嫩！”

　　痞子二号随声附和：“就是，你小子还想和我老大斗？”

　　但不过片刻，他们两人已鼻清脸肿地倒在地上，口口声声念叨着现在的小孩怎么都那么厉害。

　　报了警，然后他送她回家。

　　“女孩子这么晚一个人很危险。”他说，俊朗的眉拧起，“这个给你。”

　　她惊讶地看着淡紫色的裁纸刀，原来他刚才进一家小文具店就是为了这个。又听他接着说：“这个也不是很显眼，却快得很。”说罢把那刀弄得卡卡作响，得意地笑着，笑得她心里划过温暖，很久没有消逝。

　　“但那也会成为坏人的凶器，我不知道该怎么用刀防身。”她实话实说。

　　“啊？这……”乔禹困窘，呆在原地，刚才还为自己的小聪明自豪呢，可怎么连这都没考虑到？为难地挠头，他不知所措。

　　林澜忽然笑了，淡淡地说道：“以后你送我回家就可以了。”然后迈开脚步走在他的前面，不用回头，也似乎看见乔禹微微呆滞，又瞬间灿烂起的笑脸。

　　心意相通，所谓的矜持便成多余，她喜欢他，又知道他也喜欢他，所以她这样说。

　　从头到尾没说过几句话，却没有陌生的感觉，这就是爱了吧，乔禹看着她长发飘飘的背影，心中温柔如水。

　　“林澜。”他叫她，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叫她的名。

　　而走在前头的她，也回过头来，含着淡淡地笑，轻轻地唤道：“乔禹。”

　　那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