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海情波》织海

1、第一章

　　五月的黄昏，一轮红色的夕阳将光洒在河水上，沙滩上。这里是法国D市，该河是本市最著名的河流，贯穿了整个城市。每一天，几乎从太阳初升开始，就有无数市民来到这里休息，野餐，遛狗……直到傍晚时分，人们才渐渐离开，留下海鸥们打扫战场。木椅上，形单影只的老太太拉紧了衬衫，仿佛是畏冷了；一个孩子拉着妈妈的手，问自己是否可以将吃不掉的面包喂给海鸟；一个孤单的年轻人拉着一条斑点狗在海滩上溜达，狗一边跟着主人走，一边用舌头舔游客落下的黄油。
　　一个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少女捧着一大把花四处兜售，不想放过哪怕一个可能的顾客。这是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东方女孩，在这个法国城市里显得有几分落寞和突兀。她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卖花了，午餐只是面包和水，下午一直守在这里，而且没有吃晚饭。她走到遛狗的年轻人那里，把花举起，示意自己是卖花的，但是那个年轻人理也不理，就跟完全没看见一样；她又朝那一对母子走过去，母亲微笑着拒绝了。游客越来越少，她终于绝望了，呆呆地看向大海。不知何处有灯光亮起，天空渐渐变成海一样的颜色。看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冷了，肩膀瑟缩着，却将鼻子凑在怀里的花上，深深嗅了嗅。
　　就在她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她：“小姐，我能买一束花吗？”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穿着一件褐色旧大衣，衣领竖着，里面是一件发白的蓝衬衫，裤子是从成套的宴会礼服上拆下来的，又胖又长，很不合体，脚下是一双款式早已过时的黑色皮鞋，又寒酸又滑稽；头发也是蓬乱的，但是眉清目秀，长相居然很是俊美。他已经连续六天在这个沙滩上看到少女了。从六天前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沙滩写生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东方女孩，并且为她的美丽深深着迷。那天还是晨曦时分，游客还不是很多。他刚刚把画架立好，面对大海站好，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一天的功课。就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孩抱着一把红玫瑰站在朝阳下。他清楚地记得她当时戴着一顶可爱的系着蝴蝶结的帽子，穿着一件黄色的连衣裙。朝阳将她的脸庞映得格外温柔美丽。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这一幕。
　　后来的几天里，每天早上他来到这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寻那个东方女孩。一找到她，他的目光就被深深吸引住，再难移开。在这金发碧眼的海洋里，看到这样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孩，有着东方女子身上含蓄、婉约和灵动的韵致，令他惊喜不已。他是一个留学生，但是只是一年，学费就不够了。他不愿意回国，就辗转在法国的各种地方写生。偶尔他在景点周围摆摊，将自己的写生当做纪念品卖给游人，以此为生。事实上，他过的日子比这个卖花的少女好不了多少，甚至也许还要差一些，因为卖花至少是每天都有收入，可是他却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十分狼狈不堪。他现在在D市的原因，是他有个朋友在这里，这样他就能暂时寓居在朋友家里，省去一些房租。他身上的裤子和皮鞋都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
　　少女闻声回头看，正看到男子举着画笔，站在画架前，笑着看着自己。她有点疑惑，问：“您要买花？”
　　男子道：“嗯，是啊……”又道：“果然您是个中国人……”
　　少女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问：“您为什么这么说？”
　　男子答道：“我始终觉得，东方的黄种人里，只有中国人最漂亮。”他说完，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容又非常友好，因此少女笑了，但是又有点不好意思，说：“您真是会说话……”她有点犹豫，因为她此时想送几朵玫瑰给这位同胞，但是又觉得此时此刻送玫瑰，倒像是因为他称赞自己的美貌而送。最后她还是问：“您要几朵玫瑰？”
　　男子看了看少女的花，答道：“我全要了。”
　　少女有点惊讶，说：“您要这么多玫瑰做什么？您真的要买这么多吗？很多钱的……”
　　男子笑道：“您很多次走到我身边，但是没有一次过来让我买花……”
　　少女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无形中伤害了男子的自尊心。她确实很多次注意过这个同胞，因为每次他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她经常在人最少的时候看见他，而且经常听见他哼中国的民歌。她想，自己若是问他买不买花，他若是顾惜同胞之情，一定会买的；可是他这样寒酸，如果自己还要赚他的钱的话，很是说不过去，所以六天来即使剩下很多花，她也从来没有尝试过卖给他。于是她说：“我卖的是红玫瑰，这大多数情况下是要送给女伴的。我觉得画家们要是想讨女伴欢心，大可以送自己的画，那恐怕比红玫瑰更雅……”
　　男子不禁笑了。于是少女也微笑了。她的微笑在月光下显得非常纯洁，身后的湛湛海波又衬托着她澄澈的目光，美丽极了。
　　“您真的觉得送画比送花更容易讨人欢心吗？”
　　少女道：“当然。”
　　男子笑着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少女忽然有点不安，心跳骤然快了起来。她希望这一刻快点结束，又害怕它真的结束。就在这个时候，男子开口了，笑着：“可是诗人和画家总是喜欢花的……”
　　少女吃了一惊，看向他，只见他虽然笑着，但是目光中却蓄了一点隐约的哀愁，正看着自己怀中的玫瑰。于是她从中挑选了几朵比较美丽的，一朵一朵地从花束中抽出来，递给了他，说：“这是我最好的玫瑰了，送给你了画家……”
　　男子抬起眼看了看少女，眼里有笑意，但又不全是。少女暗暗心惊，忐忑自己是不是还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但是男子笑着，大方地、若无其事地接过了玫瑰，笑道：“谢谢你……”
　　少女有点惶恐，说：“不客气，我们都是中国人嘛……同胞之间……何况你是画家呀……”她想说点什么弥补自己的错误，但是没能做到。男子笑道：“是的。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回家吧，一路小心。”
　　少女“嗯”了一声，低着头从沙滩上离开了。沙滩上留下她深深浅浅的足迹。男子一直目送着足迹延伸到岸上，把目光收回。正巧少女偷偷回头望了一眼，见男子若无其事地整理画架，并没有看向自己，心里忽然觉得轻松多了。她离开河岸，在路灯下走过一段公路，再穿过一个小巷，走到一条狭窄的街上。在这条街上的路灯下走上一百英尺，再转入一条巷子。在这个巷子的紧里面，有一间房子，窗户上贴着剪纸，台阶旁花木扶疏，陶盆上题着中国的古诗词，格调与整条街格格不入。
　　女孩儿把怀里的花朵放在台阶上，从衣领里掏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枚钥匙，刚刚插进锁里，只听里面咯噔一声，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女孩收起钥匙，抱起花朵，走进了门，叫：“姑姑……您还没睡呢……怎么不点灯？”
　　屋里没有点灯。进门后是一个窄窄的客厅，窄的如同一条过道一般。过道的左边是女孩儿的卧室；过道尽头是老妇人的卧室；过道的右边放着一张旧沙发，,沙发边上有一张小茶几，女孩儿摸索着走向茶几，拿起火柴，妇人阴沉的声音从门后响起：“不许点灯……”女孩儿吓了一跳，回头看向老妇人，道：“姑姑你吓了我一跳！……”讪讪地放开了手中的火柴。
　　“姑姑，您怎么还不去休息？”
　　“休息？”老妇人抽着烟，红色的火星儿一闪一闪；她自己仿佛被烟呛到了似的，大声地咳嗽起来。
　　“您身体不好，还是不要抽烟了吧……”女孩儿说。
　　“抽，我为什么不抽？”老妇人的声音冷冰冰的，“等我抽死了，你也就不必担心自己被人管着了。我叫你出去卖花，不是叫你出去卖你自己，为什么这样晚才回来？”
　　女孩儿听了这话，几乎要哭出来：“不是的，我看今天剩的花太多了，所以想要多卖出去一些，所以才稍微耽误了一会儿！……”
　　“都是借口。女孩儿要是不检点起来，个个都是□□。女人好像天生就有当□□的天分，但是我不允许。”她的口气太过严厉，女孩儿不敢争辩，但是叫了一声“姑姑”，眼泪还是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哭……我不是说过不许你哭吗？哭什么哭？！”她说着，霍然起身，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冷冷地扔下一句：“不要在我面前哭，我最讨厌看见女孩子哭。还有，以后要是再这么晚回来，我就打断你的狗腿！”将门重重一关。
　　女孩儿呆呆地站着，难为情地流下了眼泪。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这样的话对她而言还是重了。不知在黑暗中哭了多久，她慢慢擦干了眼泪，将剩下的一束玫瑰花整个地放进一个大的水晶花瓶里。玫瑰虽然不新鲜了，但是颜色却更加凄美动人了，盛放在暗夜里，芬芳醉人。
　　女孩儿走进自己的卧室里。这卧室十分窄小，除了一张床外，全部摆满了花。女孩儿洗漱好之后躺了下来，蜷缩在毛毯里。想到姑姑骂自己的话，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而且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脖颈，枕头上，冰冰凉的。这一夜她有些失眠，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睡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却已经是上午了，太阳已经晒到了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