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广记》叶萩

3、第二章 乌山双子

　　环幽·流云镇

　　在距南海二十里处，流云镇已经算得上是环幽国破败之后为数不多的繁荣之地，这是一个清新的古典小城，红墙灰瓦，深巷纵横，各色旌布店旗迎风招展，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道，道旁种有齐排翠绿的杨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清澈见底，月桥飞架，将整个小城点缀得优雅温馨。

　　夜已沉，一盏盏烛灯依次熄灭，整座小镇陷入漆黑的宁静，打更人慢慢走过长街，第三声锣响之后，三更已至。

　　在巷子深处，还有一户人家的烛火忽明忽暗的跳跃着。窗布上映出两个身影。在这清凉的夜里，两人就这样久久相对坐着。

　　“思瑶，我听说，南海那边有龙女出海。八年了，我几次去往海边，却都没能为你讨得解药，我想这次龙女出海也许对你我来说都是一线生机，明天，我便去找她。”

　　摆设简洁的屋子里，一个年轻貌美的白衣女子面无表情端坐着，女子年近三十岁，素衣荆钗，她就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也不眨一下眼睛，仿似是座冰冷的雕塑。在他对面坐着一个鬓角花白的男子，虽正值青年，双眼中却闪烁着与年纪不符的沧桑，浑身透露出一种饱经风霜的落寞。

　　男子对着毫无反应的女子，缓缓诉说着自己在外的诸多见闻，说到高兴的事就露出爽朗的笑容，说到感触的地方就低头轻叹。不知不觉，天光已经渐渐明朗，男子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远方群山线条交接处已经泛白，呆立半响之后，轻轻放下竹帘，回头来到女子身边，将女子小心放平，并为她盖上被褥，抚上她的额际温柔道：“思瑶，你好好休息，我该出门了。”

　　******

　　上岸已经五日，在旋波的指点之下，苏静总算找到了人气旺盛的地儿。

　　周围的人布衣长裙，浑然与青陵的装扮不太一样，苏静身着绡纱齐膝短裙，招得身边不停的有人指着她窃窃私语。她低头一看，发现裙子已经被海边的树枝划破，还染上了许多污泥，落魄不已，一时间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顶受着众人叽叽喳喳的议论，苏静赶紧闷着头找了一家衣坊冲进去，低着头遮脸道：“掌柜，我要一套女裙，蓝色的。”

　　对面身材矮胖的店掌柜抬眼诧异的看看苏静，就像在看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随即不耐烦的指指旁边长木柜上的一堆花花绿绿的粗布衣裙，懒洋洋道：“那边，自己挑。”

　　苏静皱着眉，踱步到那堆比麻布还粗糙的衣物前，暗骂掌柜势利眼，随手看了几件，也始终没有挑出一件满意的来，刚想追问掌柜还有没有，一回头，店里便进来了一个清癯的青衣男子，苏静本来不喜欢关注别人，但她总觉得，那个清瘦的男子进门看到她的时候，目光之中隐隐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闪动。

　　她赶紧回避开他的目光，继续低头假装看衣服。

　　那店掌柜一看到青衣男子，当即换了一副笑脸：“柳先生，您怎么大老远的跑到我们镇上来了，是过来给人诊病么，恰好小店刚到了几套新的衣裙，柳先生不妨给尊夫人挑两套回去。”

　　那青衣男子礼貌抱拳朝掌柜辑了一礼，微笑道：“多谢元掌柜。”

　　掌柜态度极为殷勤，眉开眼笑打开一个红漆大箱，道：“这些是店里最精致的衣物，柳先生过来看看吧。”

　　岂有此理，苏静一时憋气，抢先闪到那大箱前，果然见到里面摆放着几套绣功精巧的罗裙，微一挑眉，不客气的道：“既是我先来，那当得我先挑。”

　　掌柜气恼，正要发作，只听清瘦男子道：“无妨，那就让这位姑娘先吧。”

　　苏静冲也不再顾忌什么，埋下头左拉右扯，故意把箱子里边翻得七零八落，最后选出早就已经相中的一套水蓝色荷边衣裙道：“我就要这套了。”又想到旁边这位“柳大夫”态度还比较谦和，又挑了两套榴红，浅黄色的衣裙递到他面前，态度故作得比对掌柜友好：“这几套颜色样式都不错，你夫人应该会喜欢。”

　　清瘦男子微微一愣，接过苏静为他选的衣服：“有劳姑娘。”

　　只听掌柜清咳了两声，向苏静伸出手作出讨钱状，扬着嗓子道：“九串钱。”

　　苏静这才回过神来：“什…什么九串？”意识到对方可能是要钱，苏静摸了摸腰间，取出一颗黄豆大的深海珍珠递给掌柜，道：“这个够吗？”

　　掌柜和清瘦男子怔怔看着苏静，三人陷入一片僵局。

　　“嘿嘿…够…够够够，欢迎姑娘今后常来…”掌柜反应过来，当即小心翼翼的收好珍珠，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因为对他来说，这颗珍珠已经足够买下他店里的大半衣物。

　　苏静见对方态度大变，心中顿觉爽快了许多，在后堂将新衣裙一换，欢欢喜喜便要启程上路。

　　走出大堂，路上再无人对自己指点，苏静欣赏着自己的新衣裙，心情更是大好，未走几步，只听青衣男子在身后唤道：“姑娘请留步。”

　　想到他适才曾谦让自己，苏静也不好意思不加理会，止步道：“嗯？有哪里不对吗？”

　　青衣男子朝苏静鞠了一躬道：“在下柳庭，寻了姑娘三天三夜，有一件事想拜托姑娘。”

　　苏静茫然指着自己道：“寻我？”

　　“我从海边一路打听跟到这里，刚才见到姑娘以珍珠作银两，更加确信了姑娘就是几日前从大海中出来的龙女，我这件事除你之外再没有人可以帮我。”

　　“龙女？”苏静摆手笑道：“我哪里是什么龙女，你认错人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任柳庭如何挽留，苏静只当没有听见，师父说过，在外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所以苏静实在不愿意与这个人多加交流。离那人已经有数十步之遥，身后的声音顿止，苏静正暗自窃喜，如释负重之余，倏然感觉到后面被重重击了一下，后颈一麻，整个人软软朝下滑去。

　　苏静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软软的草地上，颈间酸软无力，细细回想之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一时大意被打晕，顿时懊恼不已，赶紧直起身来，环顾四周，看到柳庭正闭目坐在一旁养神。在他身侧摆放着自己装‘冰弦’以及青陵密函的包袱。

　　糟糕，让他看到师父给齐云师兄的密函就不好了。苏静心中紧张，赶紧上前去抢包袱，还未触到包袱，一只手已经被柳庭制住。从前在青陵国不曾遇到危机，还有百越先生和龙鳞保护，苏静一向疏于练习武功，所以这次只一出手，便已轻易被俘，心下暗自叫苦。柳庭见她吃疼，擒她的手稍轻，道：“姑娘放心，我对姑娘的包袱没有兴趣，也不会去打开，只要姑娘答应帮我，事成之后我马上送姑娘离开。”

　　见他言辞真挚不似作伪，苏静犹豫了片刻，道：“如果我不答应你呢。”

　　柳庭沉思着淡淡道：“那我会一直跟着姑娘，直到姑娘答应为止。”

　　******

　　正午，天光如碧，散照层层叠浪的榕树林，点点碧叶飘零起舞，远处鸟语花香，水花扑打在岩石上发出“哗哗”的响声。几只白翅蝶掠过水面翩翩飞舞，称着河边玫红色野花，可谓相得益彰,令人心醉神迷。

　　苏静趴在溪水边上，洗了一把脸，精神大振。

　　“苏姑娘，你好了没有，好了我们就启程吧。”

　　听到柳庭发话，苏静极不情愿的起身，嘟哝道：“这里风景这么好，不能多休息一下吗？”看到柳柳庭有些不悦，又赶紧改口道：“是了，先办好你的事才是大事。”

　　柳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不再理会苏静，转身往前走去。

　　苏静跟在后面，轻轻把‘冰弦’从包里拿出来，还没等出鞘，柳庭已经回头，苏静一想到可能会吃亏，也不敢乱来，赶紧把刺刃往身后一藏，笑道：“陆上的风景真美，我在海底还从来没见过这些呢。”

　　柳庭面色一沉，折头来到她面前，苏静以为他看出了什么，忙将讪笑道：“你不要动怒，我这就走快。”柳庭身躯微倾，靠近苏静道：“苏姑娘，我们被人跟上了，莫要回头，快走。”苏静心中一沉，还没来得及想对策，手已经被柳庭紧紧拉住，脚下一个踉跄，只得被迫加快步伐。

　　不知走了多久，柳庭才松开苏静的手站定，苏静回过神来，看到前面的路分作岔道，放眼望去，两条路分别延伸往不同的方向，也不知道哪条才能通往目的地。许是因为天气炎热，蝉虫鸣叫之声此起彼落，吵得人心烦意乱，不远处的大榕树下，两个梳着朝天髻，穿着鲜艳的的无邪孩童正坐在树下翻着花线，整个画面显得极是沉静。

　　苏静心中只道是柳庭不认识路，又耻于下问，便要上前向两个孩子问路，柳庭一把抓住苏静，狐疑的盯着两个孩子，突然想到了什么，道：“苏姑娘，我们走左边。”

　　柳庭话才说完，那两个孩子已经起身，从他们口中传来一阵清脆稚嫩的咯咯笑声：“走左边当然没错，不过这个姑娘得留下。”

　　两个矮小的身影慢慢从狭长的草丛中走来，一红一绿分站开来，手中各自把玩着一根细若发丝的赤金红线，在阳光下泛着冰冷银光。

　　柳庭注意到他们手上的武器，脸色一变，惊声道：“乌山双子？”

　　那小女孩目光一寒，森然笑道：“想不到时隔十余年，竟还有人认得我姐弟二人。”

　　柳庭疑道：“你姐弟二人本是天台大国师的臂膀心腹，曾经风光一时，又有谁人不知。不过天下尽传你姐弟二人后来反叛大国师，已被废去武功，今日怎会在此出现，又为何拦我去路？”

　　小女孩冷笑道：“大国师的心思旁人又岂能妄自揣测？我姐弟二人只想要这丫头，不想跟你枉费唇舌。”语气一转凌厉，杀机大作。

　　苏静愕然间被柳庭猛的一推，跌入旁边的草丛里，挣扎的爬起身来，只见那两个孩童身姿一闪，手中的花线仿佛化成了一道刀光，直逼二人而来，碰到那金线上的草叶纷纷被割碎成细末，看的苏静一阵胆寒。

　　柳庭疾步后退，飞身跃起，从腰间斜斜抽出一支黑色长鞭，朝二人重重劈下，也不知那鞭子用的是什么材质，赤金丝线与长鞭亮亮交缠，顿时难分难离，战了数十个回合，亦不分高下。柳庭长鞭追舞，两个孩童不断如鬼魅般变幻位置，黄沙四扬，手中金线如毒蛇时而展出交缠化为利刀网阵，时而从不同的方位袭向柳庭，逼得柳庭应对不暇。

　　一时之间，人影，刀光此起彼伏。

　　苏静对柳庭此人印象也不坏，不免有些为他担心。但看那两个孩童打了半天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又稍感安慰，也不知道这三人究竟谁是好人，不好帮忙，只得静静旁观。

　　见双方斗得不分高下，苏静突然想到时机正好，脚底悄悄向后撤去。

　　“糟糕，险些忘了刚才那丫头，若是寻她不到，势必要被楚萧军师责罚，弟弟，你撑不撑得住？”三人打斗正烈，那女孩突然惊呼出声。三人这才发现，苏静已经不知所踪。

　　“姐姐，你去追她，不用管我。”听到男孩尚可支撑，女孩猛的一收刀线，朝另一条路施展轻功而去。

　　柳庭想要将那女孩追回，无奈对方杀招更狠，虽然论武功自己略胜一筹，却也难以轻易脱身。只得眼看着那女孩身影越来越远。

　　苏静一路狂奔，半点不敢停歇，突然一个影子自半空飞过，缓缓拦路而落，那抹血红映入眼帘，银光熠闪，苏静禁不住退了两步。

　　“丫头，你这是想去哪？”女孩一脸天真无邪，声音甜腻温和，看起来与寻常小孩一般可爱。苏静强作镇定，笑道：“刚才那个是坏人，我当然要离他远远的。”

　　女孩格格笑道：“你道是个聪明人，既是聪明人，不如乖乖跟我走，免得多受苦难。”说罢饶有兴致的朝苏静走来。

　　“柳先生！”苏静面上一喜，满怀希望的朝女孩身后喊道：“柳先生，快救我。”

　　女孩眉头一皱，以为柳庭就在身后，将信将疑的回头，只看到整个林子里空荡荡一片，哪有半个人影，被苏静一番戏耍，心中恼怒，喝到：“臭丫头，你敢骗…”一个“我”字还未脱口，只觉有股强大的杀人迎面袭来，回头就见一抹白芒疾电瞬间逼近，迅速往旁侧一闪，蓦然间只觉得有什么锋利的东西从腿上穿过，一种撕裂般的疼痛顿时从腿心传来，四周鹊鸟惊飞，震下一片片落叶，朦胧之间，前方女子的身影渐渐呈现清晰，她一收手，白芒瞬间飞落到她手中，化为沉寂的银刺，上面还有几滴鲜血往下低落。

　　女孩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会有这么快的武器，捂着腿骂道：“臭丫头，你手里那是什么东西，好疼…我的腿…啊…好多血…”想要运力报复，却连站也难以站起。

　　苏静整个人呆在原地，她万万没想到‘冰弦’竟会自己飞出，当自己心中想要将它收回时，它又如同感知到了自己心中所想般飞了回来。，对方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如论如何她也不想取她性命，看对方流血痛苦的样子，竟有些于心不忍。

　　“死丫头，不许走。”

　　苏静见她再难起身，理好包袱就要离开，却不想刚转身未走几步，背上猛的传来一阵戳裂的痛，像是有什么刺进了皮肉之中，让她猛一颤栗，不用想，她也知道自己身体里刺进了一种特别尖利的暗器。她也终于明白了师父对她说的一个道理：莫要对自己的敌人仁慈。但她既然选择没有杀那女孩，就甘心承担结果。所以她没有回头，而是咬咬牙，加快了脚步。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碎尸万段…”女孩凄厉的喊着，心中怨怒之气越盛，奈何身受重伤血流过多，想要再发力置对方于死地已经不可能，只得不甘的看着对方离去。

　　咒骂之声远远被抛在身后，苏静觉得背上又痛又冷，伸手往后一摸，顿时潮了一片，满手殷红的血迹让苏静萌生出一种疲惫的绝望。

　　望着林海滔滔，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她应该去的方向，眼前的事物在七彩光晕渲染下显得陌生而飘渺，她扶住一棵盘根虬结的大榕树坐下来，由于伤口是在后背，无法清理伤口，只得尽量不移动以避免扯动到伤口。

　　苏静坐立不住，索性整个人趴在树下的草丛里休息，四周沉寂下来，只有树叶“沙沙”摇晃，整个世界仿佛快到沉睡，苏静的眼皮也在这种静谧的环境里变得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稚□□童的咒骂声：“那个死丫头，再让我遇到她，我定要好好折磨她一番。”听到是那女孩的声音，苏静顿时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睡意全消。

　　又听到另一个男童的声音道：“姐姐，那丫头不会武功，你怎的会被她伤了。”

　　女童咬牙切齿道：“我以为她不谙武学，便对她放了戒心，岂料遭到暗算，我一时大意，险些死在她手里。不过她也为我所伤，肯定跑不远，我们好好找找。”

　　“姐姐，你快看，这里有血迹。”

　　苏静神经猛的绷紧，出于本能，挣扎着小心翼翼的朝前爬去，没爬几步，只觉脖子上一凉，一根细长的银线已经抵到她的颈间，只要她动一下，马上就会被割出一道口子。

　　“原来你躲在这，你伤我一条腿，我要把你割成一块一块的，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到时只要跟楚萧军师说你被那姓柳的害死了，想必他也不会再苛责我姐弟二人。”女孩声音说不出的森寒，手中的铁丝在苏静脖子上渐渐划出一道血痕，苏静嘴唇翕动，想要说话，却化作了吃痛的低吟。

　　女孩气势正盛，正待动手，突然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天台国没人了么？两个废物也得堪所用了。”

　　三人齐齐朝来人看去，均是一怔，林海密集间，一个紫色的卓然身姿欣然而立，手中一把紫月弯刀冷光粼粼，泛着星子般光华的发丝随风飞舞，天光折射在他的身上，刀上，更显他高傲冷漠的气质，说不出的慑人。

　　乌山双子面上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恐惧，看着他怯怯跪下，怯声道：“乌山双子，参…参见紫煌少主，颜公子。”

　　苏静见到那紫衣人走中的弯刀，顿时想起来自己出海那天夜里似乎已经见过他，毫不躲闪的对上他的目光，想到再无退路，心中道反而释然了不少。许是那天夜色太暗，他似乎还没有认出苏静，让苏静更是安心不少。

　　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缓缓来到身前，相隔两步，站定之后，蹲下身来将苏静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件捡起。

　　苏静仔细朝那人看去，触及到他的一瞬间，心中只觉无比安定，来人的面容温柔和熙，如同一抹春风吹入心田，天光明净，映照在他俊逸清朗的脸庞之上，有一种莫名的魅惑力，引人屏息，那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穿着一袭朴素淡雅的静色白衣，长发飘然，只以一支简单的白玉笄松束，气质文雅，加上轮廓英俊，不免让人心生好感。那儒雅之姿脱于尘俗，便如谪仙临凡。

　　他完全不在意苏静旁边杀气凛凛的乌山双子，径直来到苏静面前，捡起东西以后朝苏静微微一笑，似是在给她安慰让她不必惧怕。

　　看着他，苏静感觉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不是以往那种恐惧的心慌，而是一种放松中带点无措的慌乱，不由自主也朝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