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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九章 ...

  •   这是一个看似寻常的夜晚。

      把自己关在飞燕宫里 “与世隔绝”了近半月之久的石闵,三更时分突然接到下人通传,说魏王派人来传话。

      石闵心中纳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那个千王殿里高高在上的男人,七、八年来从不曾派人找过自己,此时会是因为什么事?他心一沉,急匆匆地跑出去,却在外间正堂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张强连夜从四王爷石韬的飞廉殿出来,脸色黑沉沉的十分难看。他见到石闵躬身行礼,居然什么话都不说。石闵看他那样子更加奇怪,心里止不住胡思乱想,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冷冷淡淡的模样。

      两人静了片刻,张强突然说:“请闵主子务必即刻到千王殿去趟”。

      石闵心跳漏了半拍,“可否告知是所为何事?”

      “奴才不知。”张强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即走。

      石闵惊得愣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脚朝千王殿方向走。

      出了飞燕殿门外,一直往东,是条僻静的小道。这条路石闵在心中曾幻想过很多次,但在今日实实在在地走在上面,心里却另有一番滋味。他默数着脚步,从一一直数到九千三百零七,倏地站住,抬起头,只见朱墙碧瓦,高墙耸立在眼前,这才认出已经到乾坤门外。

      他默默地深吸口气,往前继续,这才看清前方背光的阴影里还站了个人,是石宣。

      至从上次在翁仲殿荒唐过夜,隔日又不告而别,这是两人在时隔半月后首次碰面,石闵脸上火烧火燎地发烫,清了清喉咙,极尴尬地唤了声二叔。

      石宣答应了,快步走上前。他在这里早已经等候多时,心里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开口,可等石闵真正出现的那一刻,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石闵最恨的就是他这样。好像之前发生过的事只要装作不提就可以草草揭过。他不愿意,咬着牙狠狠地盯着石宣的脸,眼睛里有不甘,有怨恨,有委屈,有失落。他其实很想说,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只要能够回到从前!

      可惜现实总不能轻易如愿。石宣在察觉到他的心思后非常冷静地开口,说的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知道吗?梁王死了。”

      “谁?”石闵猝不及防,直愣愣地瞪大双眼。

      “石挺,我异母同胞的兄弟。”说完侧头望了石闵一眼,意在提醒,“你每年七月都要在他府里住上段时日。”

      “原来是他……”石闵吐了吐舌头,脸上带着几分好奇:“他是怎么死的?”

      石宣道:“去年十月,石生起兵造反,派使者向晋请降。氐族的蒲洪也开始蠢蠢欲动,他自称雍州刺史,向西依附张骏。”

      石闵原本就不是多话的人,此时却被勾引出几分兴趣,迫不及待地问:“这跟梁王有什么关系?”

      石宣近来心情抑郁,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即使心里再不愿回答也仍然宠溺着答道:“还都不明白?至从自称秦州刺史,父王便命大哥留守襄国,自己则亲率步、骑兵七万余人攻打在金墉的石朗。金墉被破,石朗被俘。父王为彰显军威不惜杀鸡儆猴,当场砍下石朗手脚,还命人斩下首级将尸体高挂在城门暴晒。”

      石闵听得一阵反胃,脸上青白交错,人站久了就像踩在船上一样眼晕。

      石宣连忙扶住他,轻轻拍其后背,苦笑着摇头道:“父王亲征,向来都是要赶尽杀绝。他挥师向长安进发,而奉命做前锋大都督的,就是老七。”

      石闵听罢并不马上言语,而是停下步子,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梁王是在战场上被杀死的?”
      “也不尽然。”

      石宣拧眉,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去年一仗,石生派郭权率领鲜卑部士众两万余人在潼关迎敌,他自己则统领大军尾随在后,屯军于蒲阪。老七麾下精兵杂将参差不齐,首战以失败告终。据前线战报,当时前锋营死伤惨重,不仅梁王身受重伤,左长史刘隗阵亡,受牵连的士兵尸体更是枕藉三百多里……”

      石闵越听越觉得浑身发冷,激灵灵打个冷颤,问:“那后来呢?”

      石宣嗤的一笑,大概是想起什么荒唐事,语调中带着难得的嘲讽之意。“后来是鲜卑人叛变,愿意与我军勾结倒戈石生,吓得石生单骑奔逃长安,留下所有的烂摊子给郭权收拾。”

      石闵倒也想不到情况会这样直转急下,弹着左手尾指的指甲,闲闲的作出评价:“呵,真是奇葩。”

      随着这场谈话的进行,距离千王殿的正门亦越来越近。

      石闵后半程渐渐低迷了兴致,直到纷纷扰扰的议论声越来越响,他抬起头,忽然看见脚下台阶不断往上延伸的地方,大殿正门洞开,朝东的方向竖着八扇极品紫檀,透过刻着百虎降龙雕花的门扇,能看见里面熙熙攘攘站满了人。而殿中空闲的四周,则竖着三丈高的白色蜡烛,火光反衬在地面琥珀红的玉石板上,人影在灯光中不住晃动,像无数的鬼影漂浮在鲜血铺成的修罗道上。
      石闵跟随石宣走进去,迎面遇见名身着青衣留着美髯的男子,一面向石宣颔首,一面向自己微笑示意。

      石闵认得,此人是石宣的老师,牟成。

      按照之前就商量好的,石闵侧身躲在石宣身后。此时大殿高处,魏王正端坐在宝座上,整张脸始终隐在背光的暗处,神色莫测。而在他的脚边,摆放着一具尸体,因隔得远看不清脸面了,不过从身形和衣着勉强能认出是梁王石挺无疑。

      石宣因在殿外耽误多时,进来还有些摸不清状况。牟成立刻出言相告,只见大殿中央,刚被晋封为代王的石鉴单膝跪倒在地,而手中拿着把嵌满了宝石的弯刀,看样子不像兵器,倒更像是一件宝物。

      石宣脸色微沉,难道七弟的死难道与此刀有关?

      石鉴不知身后他人想法,径直将刀高举过顶,高声道:“汉人阴毒。年前黄河流域数州相近传出乞活军余孽尚存的消息,父王派七弟前去勘察,原以为要对付的不过是群流氓匪类,想不到背后却有高人指点,不仅害得七弟深陷重围,引发了当日在潼关一役的旧患,还顺道截获请求支援的密函。”

      魏王听他说完,头微微垂着,并不表态。

      石鉴见此,咬牙狠心又道:“当年先皇经历洛阳一战,擒杀前朝皇帝刘曜,后又有蓬关一战,于河内灭晋永嘉末陈留的乞活军原帅陈午,彼时作为被汉人称作‘最后一个大汉军神’的冉腾尚不敌我后赵大军,否则不会在二十年前的河内一战全军覆没,连唯一的幼子都被生擒,还认……呃……做了父。”

      说到这里,石鉴突然顿住。西华侯石瞻的陈年旧事,这么多年一直是王府和朝堂避讳莫深的疮疤,如今被他贸然揭开,就像失手捅破了脓血,想要收回已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转移话题:

      “这二十多年,不断有人打着乞活军的旗号犯上作乱,而这一次,与以往都要不同。探子回报发起者不是别人,正是曾挂印在石生帐下的前锋大都督郭权,此人性格奸猾,在他的带领下,黄河两岸的乞活军再次竖起 ‘冉’姓大旗,声势之浩不说,短短时日便已震动数座城池。”

      石鉴一席话,就像滴水溅进滚烫的油锅里,当即激起议论声一片。

      而就在距离石鉴数尺外的地方,石宣深深地皱眉,说起乞活军,旁人不知道底细,他却是再清楚不过。当初年仅十一岁的冉瞻被带到将军府,头几年就如六岁时的石闵般饱受欺凌,而能为他继续与外界保持联系的,就是石宣。

      他听完石鉴的话,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惆怅: “当年那些事,记得暂时不要让石闵知道。”

      牟成默然无声,眼睛往身后淡淡地扫过去,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最后才说:“请王爷放心。”
      这天晚上一直谈论到很久。到后半夜,大概近四更时分,外面突然下起极大的雨,而身为魏王心腹的张弥站在下首,走到石鉴身前,从容不迫地取下宝刀递到魏王跟前。

      魏王抬手接过,眯着眼睛将其放在烛光下反复细看,片刻之后,他将刀一手握住,平放在膝盖位置,再慢慢伸出一只脚,轻轻地踏在自己儿子的胸腹交接的地方。在那里有一道致命的刀伤,是用刀穿透过整个肚腹以后,再用力拔出后留下的痕迹。

      魏王一手握在身下座椅的扶手,几乎要将它生生地捏碎。他嘴角紧抿,开口询问:“你们谁愿意去?”

      这么多年以来,这是石闵第一次与魏王石虎面对面,哪怕隔得再远,突然听到他说话,难免觉得紧张。他也曾幻想过’祖父’的声音,只是没有想到,这短短的六个字,居然会像汹涌奔腾的潮水,带着试图淹没一切的杀气朝他扑面而来。

      石闵因为这杀气而从心里发出颤抖。

      一丝寒意,带着刻骨的阴冷从他脊梁骨由下而上蔓延开来。骨头里带着被万蚁啃噬的痛,刺激得他鸡皮疙瘩起了满身。他紧咬住嘴唇,冷汗在他的前额结成豆大的珠子,从脸颊处滑过,顺着下巴,最终消失在衣领下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这是第一次,在被激起情欲以外的状况下,石闵体内的荆棘图腾被激发出来;这也是第一次,在经历了密室第一次杀人的事件后,再一次尝到刻骨铭心的恐惧的滋味。

      那个来自大殿之上,端坐在宝座之上的中年男人,他的气息,让石闵再一次闻到了死亡的味道。这味道来源于这么多年他心里最深的恐惧——据说,死过一次的人都怕死。而他曾经在石邃的手里死过一次,所以,他怕死,他害怕这个味道。

      石闵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在石宣的身上找寻到某种依靠。而石宣也立刻感受到他的异样,偷偷把手藏在衣袖底下,不着痕迹地把石闵往身后的位置拉了几分。

      与在场所有人不同,石祗因为年虽小,从来都是排在众兄弟身后。他此时站着的位置距离魏王很远,进殿初时,当看到七哥尸体霎那还有几分义愤填膺,恨不得将凶手碎尸万段,可当石闵出现,他的心思便全部飞散了。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二哥与石闵的互动,感觉到弥漫在两人之间完全能将外界绝开的牵绊,不知怎的,心里突然觉得被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着,痛得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指甲深陷进手心里,目光中闪烁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颜色。

      而相较于石祗,魏太子石邃却是一直站在距离魏王宝座最近的位置。

      至“凤诏”之事以来,他与母妃郭氏达成共识,一定要乘此机会将宫中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如今七弟既死于乞活军之手,如果自己能将其一举歼灭便是天大的军功一件,于是他极小心地向身后的李颜递去个眼色。

      李颜不经意的与石邃对视,头轻轻一点,让人几乎察觉不到任何动作,上前半步,朗声谏言道:“既然乞活军如此猖獗,郭权又罪可当诛。不如微臣叩请我王,令太子率军前往绞杀。一来太子十月留守襄国有功,负责掌握的兵草示意也完全周到;二来太子武艺超绝,在军中素有名望,此番前去,定能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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