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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得失 ...

  •   半盏酒碗,一坟青冢,两行垂泪,三柱烟香,四季山花,五字碑墓,六笙箫咽,七寸肠断,八月疏雨,九泉相隔,十里纸钱漫天。

      颜红挽缟素挽发,跪于碑前,一直从晨曦守到黄昏,雨意潇潇,沾濡人衣,落地宛如玉碎,腾起一层白雾,若生烟。

      世间一切艳丽,皆在雨雾中褪尽颜色,画意朦胧一般,烟丝轻雨将她的身影勾勒出纤细的边廓,如从瓶颈中旁逸斜出的一朵纯白栀子花,弱不禁风,摇摇欲坠。

      “小挽……”靖淳已经来回多次,终于忍耐不住,“回去吧,师父生前最疼爱你,如果看到你这个样子,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颜红挽被他说得如梦初醒,指尖颤抖地描绘着碑前的名讳,才知道……才知道父亲这回,是真的永远地离开了她!

      她“哇”地一声大哭,死死抱住坟茔。

      靖淳替她撑着青油伞,劝慰许久,颜红挽才肯被他搀扶着离开。迈出四五步,她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不远一棵树后,傅意画正执伞而立,乌丝流泻,姿容隽美,软袍上的墨色仿佛无边蔓延的漫漫黑夜,衬出他的面庞肌色似那一触即碎的可贵瑠璃,白得剔透而毫无生气,哗哗的雨声响在伞外,一点清冷溅上他的眉骨间,衣摆边沿早被洇湿了开。

      他不知站在那里多久,又看了她多久。

      想到之前的争执,颜红挽白皙细长的十指微微发抖,就像一重又一重的梦魇接踵而来,让她无处挣扎,无处逃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残忍的事实,正在一点点逼近,逼仄到她完全没有喘息的余地,直至在桎梏中死去。

      看到傅意画,靖淳甚是识趣,停下来讲:“小挽,那我先……”

      颜红挽淡淡扫了一眼,傅意画的目光正像钉子般扎人,她就觉得五脏六腑被戳穿个洞,一滴一滴地往外淌着血。

      父亲的去世对她刺激很大,现在她伤心过度,头脑沉得仿佛灌了铅,万事不能思量,他等在这里,或许是有话想跟她说,又或许他在生气,可是她好累,已经没力气讲话,也没力气跟他争吵。

      “我想回去……”她说完,就继续往前走,靖淳见傅意画不动弹,赶紧追前替她撑着伞。

      颜红挽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父亲的寝室,她甚至还抱存着一种幻想,想着只要推开门,就可以看到父亲临窗凭栏的背影。

      室内摆设东倒西歪,床单枕头统统被掀到地上,放目狼藉,简直像是遭受了一场洗劫。

      靖淳震动当场:“怎么回事?!”

      颜红挽猛地倒吸口气,才没使自己晕眩过去,尔后心生不妙,启唇呢喃:“书房……去书房……”

      他们赶至书房,只瞧莫瑞如同疯了一样,正将书房里的东西翻得凌乱不堪。

      靖淳惊呼:“大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莫瑞回过头,目中深绪不明。

      颜红挽娇面涨红,气得浑身发抖:“这些都是爹爹的遗物,大师兄你这般行为,便是对爹爹的大不敬!”

      莫瑞倒冷静异常,停下动作面对他们,嗤地一笑:“师父是去了,可是有许多事还没有交待清楚。”

      “什么意思……”颜红挽不禁问。

      莫瑞将视线移向靖淳:“淳师弟,师父临终前把你叫去,可有将什么东西交托给你?”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眼神,靖淳沉默片刻,斩钉截铁地开口:“没有。”

      莫瑞大失所望,转身又去翻箱倒箧。

      靖淳迅速冲前阻止,出言叱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师父离世,你怎能做出如此不敬之举!”

      莫瑞冷哼一声:“我尊他为师父,但他何曾将我这个徒儿放在眼里?我知道师父对你多为偏爱,但也不该厚此薄彼,你我明明出自同一师门,为何他肯告诉你秘笈藏在哪里,而不肯告诉我?”

      靖淳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莫瑞咬牙冷笑:“你别当我是傻子,师父临终前见你,肯定是说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我跟着他学武这么多年,到头来也不过是皮毛而已。”

      靖淳道:“你现在这身武功用来行走江湖,已经一生受用了。”

      莫瑞“呸”地一啐:“他被江湖群豪奉为武林一代人杰,即使隐遁江湖,名声仍旧响誉天下,我跟追他多年,到最后却连半点光都没沾到,日后踏足江湖,岂甘愿做那无名之辈!我知道,他私下创写了一套绝世武功的秘笈,只要夺到它,我便可天下无敌,受尽万人瞩目!”

      颜红挽一颗心冷得如坠冰窖,闭目复睁,最后沉声道:“原来你一直存着这等心思!”

      “我知道,他一定是将秘笈藏在某个地方了,某个地方了……”他边说边伸手翻着书桌上下,接着蓦有所觉,将书桌掀倒,仔细查看下,发现桌底果然有一方暗格。

      他大喜过望,想着秘笈准是藏匿其中,孰料打开暗格后,里面却空空无物。

      “怎、怎么……”他眼神有一瞬放空,继而怒恨的光绪错乱闪在眸底,转身一把抓住颜红挽的柔荑。

      她花容失色:“你做什么?!”

      莫瑞牢牢凝定那张绝色妍丽的容颜,脸上浮现往昔从未有过的贪婪痴狂:“得不到秘笈,我就要你!”

      靖淳怒声喝道:“放开她!”呼的一拳,当前击去。

      如今师父不在,莫瑞再无忌惮,使出的招式十分辣厉,交手数招后,只听靖淳闷哼一声,捂住受伤的肩膀倒退两步。

      莫瑞正欲得意一笑,忽觉一道激荡的劲风斜刺里袭来,他旋即松开颜红挽,几乎是措手不及地闪开,待看清来人,面露诧愕:“是你……”

      傅意画将颜红挽护在背后,蒙霾的眼波下似有风云暗涌,冷冷吐出四个字:“不准碰她。”

      莫瑞脸孔狰狞,早就将他恨之入骨,不由得挺直身板,轻蔑而残酷地冷笑:“如今师父逝去,未有遗言,一切自当由我掌门,傅意画,你目无兄长,尊卑不分,我现在就将你逐出门墙!”

      傅意画不以为意地眯了眯眼,扯唇透出讥诮。

      莫瑞大怒:“既然如此,你休怪我无情!”

      他拔剑而出,为满室掀起一片缭乱的银幻剑光,招式快速辛辣,瞬息间已逼近跟前,傅意画却只是身形微闪,居然灵敏异常地穿行过森寒剑芒,猛一举右手,化作犀利手刀,快得像陨星飞溅出的碎片,不止迅快绝伦,更为奇诡难测,莫瑞根本不遑看清他出手,便觉右肩肩井穴一麻,长剑脱手落地,接着又被他击中胸口,力劲之狠,如同锥心,莫瑞当即踉跄数步,口喷鲜血。

      “你……怎么会……”莫瑞从未见过这般诡妙奇绝的招式,满脸不敢置信。

      傅意画慢慢收手,嘴角抹开一线悠然浅笑,却冷似柔韧的铜丝,能扼断人的呼吸:“你不是想找秘笈么?我告诉你,适才我所使的招式,就是出自师父独创的武学秘笈——《天悦归宗》。”

      “什么?”莫瑞瞳孔因震动而急剧内缩,“这不可能,师父他怎么可能把秘笈交给你?!”

      傅意画掏出一册蓝本,不疾不徐地举到他面前,倨傲如霜的声音遥远得像从天际传来:“你可看清了?真正继承师父衣钵的人,是我。”

      莫瑞认出上面的笔迹确实出自师父之手,因激动而牵动到体内伤处,险些又喷出口鲜血,他声音断续,不停摇头:“我不相信……怎么、怎么可能是你?师父他就算传授绝学,也应该是选我或者靖淳,怎么可能会是你?不,一定是你私下窃走的,快还回来!”说着,便伸手朝秘笈捞去。

      傅意画手腕一翻,轻而易举地避开,同时施展左掌,将莫瑞直直拍向墙壁,哈哈大笑两声:“大师兄,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才是唯一继承师父衣钵的弟子,今后凡事都该听命于我,你欺下犯上,打伤二师兄,妄图将秘笈占为己有,恶行累累,我现在就下令,将你逐出师门!”

      莫瑞像一团软泥从墙壁上缓缓瘫倒在地,傅意画那掌太重,打得他浑身骨骼欲碎,几乎站都站不起来,面前有阴影覆压而下,傅意画俯身,伸出一只手,雪白得似琉璃昙花一样剔透惊心,轻轻掐住他的颈项,冰冷亦如他的眼神毫无温度,仿佛那是来自地狱索取性命的魔爪,莫瑞冷汗涔涔,生起前所未有的惊遽恐慌,知道眼前人功力大增,已经今非昔比,而他,真的、真的可能会杀了他!扯开唇,艰难地让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开口求饶:“好、好师弟……以前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看在我们同出师门的份上,求你饶了我这条命……”

      靖淳见他被傅意画掐住喉咙,脸色青得像个冬瓜,心生不忍,上前求情:“意画,不管怎样,他毕竟是大师兄,还是不要……”

      傅意画冷嗤一声:“什么大师兄?他已经被我驱逐师门,现在不过是条狗罢了。”

      莫瑞忙不迭点头:“对、对,我是狗,我什么都不要了,求你看在以前的情面上,饶了我这一条贱命!”

      傅意画鄙夷冷笑,终于松手:“好,今日我就手下留情,暂且留你得一条狗命,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永远别再叫我看到你!”

      莫瑞捂着脖子呛咳,垂眸须臾闪过一刹狰狞,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傅意画转首望向颜红挽,她脸上呈现着精疲力竭的憔悴与苍白,没有与他目光碰撞,而是一言不发地走出书房。

      她回到房间,正欲合门,却被傅意画抬手撑住,她迫得往屋内倒退两步,而他顺势曳门,关心地问:“刚才受惊了吧?”

      他端雅绝伦的脸庞一半浸在光线里,一半浸在屋内的阴影里,仿佛寂冬的雪将融未化,虚幻不清,惟独眼神温存熠熠,看得颜红挽有些恍惚,想到那个时候,他也是这般凝着她,表情赧然,跟她说着要去向师父求亲。

      好似得了严重的风寒,侵蚀肺腑,让她突然难过得想要落泪。

      傅意画抱住她,满心欢喜地道:“红挽,我就知道,你永远都是向着我的,我就知道……”

      颜红挽不明所以。

      傅意画拉开距离,近乎发烫的目光闪烁着异样兴奋,直至那刻,颜红挽才发觉他的眼神变得陌生,可怕,烧心灼骨。他问:“是你把最后一式的秘笈藏起来了吧,所以,莫瑞才会什么也找不到。”

      颜红挽屏了下呼吸:“你、你还要练……”

      傅意画得意而笑,举起左手,修长的五指箕张,咯咯作响,好像要碾碎谁的骨头:“红挽,你看到他今天那副摇尾乞怜的样子了吗?以前他目中无人,处处欺辱我,可是现在,我几招之内便可置他于死地,他真的像条狗一样向我求饶。”

      颜红挽摇摇头,往后挪移:“不……不……”

      他笑得很轻很轻,歇斯底里前的征兆:“把秘笈拿给我……”

      颜红挽哭了出来:“意画,你真的不能再练了!”

      傅意画微笑哄她:“听话,快点给我。”

      颜红挽狠狠一咬牙:“我把它烧掉了!”

      傅意画愣住:“你说什么?”

      颜红挽强忍着悲痛与他对视:“我说过了,那些秘笈都是假的,再练下去只会害了你,意画,你醒醒吧!”

      “你胡说——”傅意画俊容变得扭曲。

      颜红挽趋前道:“我没胡说,我当时就把它撕碎全部烧掉了,不信你现在去书房,火炉里应该还有残灰!”

      傅意画怒不可遏,一把将她推得老远,戟指指去:“你骗谁?那是你爹的遗物,耗费无数心血所创,你怎么舍得毁了它?颜红挽,你以为随便拿个借口,就能蒙混我么!”

      颜红挽被他推得撞到案几,案沿磕到肋骨上,生生裂开般地痛,她咬着唇瓣,又重新跑回他跟前,像哄着小孩子一样,拉起他的手,眼底泪滴盈盈,带着浓浓希冀,似乎想将他从一场噩梦中唤醒:“意画,我真的没有骗你,那三册秘笈是被爹爹修改过的,你违背常规强行逆修,虽侥幸未受性命之险,但已然心魔入体,意画……是我害了你……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让你错下去,你当初不是说过,以后都不会再令我难过吗?意画,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我又怎么可能会去骗你?”

      傅意画却冷笑着反问一句:“你喜欢我?”那眼神含着极深的怀疑,探究,以及阴霾重重。

      颜红挽浑身发冷,攥于指间的袖角被他抽了出来,呆立原地,目睹他转身离开。

      深夜更漏,三更天,细雨阑珊。颜红挽躺在床上,只觉得全身绵软无力,肌肤连带骨头都好似火烧一样,偏偏又冷得要命,她裹着很厚的毯子,宛如一只怕冷的蜗牛,竭尽全力地将自己蜷缩进壳里。梦魇反复滋扰,她嘶嚷着惊醒,床榻冰凉,黑夜冰凉,流下的泪亦是冰凉,全世界好似只余她孤零零的一人,她唤了下他的名字,最后又浑浑噩噩地睡去。

      她昏迷到翌日下午,睁开眼,额头上覆着凉毛巾,鼻尖弥漫起一片酽酽药汁的苦味。

      “小挽。”靖淳坐在榻边,见她醒来,终于松口气。

      颜红挽迷迷糊糊地唤道:“淳师兄……”

      靖淳替她掖紧被角,担忧地讲:“小挽,你病了。”

      空气里夹杂着雨后的潮湿微凉,他的气息却是温暖,清秀的轮廓在光影里柔和而分明,让那些寒冷与噩梦都变得遥不可及。

      颜红挽抑制不住,抓住他的手痛哭出声,在他一个人的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天昏地暗,一直哭、一直哭,仿佛要哭上几个昼夜,哭到眼瞎,哭到死为止……

      她病了三日,卧在房内休养,颜染台在世时,阖宅也只有贵嫂与一个老仆做事,贵嫂在厨房煮些清粥,端给她吃,靖淳每天总会挑个时辰过来探望她,倒是傅意画始终不见人影。

      这日她难得睡的酣沉,却被外面一阵嘈杂声惊醒,隔着几堵墙,隐隐能听到金戈交错之音,似乎人数众多,她迷蒙地睁了睁眼,可惜无精力去想,翻个身又朦胧欲睡。但心中隐约泛起一丝牵挂,总是时醒时寐。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才算消停下来,接着房门被推开,颜红挽打个激灵,一时间睡意全无,迅速支起身,看到傅意画静静站在门前,阳光好似一蓬透明的溪泉漏在他身上,仔细瞧去,那墨色衣袂上缀染着点点腥红,犹如飞舞倾城的绯樱,甚是妖娆谲丽。

      她一惊:“你受伤了?”

      他笑。

      颜红挽才知不是他的血,伴随而来的,却是更深层的恐惧:“这是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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