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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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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风冷雨。
富丽堂皇的宫殿,却是凄凄惨惨,祭堂上念经声和着袅袅青烟,孝子贤孙跪伏于地、叩首哀哭。
当先一人年过不惑,背脊挺直,头低垂着,虽面上无泪,却双眼通红、目光空茫,面色透出些枯黄,薄唇既少血色,又有少许的干裂死皮,紧抿的唇角勾勒出十分的坚毅执拗。
新帝哀痛难止,先帝的儿孙更是伏身低泣,也顾不得那男儿有泪不轻弹。先帝曾捧在手心里的十四阿哥、新帝的嫡亲弟弟尚且刀剑加身,这时节,无论怎样,表现对先帝的濡慕之情、悲伤不已总比那流血不流泪强得多。皇孙当中,领头的青年额头抵在地上,手指紧紧扣着地面,青筋贲起,肩背不停颤动,显是悲伤至极,那谁也看不见的双目中,满是绝望。
这美轮美奂的宫城,尚有一角,隐隐透着颓败与肃杀,披坚执锐的侍卫虽一身重孝,却没有丝毫松懈。
格外简朴的宫室,透着一股冷清,既冷且静,仿若空茫无物的寂静、死气沉沉的寂静。
石板地面上,向着乾清宫的方向,一个略显单薄的人影端正地跪着,与嗣皇帝极其相似的动作表情,只是嗣皇帝背脊刚直、凛然生威,而此人却是略显佝偻,面色更显灰败,比起嗣皇帝哀伤的空茫,一双眼眸中已经没有了生机,木木呆呆,几近僵死的鱼目。
康熙六十一年,帝崩,天下缟素。皇四子继位,号“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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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安宫。
长身玉立的青年面色憔悴,眼中则精光灿然,在暖阳照拂的庭院中停留片刻,抬头看了眼那暖洋洋的太阳,垂首静立,终是抬步进了显得昏暗凄冷的内室。
内室之中,压抑的抽噎声断断续续。
青年缓步进来,趴在床头的妇人看见他,踉跄起身奔了过来。青年欲弯身行礼,妇人一把拉住他,手指几乎嵌入了他的胳膊,呜咽,“弘皙……”哀声难抑,却咬紧了牙关强自压抑,几乎窒息。
青年迟疑了下,挥退嬷嬷,亲自搀扶着几乎瘫软在地上的妇人,温声安慰,“额娘,没事的,额娘,弘皙来了。”
李佳氏听着他的话更是伤心,从齿缝间断断续续挤出字句,“你……阿……玛……,你……阿……玛……他……”
青年在她说的时候就紧盯着床上静卧的人,此番动静虽说不大,可也不小,那人却毫无所觉。青年有些急切地向前,带得李佳氏踉跄了一步。侍立的嬷嬷赶紧扶住李佳氏,她侍候李佳氏多年,在小主子面前也是有几分体面,见李佳氏说得不清不楚地惹得小主子惊慌,赶紧说,“太医说爷哀思过重,伤了心脉,又风邪入体,高热多日,损了身子,需得静养个一年半载。”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自家主子是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一下子见了小主子找着了主心骨,终于把心里的惊惧都发泄出来,才失了方寸。
青年神色缓和了些,眉头却又憷了起来,却还是按耐下来,哄了李佳氏回房休息,然后,自己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伸手取了病人额上的湿帕子。原本侍立在屋角的太监殷勤地上前,欲接过他手上的帕子,他想起李佳氏临去前那意有所指的一眼、嬷嬷小心的暗示,一个冷眼,那人讪讪退下。
亲手拧了帕子,先小心地轻拭潮红的脸庞,然后,又拧了帕子,敷在仍带着不正常热度的额头上,滚烫的鼻息撩到微凉的手,青年的手颤了一下,酸痛哀伤的情绪让青年的眼眸泛起了雾气,他闭上眼,俯下身,脸颊贴上了锦被,心里默念,“弘皙,皇玛法知道你难过,你放心,玛法一定会照顾好你阿玛。”过了许久,那翻滚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浓郁的药味传了过来,细碎的脚步声也渐渐清晰,一个微驼着背的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进来,见着青年,怔了下,混浊的眼睛里似有泪光,很快又收敛了态度,意欲行礼。青年赶紧手势止住老太监的动作,他的随身内侍快步上前准备接过药碗,却被老太监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亲手捧到床前,小心跟青年告了罪,作势服侍病人吃药。青年示意自己来,老太监很是犹豫,却在青年的坚持下退了下去,却只稍远了点,静静侍立。
过了半天,才把一碗药喂了下去,老太监赶紧上前接过空碗。随着他的靠近,青年的眉头皱了下,刚才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现在却是明显地闻到老太监身上有药味,还有股馊味膻骚味,混在一起,说不出的令人作呕。
心里生出股怒气,这个人也是几十年的老人了,怎现在如此惫怠?这一身腌臜,还敢出现在主子面前!胤礽是被废了,可也还是皇阿哥,怎敢如此没规没距?
呵斥的话几欲出口,但看着老太监颤颤巍巍的身形,极力打起精神,却满是疲倦的面色,微微叹气,这人也是五六十岁了,怕是精力不济,忙乱之下就顾不上打理自己了。柔和了口气,让老太监下去梳洗,老太监却似反应不过来,青年也不欲与他纠缠,又说了遍,让自己的随侍陪着他出去了。看着在老太监出门后,那接到暗示、不着痕迹地着床边挪了挪、有意无意挡住其他内侍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青年心里哼了声,看来这奴才还没老糊涂,总算是还有几分手段。
一室静寂。
青年静静地看着床上病人的一脸病容,目光还带着冰冷,心里五味杂陈。十年了,从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康熙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病体难支,勉力写下传位诏书就溘然长逝。但再次睁开眼,迎接他的却是孙媳的泪眼和重孙的腻缠。他的身体已经入了棺椁,受子孙供奉、万世香火。可他的魂灵却入了一手教养的实际上的长孙的身子。而风华正茂的长孙,却幽魂渺渺,不知何往。
弄清楚长孙是在自己停灵期间,哀损过重,才大病不起,他心里既感动宽慰,又惋惜伤怒。他身前也常与僧道论理,怎不知夺舍恶毒阴损、极伤阴德?况且,这身体更是自己嫡亲的孙子,虽比不上当年养他阿玛的亲力亲为,但也是打小就在自己身边长大的,怎忍心他魂魄无依?可使尽了办法,仍是无法招回弘皙的魂魄,却惹得孙媳、重孙惶惶不安,也只能按耐住百般心思,做起了弘皙。好在这个孙子他熟悉至极,再加上渐渐也得了弘皙的记忆,也没引起他人的怀疑。若换了个人……他苦笑,这到底是福是祸呢?罢了,总归是自己的血脉,总得保他们一世平安,就是弘皙,也得让他的身体康健、得享天年。想起自己刚回魂时,发觉弘皙的心思郁结竟已伤及心脉,不由叹息。
看着床上之人微张着嘴、气息孱弱的样子,悲伤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弘皙虽魂魄无踪,可对着亲近之人,却还残留了种种情绪在这身体里。康熙暗自叹息,弘皙对着他阿玛确实是情真意切、至孝至敬,算是……歹竹出好笋么?
他又换了帕子,轻柔地拭着病人枯槁的脸庞,看着那满面的皱纹、浮肿的眼袋,清瘦到高高凸出的颧骨,而双颊却陷了下去,那血色暗紫的唇,牙关紧咬着,沉重缓滞的呼吸带着些喑哑暗音,他眼里的寒意终于消退了些许,唇角一声叹息。
等到他不得不出宫的时候,胤礽还是没有醒过来。他面无表情地回到府邸,安抚了一众妻妾儿女,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听着随侍小声的回报,他的脸色更冷了,待侍从退了出去,盯着烛火的眼里,黝黑的瞳仁透出几分戾色,好个内务府,好个树倒猢狲散,好个一朝天子一朝臣!
却是那老太监在这仍天寒地冻的时节,竟是拿冷水沐浴净身!他想着胤礽房间内那微弱的火盆,竟是拿着先帝崩殂、宫内举哀的名头减了咸安宫的供奉……
蓦地,他怒意横生的眼眸一暗,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因国丧而削减供奉,确是定例。老四……他想着新帝不苟言笑的脸和眼底的疲倦,叹了口气,前朝不稳,后宫,年氏又落了胎,老四子嗣艰难,这个孩子说不得就是他最后一个孩子了,却……老四,也是苦啊……
他扶住额头,只觉万分疲惫,子孙诚孝,作为长者,他岂能不高兴动容?可这份孝,却又让他失了一个幼孙、皇帝失了一个选择,弘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