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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北方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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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九尺(3m)的身上是无邪的武将朝服,火红色的内襟与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很是耀眼,然而来人的气魄却是更加——铜铃似的眼睛,两道粗眉与满脸不加修理的络腮胡子,一声大吼便让人耳鼓阵痛。这就是无邪的第一将军鞠冉刀。
他的脚步又沉又稳,一直到梧止碎风跟前五步处停下,抱拳、低头并单膝跪下,寺院晨钟般的声音爽利地响起,“执兵堂堂主鞠冉刀拜见主上!”
梧止碎风黑白分明的眼睛缓缓落到下跪者身上,“起。”
鞠冉刀没有站起来。
“为何不起?”
“末将有罪!”
梧止碎风的眼眸眯了起来,“哦?你何罪之有?”
鞠冉刀的脸没有抬起来,反倒压得更低了。抱拳的手间发出了“喀喀”的声音来。“末将身为主帅,让手下五百兄弟无故丧命却不能替他们讨回公道,末将愧对主上的栽培和乡亲的信任!”
“有罪还是无罪,”梧止碎风沉默了片刻道,“不如你先说说事情的经过再让我自己判断如何?”
鞠冉刀一怔,这才镇定下来,羞愧应道:“是!”
原来在梧止碎风回到无邪的一个月前,本该奉命镇守在无邪与鲁番边境的一个旅,其尸首全数出现在了渊梧境内的沔水下游,鞠冉刀接到消息并赶过去的时候,尸首已尽数被沔水的鱼虾吃掉,连头发丝都没留下一根。而这件事他查了足足一个月还是无果。最后在接到梧止碎风回无邪的消息这才暂且放下尸首的事赶回来。
想到自己不但连兄弟尸骨都没办法收敛,最后尽是连替他们报仇的能力都没有,说到最后,鞠冉刀禁不住大声嚎叫起来。
“啊——”
“尸骨无存吗?”梧止碎风想到了自己那断了条胳膊的前身,想必就是有骨灰,也定是没有好下场的了。而那一个旅的兵却也是这般厄运。鞠冉刀向来爱兵如子,奉行“男人最好的下场就是死在战场”,对于这次的事,自然是痛不欲生。好在即使长时间没有查到线索,他还是没有冲动到胡乱出兵乱打一气。
鞠冉刀的嚎叫声持续了很久,没有人嫌弃他吵,也没有人提醒他要继续说下去,三人都静静等他安静下来。
窗外的日光渐渐猛烈起来,虫鸣鸟叫声不绝于耳,属于夏日的气息飘进了房内。鞠冉刀揉了揉发红却的眼睛,粗着嗓子垂首说:“末将失状!请主上降罪!”梧止碎风凝视着地图的双眼再次回到他身上,确定无邪的第一将军已经找回了理智,才沉声说:“无邪向来有仇必报,这种丢脸的状态不要再有。”鞠冉刀立刻喊道:“是!”梧止碎风继续道:“有任何线索吗?”
“除了与鲁番的边界灼州有大量的指树出现之外,尸体被发现的沔水下游出现小范围的疫情。”
指树,只有在隐公山岭的隐公密林才会生长的巨大树木。据说就是在那看不到边际的隐公密林,也只有其中心地带平川才会有。然而平川可是隐公密林最为可怖的地方。虽然可怖在哪里无人得知,但梧止碎风觉得他没理由相信鲁番的王是个喜欢铤而走险的人。
“疫情可有被及时控制住?”梧止碎风问。
“末将已派人将无邪的官道封锁,但鲁番和渊梧均未采取任何动作。”鞠冉刀皱眉,“以无邪的立场不能直接命令,所以末将派使者前去提醒,但渊梧的领主不在末阳,现在还无法得知他的行踪,鲁番的王城太远,等通知到他们,灼州的百姓早就遭殃了!”
疫情不加控制极可能扩大到不可想象的地步,当地没有任何动作,领主和王都来不及通知,又不能越界去管别人领地的事,灼州这块三不管的地,还真是棘手。不过……
“修杨,你立刻去通知灵音让他来见我,怀悟去催催夜尚,让他早点上路。另外,”梧止碎风微笑着看着向他望来的大汉,“我要你在你的银刀军内挑出五百精英,由我亲自训练。他们将是我死去兄弟们的继承人。”
“主上,你这是?”鞠冉刀不解地看着一脸笑意的梧止碎风,他明明在说疫情的事。虽然很高兴梧止碎风能想着自己的弟兄,但灼州的百姓是目前最重要的。毕竟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才是首位啊。这个道理主上怎么会不知道?!
梧止碎风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照我说的去办,老鞠。可别辱没了你军人的名声。”
只有执行,没有疑问。这是银刀军的第二条军规。
“末将领命!”
一阵铠甲摩擦声后,鞠冉刀站了起来。梧止碎风的脑袋上顿时被他的大个子给阴了一片。就站在一旁且身长“仅”五尺六七(1.89m)的应氏兄弟不满了。
“喂喂!你给我再嚣张一点!你那是在看不起我的眼神吗傻大个!?”
“哥哥,不用问了,这分明就是毫不掩饰的藐视。”
“什么!?仗着不长脑子的骨头这家伙竟敢……”
“啊?”正要出门的鞠冉刀闻言停下了脚步,他挠了挠钢针似的头发,左右张望了一番,这才低头,很是诧异地眨了眨眼道:“俺说是哪里来的吵嚷,原来是应氏兄弟啊!好久不见啊!你们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两样啊!哈哈!”
“笑得再爽朗我也不会忽视你的潜台词是在嘲笑我们的身高!”应修杨涨红了脸打开了鞠冉刀想要摸他脑袋的大手。
“啊?”鞠冉刀疑惑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啊?”转而他又不在意一笑,“不过你这臂力可不行啊,打我那手跟挠痒痒似的。这要是在战场上……”
“你说什么?!你说谁挠痒痒?!你再说一遍试试!没脑子的傻大个子!”应修杨恼羞成怒,开始摩拳擦掌了。应怀悟连忙揽住自家大哥,而罪魁祸首却一脸不知道面前这个小个子为啥发怒的表情继续苦口婆心的批评着他的痒痒拳法。
梧止碎风专注地看着地图,当然这是在吵嚷声不够大以前。
期待他们自己安静下来是不大可能的了,所以在大叹这副男童身体的威慑力大不如前的同时,梧止碎风只能动用自己日渐稀少内力,以放大自己弱小的声音,道:“够了!”
三人同时安静下来,看向自家主上,视线接触梧止碎风阴沉的脸后,三人齐刷刷抱拳一揖。“末将领命了!”“属下办事去了!”说完立刻直起身来,逃之夭夭了。
压制住额角狂跳的青筋,梧止碎风垂眸,舒了口气。
案上的羊皮纸上,几道简单的曲线就分割出了一块土地的大小和归属,这上面没有标注小地方,小河小溪,甚至连纵横大半个天下的隐公山岭也没有被标注出来。这张地图上只有边界,没有半个生命。这就是当今的天下。
***
夏季的正午从来都是渊梧最难熬的时候,尤其是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没有丝毫树荫可以遮挡的旱地。一望无际的土地上,连前途都是扭曲的幻象。这样一个地方,在其尽头处,缓缓冒出了一片黑色的阴影,靠的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军队。
数不清的黑底白边的旌旗遮天蔽日,马蹄之下的烟尘虚幻了这片旱地的面貌,却遮挡不了高扬于晴空,战旗之上的大字——渊。
“啾——”
一记清亮的哨鸣声响起在这片厚重的黑云之上。为首的男子身边出现了一个精致的玄武卷轴。
“主帅,末阳来报。”呈上卷轴的是一个身着副帅将袍的年轻男子,男子长得十分俊朗,但捧着卷轴的双手却只有九指。
“说。”置于身下黑马漂亮的鬃毛之上的手一动未动。
“沔水汛情不容乐观,已有大量灾民发起暴动,有部分灾民已与泾水的难民联合。另外,灼州出现疫情。”捧着卷轴的手收了回去,男子简洁的汇报了卷轴的内容。
油亮光泽的黑马步履轻盈地前行着,被套上了黑色铁盔的马首高高扬起,彷如君临。
“灼州?”声线冷硬,语气中没有疑问,但九指男子知道,他们的主帅不记得灼州了。
“是无邪、鲁番与我领的边界城池,属我渊梧管辖。”
渊梧的主帅微微颔首,鹰目望向远方,简单明确的给出了解决方案——“屠城。”
九指男子只是微微犹豫了,继而他说:“主帅三思,灼州作为三界咽喉,实乃兵家必争之地,鲁番将王都迁址吐谷鲁想必也是觊觎此地……”
“他敢?”鹰目微阖,精光乍现。
“这……放在三年前,他必然是不敢,我渊梧虽然在这三年中强整了军备,扩大了军队,但这也是托了这三年无大战的福,现在渊梧新兵血性未开,与鲁番在七辽统一战争中见惯了血肉的士卒不可同日而语,而且……”
“啧。”冥枭也就是渊梧年轻的领主,不耐烦地转开头去,“那你说该如何?”
九指将手中的卷轴一个利落的腕花收进后腰的竹筒中,洛镰微微抬首,将视线放到冥枭身上,一触就走,拱手正色:“边界之地亦乃是非之地,三界往来,不免说辞,灼州虽是我渊梧属地,但地处偏远,又身份尴尬,地方管制早已力不从心。此次暴动混有疫情,实乃雪上加霜……”
“重点!”冥枭隆起眉头。
“属下的意思是,灼州方圆百里,本就是虎狼之地,与其费我心神加以管制,不如顺水推舟请人为我主分忧。”
冥枭隆起的眉头耸得更高了,“割地?”
“非也,是租地。”洛镰俊朗的脸庞没有一丝笑容。
***
“租地?”梧止碎风皱着眉头看着无邪的代理领主梅隐,“哪块地?”
将手中的涵书双手呈上,梅隐素洁的脸庞微颔道:“回主上,是灼州。”
梧止碎风接过涵书,将纸上短短的几行字看了三遍,脸上疑虑更深。渊梧尽然会提出将灼州租借给无邪,让灼州成为无邪的租界!
租界一事并非没有先例,但事情通常是在两地妥协的前提下达成,而需要两地妥协的前提,十次有九次半是战后和谈。
渊梧与无邪自古便相安无事,没有私交甚好,也没有兵戎相见过,其中缘由梧止碎风没有细究过。然而正因为如此,渊梧的态度才值得细思。
为什么渊梧要让别的领入驻自己的领土?是因为灼州的疫情?不,灼州虽有疫情,但还不至于沦为弃子,毕竟灼州作为三界交界,是个通往相邻领地的咽喉要塞。且不说灼州在军事上的重要性,就是每年的税供,作为交界地的灼州可是三界商品买卖的集散地,虽然时有钻空子的流寇,但仍然富得流油。他实在想不出渊梧领主有什么理由放弃。而且,疫情这种事,以渊梧领主的个性屠城就可以了……
“主上。”梧止碎风犹在思考,梅隐拱手出声,示意门外有人有报。
梧止碎风回神一瞥,“进。”
进门的人回报说鞠冉刀带了五百人在校场等候,梧止碎风这才想起今天还得去练人。
微微想了想,梧止碎风说:“渊梧来的是信差还是议使?”
梅隐回答是议使,现仍在驿馆等候回音。
梧止碎风点了点头,看来渊梧还是有点诚意的,“今晚在陈屐殿设宴,请渊梧议使来见‘我’。”
梅隐凝了一眼自己的主上,明白他并非是要亲自接见渊梧的议使,拱手应道:“是。”
安排好了渊梧的事,梧止碎风松了松肩膀,想着:好久没练人了,也不知道这副身体受不受得住五百人的折腾……径自出了门,步履愉快地往校场去了。
梅隐拱手弯腰的姿势直到那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得没有一点痕迹才恢复过来,望着无邪年轻的主上离开的大门,她素洁的脸上带了点无奈的笑意。
无邪的领主从来不轻松,家族的试炼从子嗣五岁便会开始。除了梧止家族的人,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试炼。但从历来无邪领主的强悍,就不难看出那绝不是可以冠上“困难”这样简单字眼的试炼。
而只要是九堂四属的人都不会不知道,经历过那样的试炼的现任无邪领主,从来不介意将家族历来保密的试炼公之于众,通过“亲身感受”的方法。
难得主上开心,五百人就五百人吧。
再说被无邪年轻的领主惦记上的五百试炼品,他们昂首挺胸,宛如一杆标枪笔直的站在校场,脸上面无表情,心中却已经开始哭爹喊娘了。
尼玛听说他们五百被选出来的都是递给青骨做药引子的!青骨是谁啊!四属署长之首!之首你懂神马意思吗?就是连刑属的鬼童淡金都要忌惮三分,不,那不能叫忌惮三分,那个粉琢玉雕笑起来天真可爱实则是个夜叉当爹母夜叉当娘养的变态虐待狂淡金,见了青骨那根本就跟见了亲爹一样啊!那是要你往东往东,要你往西往西的主儿啊!那乖巧听话的劲儿!啧!再联想鬼童拷问犯人的现场,还真叫人,真叫人有种泥煤“这娃真惹人心疼”的赶脚啊摔!
太诡异了有木有!为毛那小变态会这么听青骨的话啊?除了山外青山楼外楼,变态之上更变态之外,不作他想!
五百壮汉还在内牛满面的遥想自己在医属大变态的浪笑声中摇身一变成了一颗圆轱轮墩的十全大补丸的时候,医属大变态迈着轻巧愉快的步伐出场了。
众大汉顿时虎躯一震,牛眼一禀,站得要多挺拔多挺拔,要多阳气多阳气,全心期待这个看上去文文弱弱清清秀秀的大变态能相由心生一点。
梧止碎风迈着轻快的步伐,稳稳地站到了五百大汉正面朝向的誓师台上,他的眼神在校场的五百加一人身上转了一圈,然后面带微笑地转向誓师台下五百大汉最前,站得宛如一块伫立着的飞来石的鞠冉刀,“鞠堂主,这就是你挑的兵?”
“是的,青署长。”鞠冉刀亮着嗓子,回答得毫不犹豫。
梧止碎风继续含笑,点点头,目光温和地望着底下五百大汉,道:“果然个个身材魁梧,想必定是悍勇非常了。”
“身材魁梧悍勇非常”的五百大汉们感到很自豪,心想着:不管这个医属的署长怎么变态,这眼光还是必须相当好的!就这档口,但见誓师台上,那个子小小的人噙着善良的微笑往前踱了两步,负手而立,清清秀秀的脸蛋稍稍低垂了些,声音像是从地狱来的,“既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大汉们心中的笑脸顿时齐刷刷一僵,“放心”?放什么心?“各位都是被挑选出来的人,想必大家对于今次站在这里都已有所觉悟了,话不多说,我们开始吧。”说完,他纤细的胳膊一伸,指向了这偌大校场的东面——执名山脉。
大汉们常年暴露在阳光下的黑脸顿时,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