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无声》方小小

7、我们天上见

　　生命是伟大的，也是脆弱的。
　　我们怀着对新生的希望，对死亡的敬意。生老病死，终究谁都无法逃脱。死亡，又何尝不是一次生命的重生呢？尘世轮回中，无论伟大与卑贱，你我都不过是一粒尘埃，悄然而逝。
　　那是幼年的我第一次目睹了死亡和永别。在奶奶家中，最疼我的应该就是老太了。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位慈祥而温和的老人。听妈妈说，我出生以后，由于是女孩，奶奶一家人都不管不问。爸爸妈妈出门的时候，就把我放到架椅里
　　（过去一种小孩不会走之前可站可坐的木制椅子），老太看着我，一看就是一天。她那是已经是快八十岁的高龄了，自然抱不动我，就在边上哄着我玩，给我哼一些听不懂的歌曲。她的头发已经雪白，干净利索的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总是穿一件天蓝的的褂子，脸上永远带着温暖的笑容。不胖不瘦，从满脸的皱纹中，依稀可以寻得年轻时的风韵，白净的鹅蛋脸，五官清秀，有一种江南女子的韵味。历经了沧桑之后，那双眼睛中露出的永远是一种平和，一种让人看了内心就可以安静的东西。
　　听爸爸讲，老太当年和老爷爷一起挑着两只筐，筐里面坐着两个孩子，逃荒来到了这个小村庄，从此安家落户，繁衍生息，开枝散叶。他们凭借着一双勤劳的双手，养活了四个儿女，并把他们一个个送进了学堂，军队。从此，成为了村子里的大户人家。那是日本人侵略中国，来到了我们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太那时还是个年轻的小媳妇，漂亮的像一朵花，吓得她天天把锅灰抹到脸上，穿上破烂的衣服，才幸运的逃过了一劫。她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快要解放的时候，她的手里已经攒了几十块银元。打算买一些地，好好的过日子。还好还没买呢，中国就解放了。很幸运，要不然我们家就是名副其实的地主成分了。老太是裹得小脚，她就迈着两只小脚，投入了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当中。因为成分好，又是军属，经历了58年□□，十年浩劫之后，她总算苦尽甘来，看到了改革开放的这一天。可惜，老爷爷却没能等到这一天。
　　我经常会看到老太坐在清晨的阳光下，静静这梳着自己已经不多的白发，嘴里哼着我听不懂的调调。那一刻，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有一种祥和的光彩在流动，让人不忍惊扰。她一定是在追忆她的人生，怀念他们年轻的时光吧！那里有年轻的恋人，美丽的姑娘。
　　自从我回家以后，我发现老太真的老了许多，她的耳朵开始聋了，眼睛也模糊不清了。那个陪我一起走，一起去面对的坚强的老人，就像一棵老树，当养分耗尽的时候，就快要枯萎了。姑奶每个月会从学校回来，给她带来一些吃的。在这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几根油条，一份萝卜肉丝，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些也都是姑奶奶从自己的饭中省出来的，尽管很少，也是她对老母亲的一点心意。每次，老太都会偷偷的给我留一点，老太的小屋很黑，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却是我喜欢去的地方。我也很喜欢他，每次爸爸买了点好吃的，我都会第一时间给她送去。她很少说话了，只是看到我，会摸着我的头，半天说出一个字“乖”，然后露出依旧慈祥的笑容。我也笑了，只有在她面前，我的心事才没那么重，恢复了小孩子的天性。冬天，每天我的手都冻得通红，她会用大手紧紧的捂住我的手，老太的手，干燥而温暖，有太阳的味道。一老一小，在这样的日子中相互慰藉，相互温暖。
　　上天真的很残酷，最终，连我仅有的一点温暖都夺去了。一天放了学，我照旧去老太家看看。老太的小屋里围着好多人，爸爸妈妈都在，我被大人拦在了门外。我叫着：“老太，老太。”没有人应我。妈妈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小薇，你老太她走了。”我还不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透过人群，我看见老太明明还好好的躺在床上。人们都哭了起来，看见妈妈哭，我也跟着哭。我模糊的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知道人会死，可是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想着再也见不到我亲爱的老太，再也看不到她坐在屋檐下的身影，再也没有人给我留好吃的，再也没有摸着我的头叫我“乖”，再也没有人在冬天给我暖手了，我的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最疼我的那个人，还是去了。
　　老太是无疾而终的，那一年，她八十三，我七岁。
　　尽管贫穷，葬礼还是举行的很隆重。她的人品好，人缘也好，村子里的亲戚邻居，纷纷都来帮忙。看着她静静的躺在那里，孝子贤孙们的哭声，凄惨悲凉的唢呐声，我呆呆的坐在那里，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的疼。在家乡，有个风俗是，老人去世以后要做嘴里放一枚铜钱，下葬之前要从老人嘴里拿出“压口钱”，给小孩子带，老人就可以保佑孩子。妈妈说老太没去世之前就跟她说过，她拿出了那枚铜钱。那一刻，我知道了老太，到最后还是在念着我的。我的眼泪又哗哗的流了下来。
　　姑奶找了一张老太以前的照片，放大了端端正正放到堂屋的供桌上。照片里的她还年轻，一头青丝，明眸如水，微笑嫣然。从此以后，我们只能是这样相见了。可是，我知道，你是一直在看着我，保佑我的。
　　一层层黄土阻隔了我们，从此我们就是阴阳两隔了。青石板的墓碑上，老爷爷的名字旁边，是三个字“方X氏”，老太是没有名字的。可是，她却永永远远的活在我的心中。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在天上见。那一刻，我见到你，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