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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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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诏”的内容在九龙殿里传遍并最终流传到民间,也不过就是几日的光景。
读遍史书,同一王府里的众位王子能在同一时间封王受爵,可谓空前,即便是汉初一时煊赫的吕氏满门,还是篡位之心路人皆知的司马一族,也都没有做出这样的事。
包括百多年前的那个一手遮天的魏王曹操,即便手握了汉廷上下权柄,也没有给自己的所有儿子封王。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惊疑不定,百官震惶,这股情绪渐渐弥漫到了民间,老百姓不明所以,更是谣言纷纷。
这等朝堂秘辛,老百姓们根本探问无由,只是互相奔走相告,口耳相传,难免添油加醋,以至于越说越奇,后来竟无缘无故扯出许多大逆不道的话来,石虎党羽更是在民间故意散播出了“魏王及其十一子乃天罡十二星宿下凡,上应天星,承天之道”这样的传言来。只是“天罡十二星”一类的说法实在荒谬,不仅让受尽胡羯欺凌的汉人喷饭,更被朝堂之中仅存的几位拥护天子的老儒酸儒们直斥为胡言乱语。
以上种种是非,皆由魏王府所出,经由几天的时间如乳燕归巢般又飞回到魏王府,九龙殿里仆役、内侍私下也不免对此议论纷纷,倒为茶余饭后增添了不少新话题。
石宣每日不出翁仲殿,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一直为“逼宫”之事盘算,同时又为那些流言蜚语暗自好笑。老百姓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些不知内情还被瞒在鼓里的官员,每日只顾着前仆后继到这魏王府朝贺,唯恐张显不出自己的崇敬仰望,却想不到他们刻意营造出如此普天同庆的模样,反而是对父亲谋划“逼宫”做了最好的遮掩。
难怪父王要在此时颁布众兄弟封王拜爵的凤诏,这摆明了就是“投石问路”。新皇既不敢驳回魏王分封诸子的诏令,又不敢在谣言四起的时候给魏王相应的警告,这样的主子,只怕就是当年石勒帐下第一谋士右侯张孟孙复生,也保不住吧?
石宣又联想起牟成前几日的告诫,突然想到,如果,这一切都是父王的安排,从“凤诏”的颁布、夹层的玄机、消息散布出去后朝堂甚至民间的反应… …如果,这些都是他刻意为之… …那么,父王为了能立四弟为太子,已经处心积虑到了这样的程度,那自己又该在这次的风波中担任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自己如果想要分杯羹,甚至直接摘了果子去,又怎么能瞒过父亲的耳目?这毕竟是涉及到太子之位的大事。
他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后怕,“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几乎不敢去想,也几乎不能去想。
有的事就是这样,不能想。
越想就越怕。
怕了,人就会变得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容不得他再有丝毫的犹豫,而他想做的事,更是容不得失败。尽管在所有人眼中,石虎对自己的器重绝不逊于石韬。但是他明白,器重和溺爱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为此他告诫自己,绝不能在人前露出丝毫的破绽,否则,换来的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局面。
他想到这里,重重地吐出来一口气来。他起身从书桌旁移坐在窗边。窗格下放了一张四仙桌,桌面上有只托盘,盘里迭着酥软精致的点心,点心旁边是一杯青花瓷的盖碗。茶盖斜斜地搭在杯沿上,一半是干的,一半浸在茶水里。茶水已经凉了,但依然能闻到淡淡的香,散发着些微的苦,正是今年新贡的庐山云雾。石宣端起来,浅饮一口,皱着眉又把茶杯重新放下。
这会儿已是深夜,月色明亮,晚风清凉。湘妃竹在夜里沙沙地响,他站起身来,伸手出窗外,随手扯下一截竹芯,捏在手指间,又尖又细。
石宣爱竹,尤其爱这“湘妃竹”。
他回忆起有关于这竹子的传说,还是那人告诉他的。
那会儿大概八、九岁,只比现在的小十一第一次见到石闵时大不了多少。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从对方薄薄的双唇中吐出,一字一句似有千斤,压在自己的心里,喘不过一口气来。而自己的心,也就是在那时候被彻底吸引。
那人说,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祖先中一个叫舜的人,为了与九条恶龙搏斗而死在九嶷山上。在舜死后,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来到坟前哭泣,她们的泪水洒在了九嶷山的竹子上,从此,九嶷山的竹子上有些有了指纹般的纹路,那是娥皇和女英在竹子抹眼泪时印在竹竿上的指纹;有些则尽是各种颜色的斑点,有紫色的,有雪白的,还有血红血红,那是娥皇和女英的眼泪留在竹竿上的泪斑… …
这,便是“湘妃竹”的来历。
那时候的石宣瞧着那人长吁短叹的青涩脸孔,嘲笑起只有多愁善感的汉人才会被如此痴缠的情爱故事束缚——胡羯人的爱情,是浓烈的,刚性的。可他哪里想到,往后不过短短数年的时间,当爱情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尝到的,是比这“湘妃竹”强胜十倍、百倍的凄美、绝望和满足。
这种魂牵梦萦的滋味,能使最刚烈的男人变成水一般的柔软。
这就是命运。
躲不开,逃不掉。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它突然从某个角落闯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哪怕明知前方是悬崖,依然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往无前。
…… ……
此刻,他站在自己书房的窗边,一边感叹回忆当年,一边不由自主地把如今的石祗和当年的自己联系起来。他想起这个排行十一的弟弟,仿佛是看见另一个自己,在朝着当年奔跑的悬崖,以身相迎。
莫不是造化弄人吗?
那天,他站在寝宫的外面,看莲翘给石闵梳头,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话,惊动了他,也惊动了屋里的两人。
“二哥,你躲在这里看什么?”
石宣转过脸去,脸上浮起的惊讶只来得及收回去一半。在他的身后,刚好是新封的齐王石遵和新兴王石祗。
前者兴致盎然地看着二哥难得露出的窘迫,而后者,则好奇地透过窗户朝里张望——石祗想不到,他看到的会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石闵的脸。
当石闵的视线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迎过去,一瞬间,整个早上都没有理清的心事,全部暴露在脸上。
石祗看见,在石闵透着倦意的双眸中,紧张、防备,又透着抗拒的矛盾,明显是极意外的场面,也是他见惯的冷冷清清的脸,却不知道为什么,在石闵穿过自己看向某处的眸光中,总有一丝从来没有过的情感不知不觉地渗出来。就像一杯装满了清水的透明杯子,水堪堪与杯沿齐平,虽不会泄出来一点一滴,却总会叫看的人觉得,不用轻晃,哪怕极轻、极轻的动静便能让水溢出来。
石闵的脸,通常都是冷的,表情也淡。除了昨天醉酒时的燥热、酥软,便再没看过他不同的模样。但这些都是极端的、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不是冷,就是热,然而此时的石闵,却在这次的偶然中,展露出了不一样的风情。
他经过一夜的洗礼,哪怕自己还毫无所觉,却已有了破茧成蝶的微妙变化。他素来极端,世界里不是黑就是白,如今却渐渐有了别的颜色与温度。这使他原本便精致细腻却一成不变的脸孔突然生动起来。
这样的变化,就连站在窗边想要调侃石宣几句的石遵也注意到了。
石闵的牙齿习惯性地咬着下唇,他看着突如其来的这三个人,倔强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当看向石宣时,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开始慌乱。
他心里想着:“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他才好?”
其实任谁都看得出来,此时的石闵在努力保持镇静。因为在场所有的人都发现,石闵的双耳,在阳光下几乎变成透明的血玉,能透过炙热的光线清楚看到他薄薄的皮肉下每一根纤细血丝。
这画面落在石遵眼里,恐怕就连石闵耳朵上的汗毛都变得顺眼起来。这些被阳光染成金色的,毛绒绒的细小毛发,透着从来不曾发觉的可爱。
石宣站在石遵身侧,直视着石闵的脸,突然没由来地感到心慌。昨晚上在那样的情况下发生那样的事,虽说是情非得已,再加上又是石闵“主动”,按理说他不会感到心慌才是。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更摸不准石闵见到他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所以他才会在窗前踌躇不前。石闵不比别人,在他心目中有完全不同于别人的地位,这让他慎重到近乎彷徨的地步。
三人之中,唯有石祗为人处事最是直接。他今日来此本就是为了找石闵,这会儿看见他了,怎么可能只甘愿在窗边看一眼便走。他只在窗外呆立了片刻便想也不想地进屋去了。
石祗快步进到屋里,直往石闵而去。
他走过去,拉住石闵的袖子就想往跟前扯,石闵这会儿躲石宣还来不及,怎么会让人近身?何况他近年来对石祗抵触的心思越来越重,就在石祗要碰到他袖子的前一刻,他突然闪开了石祗的手,转身便往屋内走去。此时石宣和石遵正在屋外,他如果现在走出去直接就会碰上,他有心要躲人,除了进屋,再没有别的选择。
石祗见没拉着他,也不觉得恼怒。反正石闵就是这性子,他越冷,他反而越觉得正常。
石宣和石遵进屋,正好见到石祗屁颠屁颠地跟在石闵的身后。
石宣还未说话,石遵已嘲笑开来:“小十一,看看你这德性,出去可不要说是我石遵的弟弟,实在很自讨没趣得厉害。人家闵侄儿不想理你。说好听点,你这样子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难听点,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实在没情趣得很”。说完他故意哈哈大笑,直惹得石祗对他怒目而视仍不肯罢休。
石遵至从晓得石闵身上有一半汉人血统,就时常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卖弄。作为胡羯贵族,他们说汉话虽然无碍,但有些成语俗话,毕竟不能信手拈来。而像“剃头挑子一头热”这样的话,便是石遵最近特意找会汉语的下人新学的民间的歇后语,他也不管合不合适,只胡乱套用,却没想到此处居然恰到好处。
可惜石遵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只顾着炫耀,却不想石闵从小在这魏王府里长大,哪里学过什么汉人文化?更不提什么民间的歇后语,石遵说这样的话,石闵反而觉得他的话有点不伦不类,白眼一番便再不理睬。
石遵见石闵对他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讪讪地笑到一半只得尴尬停下。
石祗也学着石闵的模样白了石遵一眼。他现在心思全在石闵身上,他心里高兴,想把被封为新兴王的事与石闵分享,哪里还去在意九哥的调侃。
石宣的寝宫也就那么大。不论石闵在屋里怎么走,也难免有与石宣面对面相处的时候。石宣原来还有些犹豫,因猜不到石闵的心思而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没想到进屋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石闵表现得比他还要不知所措。
石宣不禁暗笑在心,脸上却是再正经不过:“他向来冷淡,旁人总以为他是心硬,没想到却是脸皮极薄的。现在看到他这般模样,我反而放心了些。既然他如此不愿与我接触,多半也是对昨夜之事心有芥蒂,不如索性顺了他的心意,暂时当做没有此事吧。”
这会儿石闵被十一缠得烦透,突然停下来不再走了。
石祗以为他回心转意,心里高兴得不行。他傻笑着,冲石闵咧嘴直乐:“你走累了?我来找你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父亲封我做王了,我现在是… …”
石闵不等他说完,突然问:“今天什么日子?”
石祗愣了一下,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已经先回答了:“五月初一,怎么了?”
“哦,”石闵点点头,“现在开始是五月了。”
石遵在一旁听他二人不知所云的对话,不知不觉忘了前面的尴尬,不禁好奇,插嘴问:“五月怎么了?”
石闵至石遵进屋后也没怎么理他,此时见石遵说话,终于正眼看过去。当他直视石遵的时候,石闵突然发现,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时候面对九叔时常有的失落,早就荡然无存了。
记得刚开始和几个叔叔同住的那几年,他曾经是多么希望在九叔身上能找到类似友谊的东西,可九叔却从来不愿意花半点心思来留意他,以至于多年来同他住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形同陌路。
他搞不懂为什么从最近开始,这个九叔突然又对他热衷起来。原本希望的得到的东西,似乎又很容易得得到了。但,他却再没有了得到的兴奋和激动。
这是为什么呢?石闵疑惑了。但,他却也不在意了。
他回答石遵:“按照王爷的诏书,我从今日起该搬到五叔院子里住了。”
石祗突然有点急了,他以为石闵是想躲他,差点又想去拉他的袖子。旁边石宣听他这么一说,大概猜到他的想法,心里已经有了要顺从他的意思,自然不打算阻止。
石闵说完也不能其余几人回答,甩一甩手就这么径直离去了。
他向来无牵无挂,昨夜到这翁仲殿本就是意外,此刻要离开,根本没什么行李要收拾,再加上他有心事,忙着躲避石宣还来不及,走得只差跟逃似的,留下屋里石祗和石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着他的背影,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