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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泪海 ...

  •   6 泪海

      “我已破釜沉舟,不在乎罗马是狂怒还是欢心。我迄今徒劳地表现出来的谦恭……”
      受海风影响,收音机的噪声盖过了播送。“——已经到了该完结的时候。他们企图以暴力庇护他们的愚昧,但显然也在恐惧不会像过去那样愉快地得逞。马丁路德……”
      极其自然地接了下半句,长亭正在煎蘑菇的手不由得停下来,自嘲地笑了。越来越糟糕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无法控制的能力驱使着他改变生活,掉转命运的舵向。十岁生日过后,骆韫东在带他去做心理治疗的时候意外发现了长亭拥有超人式记忆力。落海事故之前只是崭露苗头,随后,可怕的记忆力慢慢展现出来。
      从A到Z。从开始到无限。从微尘到高山……
      为了保护长亭,骆韫东的选择是秘密封存他那满得溢出的记忆力。在那间实验室里,长亭被施加了心理暗示,捆上了锁链,让他看起来与普通孩子别无二致。同时封存的,还有别的能力,是长亭自己也不甚了解的能力。但是,在通过残留在明信片上的强烈情感读出骆雁生的所在位置之后,长亭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不知名的可怕怪物。

      在海岛的山巅,长亭倾听着大海的呜咽。气候的严酷迫使大海整夜整夜地哭泣,暴烈的海风席卷着浪头,拍打沙滩和岩石,折断树木,洗净树梢的弯月。
      将意面下到锅里,长亭听到了拍门声。他跑去打开门,骆雁生跌进门里,脸色惨白。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长亭扶起他,关上门。等骆雁生的呼吸稳定,稍稍有了些血色,长亭抓住他的肩膀,跪在哥哥的身前。
      “怎么了,雁生?你遇到什么了?”
      “……云莳。”
      从胸腔中呼出寒冷的空气,骆雁生反握住长亭的手,冰冷的手指死死抓住他的,“我看到了云莳,在海边。我确定是云莳,因为他向我这边看了。但是,我跑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海浪。我以为他掉进海里了……”
      “云莳?”
      “也许是云莳的灵魂。”骆雁生干涩地说着,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笑。
      “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
      “我不信。爸爸曾经说,要是真有那种东西存在,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战争和杀戮了。对不对?”
      “Vic确实这么说过。五年前吧。”长亭喃喃应道,放开手,坐到地板上,“雁生,我问你,你为什么觉得是云莳,而不是别人?”
      “因为那就是云莳啊……等等,你的意思是,谢雨萩?”
      “嗯。”
      “可是谢雨萩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也不知道。按说他不该来的。如果他来了,那么肯定是哪里出了错。他不会是怀着好意来探望我们的,我敢确定。”
      “长亭,你说的我不懂。”骆雁生满脸困惑,看着长亭清纯动人的容颜。这张脸上满是阴霾,写满忧虑和悲伤。盘起腿坐着,长亭抬起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了手。他挑动嘴角,苦涩微笑,靠近了雁生,抓住他的手。
      “哥哥,我们先吃饭,然后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在旧世界毁灭之后,会有一个新世界诞生。那时,废墟会变成良田,沙漠变成沃土,鲜花开在血海,核武器不再存在。
      旧世界的神也伴随着大爆炸死去了。新世界的神在爆炸中甦醒,降临在这片崭新的土地上。他呼唤道:
      “我的子民在哪里?响应我的召唤的人们,在哪里?”
      从土地中、海洋中、山林中,劫后余生的人们走了出来。他们来到新的神明面前,俯身下跪,将额头贴着干净的泥土。神看到他们如此虔诚和纯洁,感到很满意。他挥动手臂,祛除了人们身上残留的旧世界的回忆,将那不洁的原子都焚烧掉。然后,他说:
      “你们做出了最为睿智的选择。你们是新世界的证人,也是这里的主人!”
      从此,这些神圣的人们继续繁衍,享受着新的神明赐予的福祉,在极乐园般的新世界中,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他们不具有任何邪恶的心思,从不争吵,不制造武器。新的世界在他们的手里得到了最好的维护,他们彼此友爱,就像真正的一家人。
      在旧世界,他们的名字是:新世界见证人教团。他们的分支遍布五大洲,对任何人都敞开怀抱,依靠捐赠发展组织,暗地积蓄力量,等待被他们称为重生日的那天的到来。
      “……那个世界很好喔,每个人都丰衣足食,所以不需要去抢别人的东西,大家都很温柔,不打架。因为神消除了他们多余的欲望,所以他们以物易物就够了,不是必需的东西就不要,也就没有货币。人口很少,不会为了争夺地盘发生争斗,每个人都为别人着想。”
      “这……是童话吗?”骆雁生听呆了。
      “什么啊,童话才不会这样写呢。我爸爸写的童话比这个残酷多了。”
      “那这是什么妄想?”
      “我们觉得是妄想,这个世界上可是有很多人相信呢。”长亭顿了顿,说道,“就是云莳的母亲和继父加入的那个宗教团体。新世界见证人教团。Vic不知道为什么收集了很多关于这个教团的资料,我都看过。要得到进入新世界的资格就得努力修行,但是如果捐一大笔钱的话,可以跳级。我是觉得很可笑,可是当真的人那么多,现在已经有几十万教众了。”
      “爸爸不会是想加入吧?”骆雁生扭曲着脸,很害怕地问道。
      “啊,我想他不会。别看Vic整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超脱样子,实际上他极其讨厌宗教。你忘了他怎么对待上门传教的人了吗?”
      “没忘。很不客气地对着人家的脸摔上门。”
      “是啊。”想起骆韫东将传教士赶出去的夸张架势,长亭噗嗤笑出声来。不想则罢,这样轻微地一想,他立刻觉得眼睛刺痛。泪水要流出来了。在脑海里描绘出骆韫东的脸孔,一扇门,他用力将那扇门拉过来,让骆韫东消失在门的那一端。这是被施加心理暗示时学到的方法,非常好用。现在不是思念骆韫东的时候,眼前有更加迫切地需要解决的问题。

      ※※※※※※※※※※※※※※※※※※※※※※※※※※※※※※※※※※※

      “我的爸爸妈妈倒是活在世上,不过,我想很难再见到他们了。”
      “比我还糟糕。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
      晃着双脚,长亭舔着冰激凌,声音细细的。和他并肩坐在倒下的红树上,谢云莳将双手背到脑后,仰望流云飞掠的天空。海水在几米开外来来去去,潮水的味道充斥着周围。
      “但是,长亭你还有Vic啊。”
      “唔。”含糊地点点头,长亭有点犹豫地侧过头,长头发随着他的动作波动,非常可爱,“所以我可以叫Vic爸爸……那,云莳要不要也让Vic当你的爸爸?”
      “哈哈,那可要命了。Vic肯定不接受,他只比我和雨萩年长不到九岁而已。”
      “不行啊。为什么你再也见不到你的爸爸妈妈了呢?”
      “我的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直起身体,云莳指着海面,手指遥遥指向天际,让长亭看西雅图的美丽天际线,“天的那一边。而且他有了新的家庭,他不要我们了。现在妈妈进了那个教团,也不会回来了。进去的人几乎不可能离开,Isabel告诉我的。”
      “那是监狱吗?”咬了一口冰激凌,长亭直率地发问。
      “嗯,你说得没错。监狱一样的地方,和监狱不一样的是,那种地方囚禁的是人的心灵。人这种生物,一旦心被囚禁,就永远留在原地了。”
      二十一岁的谢云莳的侧脸看起来异常寂寞。长亭深深地记住了这一天的夕阳,以及在夕阳下的谢云莳的寂寞;这寂寞也似乎渗透了哀伤的夕阳之色。从那时起,长亭就一直想要化解谢云莳心中的伤痕,然而,直到谢云莳离开人世,他也没有完全做到。
      “这片大海就像泪水的集合体,又苦又咸。”
      多年后,最后一次和长亭一起来到海边瞭望天际线,谢云莳望着海湾的风景,这样说道。长亭已经剪去了留到十五岁的长发,海风不会再吹着那亮丽的黑发,划出美好的线条了,这让谢云莳非常遗憾。但是剪短头发的长亭更显得英气清纯,对此颇有感触的谢云莳不是不能理解骆韫东对待长亭的心情。摘下耳塞,长亭胡乱绕着线,随口应道:
      “那就是泪海嘛。”
      “对。有一首歌就叫这个名字。”
      “叫什么?泪海?”
      “没错。我来美国的时候还带了这盘卡带。虽然非常悲情,是我很喜欢的歌。”
      “你唱给我听听。”和谢云莳一起走到红树上坐下,长亭捡起滚到这边的球扔还给穿着黄色洋装的小女孩,笑嘻嘻地看着她冲进海鸟群里。谢云莳做了个鬼脸,摇摇头。
      “唱什么啊?我五音不全你又不是不知道。生日快乐歌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哪里,你唱得蛮萌的。”
      “萌?”谢云莳听到这个词,立刻开始大笑,“哈哈,好怀念的词。我念中学的时候正流行呢,你从哪里学到的?现在可是2016年,说这个让我觉得很奇怪。”
      “Vic买了一大堆亚马逊的打折光碟,好多卡通。我最近一直在看。”
      “我要谴责他的教育方式。不会有什么十八禁的动画吧?”
      “不会有吧?”长亭微微抬起脸,认真回想起来,“我不确定。回去一起看吧。要是雁生在家就好了,他在这方面算是专家了。Vic说他就像垃圾动画编年史。”
      “唉,我不知道该拿雁生怎么办了。”
      踢了踢沙子,谢云莳用力揉着额头,拉住长亭的手,“乖长亭,帮我个忙。我没时间去和雁生道别,你替我去吧。我一打电话他就挂,真是要命。帮我劝劝他,你说话他会听的。等我从中东回来,整理好心情,就和他说清楚。”
      “好的。云莳,你确定要接受雁生的感情吗?”
      “确定。”手肘支着膝头,托着下巴,将目光投向海面,谢云莳的嘴角漾起愉快的笑意,“Vic那种人,就留给能对付他的人好了。我不要继续为他浪费生命了。”

      “你怎么舍得让我的泪流向海……”
      荒腔走板地唱着,长亭把双手插在夹克衣兜里,沿着防波堤走向海滩。风还是那么劲,吹得他站不稳。就一七五公分的身高来说,他略显纤细了些,也许是练剑道的关系,怎么也不长肉,让骆韫东很烦恼。但是雁生虽然很高,却也很瘦,长亭就顺理成章地说是家里的风水问题,被不信这一套的骆韫东狠狠训了一顿。
      “咦,下一句歌词是什么来着?”
      停了步子,长亭敲了敲头,想了起来,继续唱着跑调的歌,向阗然无人的沙滩走去。现在是午夜,真正的死寂包围着这个岛屿。还没有走到海滩,他看到了附近山包上的墓园,想了想,向那里折了过去。月亮冷冷地挂在中天,寒星稀稀疏疏,他行走在世界的尽头。

      最后一班轮渡在晚上八点停航。十点整,一辆从机场开来的出租车冲进码头,从后座跳下一个提着手提箱的黑衣男人,直奔轮渡管理所。被敲开了门的管理所内只有码头守夜人——一位耄耋老人,和一只猫。
      “轮渡还开不开?”
      “最后一班已经停了。”老人眯着眼,打量脸色苍白的男人。约摸三十五岁多一些,东方人,不好估量实际年龄。像是生了大病似的,气色不好,却激动得声音嘶哑。将手提箱一摔,男人以英语吼道:
      “要多少钱都没问题!送我上岛!”
      “这不是钱的问题啦,先生,”老人感到很无奈,挥着手,说着半生不熟的英语,“轮船我可开不动,现在风大浪大,开小船很危险的。而且小船都是私人用船,我不能动。”
      “好,那我游过去。”
      丢下手提箱,男人拔腿奔向码头,直直地冲向海里。老人赶紧追出去,生怕这个外国人跳进海里没了命还要害得他去警察局做笔录——没想到,快要跑到码头边缘的时候,黑衣男人晃了晃,像被风吹倒一样趴在了地上。老人大吃一惊,拎着手提灯赶上前去,费力地将高大的男人翻过身,试了试呼吸,发现只是昏倒而已。又照了照,他发现了昏倒的原因。在黑色风衣底下,右侧腹部,不断涌出的血已经洇湿了厚实的斜纹呢外套。

      “……你~怎么舍得~让我的泪流向海~”
      将悲情歌曲唱得一咏三叹形神全无,长亭停下来,把外套拉链拉到下巴,抬起戴了手套的双手盖住耳朵,自言自语道“好冷啊”,继续攀登小山,踩踏枯草,走进阴森的墓园。不远处,大海在怒吼,近处的岛屿都掩在浓黑夜色里,月光却将墓园照得清晰,影影绰绰的都是墓碑的阴影。看到依靠某个纪念碑站着的人影,长亭轻快地走了过去,说了声嗨。
      “……竟然是你。我还以为雁生会先出现呢。”
      “雁生不想看见你,BAGA。”
      最后那两个音,就算是不懂日语的谢雨萩也听得懂。他抱着手臂笑起来,裹着灰色厚风衣的身体在风中晃荡,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神态却显得淡定自若。打量了长亭一番,与谢云莳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走下了纪念碑,很感叹似的说道:
      “两个月不见,长大了啊,海豚公主。”
      “不要说得我很想见你一样。要不是Vic这个傻瓜把枪锁进保险柜,你早就死了。”
      “我相信你干得出来。不过我想问问你,你要杀我,是为了谢云莳,还是为了骆韫东?”
      长亭没有说话。谢雨萩摊了摊手,为了不被海风遮盖,他抬高了声音: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我以为你很清楚呢。那时候你面对面爆发出来的杀气可是吓得我不轻。我以为那么坚决的意志应该是有清晰的推动力的。真让我惊讶,一直以来我竟然都搞错了,你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云莳根本不足为患。我只把你当成骆韫东的小公主……”
      绕着长亭走了一圈,他停下来,眼睛里寄宿着宛如鬼火的光焰。“在实验室的报告里写得很清楚,你的能力是全能之眼——从A到Z的全景式记忆力,还有轻微的读心能力。这只是一百个人中就有一个的变异而已,如果不在检查中发现,就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不过是个记忆力好又会看眼色的孩子。我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我想骆韫东也和我一样。但是,那天,你用来对付我的,是什么?”
      “再试一次你就知道了。”长亭冷冷答道。谢雨萩夸张地后退了一步。
      “真的吗?看来海豚公主是真心不想让我活命了。那么我们来玩一场吧。”
      他的手自风衣口袋中拔出,手上握着一把乌黑的手枪。长亭微微调转身体,与他面对。当海风俄而止息,月光被乌云遮蔽的瞬间到来时,谢雨萩在短暂的昏暗中感受到了与前次别无二致的、澎湃的、如箭头般尖锐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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