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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白色谎言(小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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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回想才发现,原来后来的许多变故,许多离合,早在冷云旗把冷家父子叫到书房那一刻,甚至更早,就注定了,只是此刻年幼的冷月并不知道。小小的她还以为,安菲哥哥毫无打算的态度到底惹恼了爷爷,饭桌上不责备,过后还是要教训的。
1992年春节,冷月和父母第一次在厦门过新年,从腊月开始,一大家人尾牙,清神,贴春联,忙得不亦乐乎,冷月享用着美食,新衣,大红包,端的悠哉快哉。
初二,刚升任地税局税政二处副处长的董骁携妻女满面春风地进了门。一家人相互拜完年,冷云旗便把冷瀚文和冷瀚圆叫进书房,董骁和冷瀚方在客厅天南海北地神侃,安菲在自己房间猫着,吴蔚则守着厨房准备午餐。乐蓉看了会儿电视就喊无聊,撺掇乐芙一起去参观冷月的房间。两姐妹都清楚冷瀚圆不喜欢冷月母女,可好奇心还是战胜了十三岁的董乐芙聊胜于无的自制力。要知道她上一次进那屋时才三岁,年小童还在世,而冷月,甚至还没出生。
“你的发夹可真多。”看着冷月收集的四十多个形态各异的发夹,乐芙一脸艳羡,“大舅一定很大方,我妈一个月才给我两块钱……”
“不是买的啦,我妈开过小店,每批都有次品,我挑出来修一下自己玩的。”冷月很大方地哗啦一声倒在床上摊成一片,“表姐喜欢哪个就拿去,乐蓉表姐也挑几个吧。”
十岁的乐蓉十分不屑,“次品有什么可看的,咦——那是什么?”
冷月目光顺着她视线落在玻璃柜角落里的木头玩偶上,“那是阿毛……爸爸做的。”
乐蓉很有主人翁精神地走过去拉开玻璃门,“真是大舅做的?做得真好!”
冷月心疼地看着阿毛在乐蓉两手间翻来覆去,被扭出各种奇怪的角度,“你……你轻一点,阿毛很老了,不能太用力……”
乐蓉嘻嘻笑着,顺手就向上抛了一下,冷月只觉得一颗心随着重力加速度飞快坠落,“别!会摔坏的……”
“木头怎么会摔坏?再说自己做的又不要钱,摔坏再做嘛。”乐蓉用脸蛋蹭了蹭阿毛早被磨得光洁的脑袋,“很可爱啊,你叫大舅也给我做一个吧!”
“乐蓉!”乐芙轻声呵斥,“大舅很忙的。”
乐蓉嗤笑,“你忘了妈说大舅也不知道天天瞎忙什么……”
冷月装没听到乐蓉的话,只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阿毛,“表姐换个别的行吗?我还有很多玩具你随便挑……”
乐蓉手一扬躲开冷月,格格笑道,“你那点东西我早就玩腻了,不稀罕。我去找大舅让他现在就给我做一个……”说着就转身往门口跑,“大舅什么时候做好,我什么时候把阿毛还给你……”
“表姐!”冷月大急,一把拉住她,却被她挣扎躲开,“就不给你,就不给你!”
“冷月!乐蓉!”眼看两个妹妹就要厮打起来,乐芙连忙跑过去拉架,不想乐蓉趁着乐芙揪住了冷月,一扭身溜远了,回头洋洋得意地挥着阿毛,“来呀,来抢啊……”
“啪——哗啦——”
三个女孩都被这响声惊住了。乐蓉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瓷片,下意识就将阿毛扔了出去,仿佛把花瓶从博古架上碰下来的不是个木头小人,而是根通红烙铁。
“怎么回事?……”美兰一脸惊讶地站在门口,吴蔚让她给孩子们送点心,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再一看冷月已经扑过去要捡地上的碎瓷片,吓得她把托盘往桌上一磕就冲上去,“别动别动!”
冷月恍若未闻,眼前除了一地白瓷,就只剩“我死定了”四个大字。
“谁干的?!”
四个女孩子一齐转头,安菲铁青着脸站在门口,俊美的五官寒意逼人,让人不敢直视。美兰和冷月蹲在地上,乐芙乐蓉摊手站在一边,谁也没有回答。
“谁干的!!”安菲再次质问,声音几成咆哮,手也握成了拳头。四个女孩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乐蓉一指对准美兰,“她!”
“啊?!”美兰一时反应不及,张口结舌地瞪着乐蓉。乐蓉退后一步,手臂伸得更直,“就是你,你别耍赖!”
“不是我啊!”十九岁的美兰站起来委屈地抗辩,可碍于身份,音量比乐蓉小了许多。气焰这东西本就是此消彼长的,乐蓉才往后退的身子顿时向前挺了挺,“不是你难道是我?”
安菲转向错愕又惊惧的美兰,还没开口,身后已呼啦啦涌上许多人,秀姑越过安菲走到美兰身边将她拉起来,声色俱厉地问,“怎么回事?”
“我……我……”本就不善言辞的美兰更加紧张,“我没打破花瓶……不是我……”
“是我。”冷月一咬牙站起来,视死如归地迎着安菲的方向,“是我打破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到了她身上,有的凉薄,有的急切,还有的是疑惑。她慢慢走到安菲跟前深吸了口气,“安菲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老天一定不肯放过她,那就让她死得痛快点吧。
安菲的目光深黑,森冷,除了愤怒,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交错复杂——花瓶破了,他一定很心疼,她入住第一天他就警告过她——对他来说,这屋子里的东西哪怕是个碎片,也比她值钱吧,冷月仰望安菲,有些承受不住似的慢慢闭上眼睛。
“你们都出去吧,我来收拾。”她听到他说。
倏地睁开眼,安菲瘦削的身影已在博古架边弯下腰去,门边的大人正七手八脚地往房间里送簸箕和扫把,“小菲别动,我来我来……”秀姑一手提着工具一手把乐芙乐蓉拉开,“你们都出去,都出去,我收拾……”
“秀姑我来。”安菲直起身,不由分说夺过秀姑手里的工具,眼光扫过几个妹妹,冷月立刻打了个冷颤,十六岁的哥哥眼神中已有爷爷那样不怒自威的色彩,虽然,只是一瞬,可也足够让秀姑愣住,讷讷退下。
“走吧走吧,没事了没事了……”冷瀚方拖着乐芙乐蓉向门外走,顺手也抚过冷月脑袋,“小月走吧。”
冷月一扭头躲开他的手,“不,我帮安菲哥哥收拾。”
“冷月!”乐蓉大急,欲言又止,眼神仓皇,冷月便过去跟她咬耳朵,“表姐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骗人是小狗!”乐蓉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房间很快从嘈杂变得冷寂。冷月走到博古架旁,蹲下身去捡瓷片,“安菲哥哥,我……我还是换房间住吧。”
弹钢琴的修长手指按住了她,继而拈走她指尖的瓷片,“不用。”他闷声闷气地回答。
冷月被他的平静弄得很意外,想帮他又被挡住,杵在一旁看他忙活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你……你不骂我吗?”
“骂你有用?”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收拾完大块瓷片,直起腰开始扫碎渣。冷月跟在他屁股后面继续碎碎念,“安菲哥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背朝着她突然开口,“你白痴啊替她承认?!”
“你怎么知道?”刚说完就自知失言,慌忙挽回,“不不不……她……我……真的是我……”
“当我和你一样白痴?”安菲扫她一眼,低头继续收拾。冷月涨红了脸恳求道,“那你……你别让她知道你知道……”
“怕她说你告密?”他转身盯着她,冷月亮晶晶的眸光便在他的注视中黯淡下去,“反正……反正你就装不知道就好了……”
安菲不再说话,默默将大小瓷片和碎渣都装进垃圾袋,束紧扎好,没有往外走,而是趴在地上一寸寸地检查。
“你……你在找什么?”
“不关你事。”安菲很不耐烦地扔给她几个字,堵得冷月再不敢说话,直到小半个房间都检查完了,安菲才站起来,“这几天不要光脚。”
只要是跟她对话,他永远硬邦邦地没一点温情,可就在这冰冷声音里,冷月还是听出了一些他没能成功掩饰的东西,其实,所谓的不关你事,并不是他本意吧……
“安菲哥哥……你……你不生气了?”
“我没生你气。”
“那……也不生乐蓉表姐气了?……”
安菲没回答,俯身捡起滚到床脚的阿毛,顺势坐在床沿,平视冷月充满期待的眼睛,“为什么要帮乐蓉?”
“姑姑……不喜欢我妈妈……”冷月不情愿地承认,“我不想连乐芙表姐和乐蓉表姐也不喜欢我们。”再奢侈一点,帮表姐这一回,说不定她们还能在姑姑跟前说点好话。
“怕得罪她们,就不怕得罪我?”安菲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冷月低头望着他手心里的阿毛,不知哪来的勇气就一口气说了出来,“我住在这里,是我打破的还是乐蓉表姐打破的,你都会怪我!再说你本来就讨厌我,再多讨厌一点也没什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你?”
“你说过看我不顺眼,还让我滚回永宁……”
“不是你自己要回去么?”
冷月刚才还很坦然的心情忽然有点低落,“其实……其实没有啦……爸爸妈妈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你……就当我没说过就好了……”
“你不是看不起我们不劳而获,剥削阶级?”
“那个……你是学生不算,三叔三婶也不算,秀姑她们也不算……其他的……其他的……”冷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老师就是那么说的啦……你肯定也学过啊……再说……你看不起卖唱的本来就不对……”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安菲轻轻“哼”了一声。
熟悉的生硬的语调,她居然模模糊糊地觉得那里面似乎存了点,虽只是很小很弱的一点,笑意。
冷月猛地抬头,半藏在刘海后面的黑眸,果然弯弯地,勾出了调皮的弧度。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安菲发自内心的微笑。她一直都知道他生得好看,可直到这一刻,小小的冷月才意识到她有个多么漂亮的哥哥,而自己,是他唯一的,谁也否认不了的妹妹……这认知让她既欢喜又惊慌,既骄傲又自卑。小女孩怔怔地望着安菲似清泉流动的笑眼,之前从他那儿领受的所有冷漠,刻薄以及莫名其妙的怒火,一下都化作委屈爆发了出来,“安菲哥哥!你……”
“我什么?”安菲问得很无辜。
“你……你很过分啦!”小朋友也有自尊心的好吗!不带这样逗人玩的好吗!冷月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跑。
“等等!”安菲端坐原地,一把将她拽回来,“拿着,收好。”
回到她手里的阿毛,还带着他掌心的温暖,冷月把它紧紧抱在胸前,仿佛全身都能感受它散发的热度,“谢谢安菲哥哥。”她发自内心地说,上一次这样诚恳地感谢他,还是第一次见面,互相不知道对方是谁的时候。
哪知话音才落,一道艳丽身影挟着香风转了进来,“小菲!”
“姑姑。”安菲一见冷瀚圆忙从床上站起,冷月也不由自主往他身边靠了靠。冷瀚圆犀利目光在兄妹俩身上打了个来回,最终停在冷月脸上,“花瓶是你打破的?”
“是。”
“不是!”
截然相反的回答同时响起,两人同时转向对方,彼此眼里也都有同一句评论——“你闭嘴。”
冷瀚圆审视地看着冷月,看了很久,看得她更加瑟缩,脚趾在鞋面下不停挠着,“姑姑……”终于她弱弱地唤了一声,似乎这样就能软化冷瀚圆的态度,可两个字刚出口,冷瀚圆就打断了她未尽的解释,“你出去,我有话和小菲说。”
安菲微愕,“这是小月的房间,姑姑上我那去说吧……”
“这是你妈妈的房间。冷月你出去。”
冷月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握着阿毛快步朝门口走,出门时无意识地回头,才发现安菲也在看她。刘海遮住了他黑曜石般的眼睛,也许他并没打算表达什么,可冷月还是觉得,那模糊目光里,多少是有几分怜惜的。
大家都在楼下,二楼走廊空无一人,隔壁房间传出节奏鲜明的音乐,大概刚才听到东西摔碎,安菲来不及关录音机就跑了过来。原来他喜欢的不只是莫扎特和肖邦,还有一些妖艳,直白,激烈甚至躁郁的旋律。歌词全是英文,冷月除了一个单词“Dangerous”之外一概不懂,可那气息强烈近乎念白的歌声似乎掐准了她的心跳,强烈的共振让她忘了种种禁忌,不由自主地伸手推开房门,走进这个她绝少涉足的房间。
像所有十六岁男孩的房间一样,无论柴妈怎么收拾,书桌,书架和柜子都乱乱的。桌上摆满教辅,文具,电池,游戏机,明星明信片……书架上除了课本和参考书,还有无数曲谱,体育杂志,幽默大师,日本漫画,武侠小说……而玻璃柜里散落的,则是一叠一叠有包装没包装的卡带。
张国荣,张学友,王杰,苏芮,齐豫,崔健,张行,Beyong,Yanni,Gun & Roses,The Beatles, Michael Jackson……
没包装的卡带外皮就是张白纸,安菲用圆珠笔写着专辑名、作者以及一些她不太明白的注解。安菲的英文字和中文一样挺拔俊秀,冷月暗暗叹息,这样一个学业优秀,琴艺出众,课余活动样样了得,长得还帅的哥哥,就像年小童留下的那只白釉瓷瓶,精致考究,处处完美,相形之下皮糙肉厚跌跌撞撞长大的她简直就是个三流作坊烧出来的瓦罐。可瓷瓶远比瓦罐脆弱,她的安菲哥哥细腻敏感,常常都不快乐,哪像她再大烦恼也持续不了五分钟,再多困扰也拦不住她往前冲的脚步。
“你怎么在这?”
几乎同时,冷月从玻璃柜门看到了安菲的倒影。她慌忙转身,吐了吐舌头,“听到你在放歌,跑进来看看……姑姑跟你说什么了?”
安菲没回答,径自过去关了录音机,有点闹腾的房间顿时安静下来,好吧,他不肯说,她也能猜到,“那个……姑姑是不是叫你以后别帮我……”
他转身看着她,“不是帮你,是实话实说。”
语气平淡无波,不辨喜怒,可冷月还是打心眼儿里欢喜,“那我也要谢谢安菲哥哥。”
安菲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情绪涌动,或许冷瀚圆的话让他不知如何继续温柔以对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或许好容易沉淀下去的心结被姑姑重新提起,让他有些恼恨自己竟开始健忘,又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那样证据确凿,尖酸凌厉的指责,他都不愿相信,不肯放弃……
安菲自己都难以厘清,冷月又如何看得明白,等了许久没有回答,她便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我先下去了,待会儿再上来叫你吃饭。”
“小月。”他忽然叫住她,“你过来。”
冷月迟疑地走回去,安菲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以后不要再说谎。”
“我……我没有坏心的……”
“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安菲凝视她惶急欲辩的眼睛,将手放在她柔弱的小肩膀上,“至少,不能在我面前说谎。”
“就知道说我,你也骗过人……”冷月嘟着嘴反驳,“你冒充过年阿姨……”
“还顶嘴?”
冷月立时噤声,只见安菲剑眉紧锁,清眸薄怒,微抿的双唇要遮掩的除了痛楚,更有难堪,看来,她还是动了他心里不能碰触的伤口,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不像妹妹,他也不像哥哥,他的灵魂,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永远停在了多年前那个小男孩受伤的状态,那儿隐秘,黑暗,一不小心揭开,她也心痛难过得厉害,“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了,以后再也不骗你了,只有你哦,别人我不保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