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事》紫焱

3、3-4

　　三

　　五大世界最终落成的那一天，太皇氏于永年殿中举行大宴，乐神高歌，素娥起舞，凤鸣龙吟，众神同乐。半酣之际，诸神难免都放浪起来，别说极有长者之风的黄帝轩辕摇摇晃晃的舞了趟醉剑，就连太皇氏，也被喝得醉胆包天的黑帝颛顼扯住袖子灌了好几杯酒。

　　如果说要用八个字来形容永年殿，那就是“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这座神主的休憩之所似乎寥阔到寻觅不到边际，即使殿中一侧闹得沸反盈天，传到另一侧的碧波池时，也不过剩下了微微的嬉笑之声。小黑蛇悄悄游上池壁，遥听着这一场繁华，心底不知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滋味，总之难受得紧。

　　三月后，盛宴结束。它翻转身体肚皮朝天躺着，看着上方无数行龙彩凤高高在上的呼啸而过。同过往的无数天一样，没有人注意到它，也没有人看它哪怕一眼。而它的银发朋友，也有三个月没有露面了。

　　永年殿是太皇氏神通所化，位于大自在天最高的地方，没有一颗星辰能够凌驾于其上，故而透过天井看到的只有一片无垠的混沌和黑暗。碧波池就在天井的正下方，望着那片熟悉的穹顶，小黑蛇突然很想见女子一面。

　　仿佛冥冥中自有指引，它沿着池壁的另一侧游下，向殿中更深处爬去。碧波池外设有结界，除非修行有成，否则里面的生灵并不能走出来，小黑蛇往日便曾无数次被弹回去。然而此刻，当它穿过结界时，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力量的阻隔。

　　永年殿是广阔无垠的，一眼望去看不见边际；它是宏丽华美的，穷尽生灵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其景致之万一；然而它又是荒凉而寂寞的，因为这是太皇氏的居所，放眼五大世界，无人配与太皇氏相伴，哪怕只是一瞬——她只应在至高之处。

　　小黑蛇惊叹着，迷茫着，身下的石板散发着莹白的光，隔着鳞片也能感觉到那细腻温凉的触感。它怀着一颗不安的心，轻轻的向内爬去，尽管它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不安，但它分明能感觉到心底叫嚣的憧憬。它没有注意到，每行一步，自己的身体就会变大一分，由一指来长，渐渐地拉伸，拉伸，最终，当它到达殿宇尽头高高的宝座时，身形已然庞然如墨色连绵的山阿。

　　不，不是这里。

　　它游身而过，爬入了后殿，转过数重屏风和纱帷，终于在一颗明耀濯濯的星石畔，望见了睡在琉璃月轮床上的太皇氏。与女子相识的过往岁月中，她的脸一直朦胧在淡银的雾气之后，让它看不见，摸不清，直到此时，才豁然绽放于眼前。

　　她原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洪烈的日，皎洁的月，璀璨的星，清澈的水，喧嚣的火，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形容她的美丽之万一。她原是美之母，是美的源泉，所以世间之美于她而言都不过是脚下尘埃。

　　她是极致。

　　它呆呆的望着太皇氏沉睡的面容，完全忘记了所有。不知何时，黑色的鳞片褪去露出崭新的皮肤和有力的筋肉，长如江河的尾巴分开，化成了修长的双腿，接着是双臂，手指，脖颈，面容。它赤裸一身的站在她身侧，绿色长发垂落腰际，浑然如赤子。

　　它变成了他。

　　太皇氏浅色的唇在星石之光下流动着微光，潋滟而清冽的光。他为那微光所吸引，怀着无尽的虔诚与敬慕，缓缓的俯身而下，印上了她柔软而微凉的双唇。她的气息芬芳而清冽，清冽而堂皇，静静的拥抱住他。他震撼着，颤抖着，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全然的沉醉了下去。

　　直到太皇氏流下了一滴眼泪。

　　那滴泪宛如细小纯净的钻石，晶莹，透明，璀璨，沿着皎白的脸颊滑落，在琉璃床上四溅开来，倏然间化为滔天巨浪，迎头向他打去。他被迫得连连后退着，身体也不自觉的缓缓缩小，待得被逼入碧波池中时，已然再度化为一条肥肥短短的小黑蛇。

　　她依然未醒，静谧而纯圣的神态，仿佛全然不知适才所发生的一切，又仿佛将五大世界的所有了然于心。

　　只是无言。

　　四

　　在那之后的第三天，太皇氏又出现在碧波池边，依旧是披发跣足，云纱蒙面，素净得如同永年殿外洁白柔软的烟。小黑蛇翘首看着她缓步逶迤而来，不知怎么，绿色的眼睛里掉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许久之后的一个夜晚，她带着一壶酒出现在碧波池边，打开壶盖，将满满一壶美酒倒入池水。

　　“这是酒神花了十万年才酿出来的醉神觞，你尝尝味道如何？”

　　小黑蛇目光一凝，原本散入池水的酒液立刻冻成了冰块，它伸出舌头舔了几下，点了点头，声音严肃，仿佛在说着什么再重大不过的事情：“很奇怪的味道，不过很好喝。”

　　太皇氏望着它比数十万年前长了不少的身躯，淡淡道：“你确实到了该学喝酒的年纪了。”

　　她说，可惜我酒量太差，以后不能陪你喝酒了。

　　小黑蛇舔食冰块的动作顿时一滞，它飞快的扬起头，声音惊惶：“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太皇氏看着它，她的眼眸是比夜色还要纯粹美丽的黑：“很快你我就不会再见了。”

　　“为什么？！”小黑蛇的身躯已比从前细长了不少，它用尾巴缠住她的手腕，上半身竖起，细长的绿眼睛直视着太皇氏的黑眸。

　　“或许，你该盼着不要再见到我。你会有无双的威能，至广至阔的天地，神、天人、人类、妖灵、鬼族，没有一人会是你的敌手……除了我。”太皇氏轻声道，说着垂下手，让它可以顺势重新爬回池壁，“永远不要希望再见到我，那会要了你的性命。”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小黑蛇一动不动，坚持道。

　　太皇氏轻声叹息，碧波池在四壁星石交错的光芒映照下有着盈盈的波光，那光反射在她的眼中，潋滟清绝，却虚虚的浮动在表面，无法渗入更深之处。

　　“对不起。”这是她沉默许久后说出的唯一的话。

　　“给我取个名字好吗？”在她准备离开之际，小黑蛇大声喊道，暗绿的眼睛被不知从哪里涌出的情绪烧得发亮，“给我一个名字吧，太皇氏！”

　　“给我一个名字吧……”

　　“给我一个名字吧……”

　　尚带着几分稚嫩的声音在广阔空洞的空间中回荡着，漾出一圈圈的回声，执着而执拗的响着。太皇氏回头，黑色的眸瞳中隐有不知名情绪的氤氲着，隔着缥缈的云纱，它看到她的唇角隐约翘起，弯出了世间至美的弧度。

　　“烛照九天，阴煞无极，你，就叫烛九阴吧。”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太皇氏的沉睡来得毫无征兆，众神只知她沉睡前曾召见过轩辕黄帝，而到了第二日，站在永年殿中的已换了一个人。任凭众神如何询问，黄帝都不肯说出神主突然沉眠的原因，只说要大家静心等待，并侍奉圣女如神主。

　　取代太皇氏的火圣女西陵有着一双烈焰般的赤红眼眸，红色的裙裾所经过的地方，会有绝艳奇花绽放，炎火一般的赤色。她有着和太皇氏一样的面容，却美得全然不同，太皇氏的美是众生加起来也无法企及其万一的浩瀚星海，而西陵的美，有着焚尽一切的威能。

　　她是太皇氏，却不是太皇氏的全部。

　　当看到一只小黑蛇趴在碧波池的莹白的池壁上满眼含泪的望向自己时，西陵很明显的露出茫然之色。只有太皇氏部分记忆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与眼前这条小蛇是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何以对方竟会用如此满怀控诉的眼神望着自己。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即使明知自己是无辜的，西陵也不由觉得自己真是十恶不赦罪孽深重。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认识我？”西陵好奇道。

　　不说还好，她这句话一说，小黑蛇眼中的泪珠子便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你真的把我给忘了？我是烛九阴啊！呜呜，这个名字还是你起的呢，你竟然给忘了……你！呜……”

　　“喂喂，你别哭啊！”虽然有着成年女子的样貌，但实际年龄只有一天的西陵何时见过如此的眼泪攻势，顿时手忙脚乱溃不成军。

　　“你叫烛九阴是吧？是我错了还不成么？对不起啊，不小心把你给忘了，我是坏蛋，是天字第一号的坏人……你快别哭了。”西陵将小黑蛇放在手掌上哄着，她有着与太皇氏同样的嗓音，然而清脆热烈似欢悦跳动的火苗，与小黑蛇记忆中银发女子的柔声细语迥然不同。

　　“吧嗒”一声，小黑蛇绿宝石般的眼里又滚下两颗大大的泪珠。

　　“我要吃银莲花蜜做的点心。”它抽噎着道。

　　“好好好，我这就吩咐食神去做。”西陵忙不迭的应道，在心底长长的舒了口气。

　　“我要吃你做的！”小黑蛇瞪大含泪的眼睛道。

　　“我诞生的时间才不过一天，比你还小得多呢，哪会做什么点心啊……”西陵望着小黑蛇满是委屈的绿色泪眼，满心委屈的把这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强行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