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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采呀红菱 ...

  •   豪客来门外的人行道上,冷月喘着气在安菲跟前站定,“我又哪里说错了?”

      安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觉得丢脸吗?”

      冷月奇道,“丢脸?你不也在学校礼堂弹琴吗?”

      “那怎么一样!你们那是卖唱!还是卖给农民!”

      冷月原先的薄薄嗔怒迅速冷却,“我们自己劳动养活自己,有什么丢脸?要说丢脸你才丢脸,你们就是资本家,剥削工人,不劳而获,还好意思瞧不起我们?!”

      安菲气极而笑,“好,你高贵,你高贵还回来干什么?你吃的穿的用的,还有这玩意——”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凤凰自行车,“哪一件不是冷家不劳而获得来的?你有种都别要啊,有种别来厦门啊!”

      冷月脸涨得通红,“你以为我爱来,你以为我稀罕你家东西!要不是为了给妈妈治病我才不会来!我们一家在永宁不知道过得多开心!”

      “那你还不滚回永宁!”安菲指着来时的方向大吼。冷月定定看了他片刻,双唇颤抖却没有说话,一跺脚扭头就往回跑。

      “安菲!”冷瀚方匆匆奔来,原打算让兄妹好好说话所以没立即跟上,不想才晚一步两人已经大吵起来。他抱起冷月走向安菲,“你是哥哥,怎么这样跟妹妹说话!”

      “谁是她哥哥?”四叔跟前安菲放低了音量,语气却更见尖锐。冷月也挣扎着要下地,“放开我,我要回永宁!我要回永宁!”

      “小月!”冷瀚方箍紧双臂不让她再动,“不许任性!你哥乱讲话,你也跟着不听话?你妈妈怎么办?爸爸呢,爷爷呢?!”

      冷月扭着脸不去看安菲,“爸妈留在厦门,我回去!我又不是不能一个人过!”

      安菲恶狠狠地盯着冷月撅得老高的嘴,不忘添油加醋,“说话算话,我替你买车票,就怕你不敢上车!”

      “冷安菲你给我闭嘴!”冷瀚方怒了,叫过站在一边噤若寒蝉的左家姐弟,“你俩跟着我,把这小子捆回去!”

      左思平和左思静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哭丧表情里看到了一万分的不情愿。

      本是个秋色明媚的周末,转眼间阴云重起,雾霾又生。安菲和父亲一家人之间好容易似有起色的关系,因为冷月无意中的一席话,因为安菲无法释怀的心结,重新跌回原点。

      冷月学会了骑车,每天依着老时间出门,安菲在后她在前,隔着几辆车的距离各自骑到学校。放学时,冷月会在教室写作业,到了安菲下课的时间就在实小门口等着,兄妹俩再一路沉默着回家。有时左思静和安菲同行,不免要插科打诨调节气氛,却只有冷月一个人积极回应,若他非拉着安菲也回答,她反倒躲一边去。两个人就这么一直别扭地相处着,安菲曾觉得这女孩脸皮厚过城墙,怎么奚落最后都会主动贴上来,现在才发现再软的柿子也是有脾气的。这也不奇怪,冷家人个个气性都不小,只有吴蔚,那个一脸病容的女人,才会永远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

      一转眼就到了年底,冷瀚方果然专门置办了棉大衣踏上了北去的航班。云纬大本营在福建,主业是进出口贸易,近年也逐渐渗透到厦门、福州的房地产;去新疆直接投资农场,生产精加工水果销往国外,则是冷瀚方综合开发思路的第一次具体呈现。在冷瀚文回来之前,身为冷云旗唯一从商的子女,他并没像外人以为的那样早早坐上集团第二把交椅,而是从基层做起,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至今还只是几个贸易公司负责人,连董事会都没进入,北疆农场开发项目,还是他长期游说冷云旗和诸位董事,反复制定详细计划,以名下几家贸易公司的抢眼业绩作保,才终于获得集团支持。相比之下,冷瀚文离家八年,一朝归来便被任命为集团副总,晋身董事会,主管行情看涨,前景大好的房地产业务,就不得不令人感慨老爷子到底传统,冷瀚文一身的历史问题也动摇不了冷云旗长幼有序的观念。

      于是冷安菲钢琴八级考试顺利通过的消息传来,最忙的居然不是他也不是冷云旗或冷瀚文,而是秀姑——□□白道三教九流送来的礼物满满当当也摆了半屋子,秀姑带着美兰收拾了好半天。区区个钢琴八级已然如此,冷瀚文在厦门商界的地位和数月之前俨然有了天壤之别,冷云旗生日时还抱着不确定心态,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地和冷瀚文打招呼的各路人马,在这小半年的观察侦听之后,终于确信了未来太子爷人选,高高举起,攥于手心的棋子,也纷纷落到了棋盘上。

      元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亚热带的冬日暖阳给城市懒洋洋地加着温。左思静背着吉他跨坐在自行车上大喊,“冷安菲快点,大家都等你呢!”

      身后是一群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跟着左思静在冷家大门前此起彼伏地附和。安菲顾不上系鞋带,拎着三用机就冲出门来,“别叫啦吵死了!”

      “小月呢?”左思静探头往他身后张望,“不是让你叫她一起来吗?”

      “一早就出门了,我哪知道?”安菲将三用机往左思静车篮里一放,蹲下身就去系刚才没系完的鞋带。左思静不信,直接把车骑到冷家大门前,“小月!小月!”

      “思静啊,小月跟她妈妈出去买东西了。”秀姑扶着门扇慈和微笑,“她回来我会告诉她的。”

      “还不走?”安菲在他身后催促,左思静遗憾地最后朝宅院深处投去一眼,用力托了托背后的吉他,翻过车头往前奔去。

      碧波荡漾的筼筜湖,绿草如茵的白鹭洲,一角树荫下传来男孩子们残留着变声期沙哑的嘶吼,混杂着三用机高分贝的伴奏,女孩们尖细的欢呼,以及远处低缓沉重的拍岸涛声……这一支驳杂却张扬的公园交响曲便在路人引颈张望中徐徐上演。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你不必过分多说自已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样迷人一样美丽
      慢慢的放松慢慢的抛弃同样仍是并不在意
      你不必过分多说自已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终究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怎么样不错吧?”左思静调低音量,用吉他捅了捅安菲,“给我记个简谱出来呗。”

      “《无地自容》?”安菲问,“新专辑吧,之前没听过。”

      “肯定没听过!大陆没卖的!黑豹在香港发的专辑,我叔叔托人带回来的呢!”旁边一个头发卷卷的男孩得意道,“思静跟我借带子,要你把谱记出来,我就给了他三天,他说没问题……哎,三天,行不行啊?”

      安菲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旋律,“差不多吧,不保证全对。”

      “你看,我说他肯定行吧,上回Beyond那首大地也是听两天就听完了……”左思静大力拍着安菲的肩膀笑道,“还磁带给小四的时候,小四还不信……”

      叫小四的长发女孩凑过来,“嘿,说我什么呢?”

      “……说你什么时候再给我们弄新专辑啊,听说Beyond新出的光辉岁月很厉害哦……”卷毛似乎不乐意再让安菲出风头,岔开话笑嘻嘻地问小四。女孩儿白他一眼,“你消息也太落后了,安菲早就拿给我们听过了……”

      “赫!冷安菲你见色忘义啊,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卷毛扯着嗓子喊。

      安菲莫名,“我还没拆封就被他抢了……”说着把正要逃离的某人拖到自己身前,“左思静……你到底拿给谁了……”

      “小四……小四拿去的……”

      “What?明明你说是安菲送我听的……”小四又急又气上手就揍人,左思静举起吉他要挡,似又心疼,犹犹豫豫地放下,软中带硬地讨饶,“大姐放过我吧,打坏了我可不保证会说什么……”

      “你……”小四俏脸一红,狠狠掐了一下左思静,转头跑到一边去,边上女生们抚掌大笑,不时斜眼害羞溜走的姑娘,各个眼里都是揶揄。

      不再相信相信什么道理
      人们已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
      现在不是从前的我

      窦唯高亢嘹亮的歌声继续在城市上空飞扬,这是世纪末最后的十年,也是华语乐坛尤其内地流行乐坛爆发的十年,也许有人已经看到那些冉冉升起的新星,也许更多人还不知道,他们的耳朵将要迎接的,是一个怎样绚烂辉煌的时代。

      摇滚聚会完毕,一帮人拎着家当往回走,经过鸽子广场旁边的凉亭时,忽然听到个脆甜如六月杨桃的童音——

      我们俩划着船儿
      采红菱呀采红菱
      得呀得郎有情
      得呀得妹有心
      就好像两角菱
      也是同日生呀
      我俩一条心

      “小月!你怎么在这!”左思静凝神听了一会儿,忽然兴奋大喊。背朝着小路站在亭子里的冷月回头一看,眉毛笑成了两弯新月,“思静哥哥!”

      安菲这才看到亭中还坐着个短发覆耳,同样笑眼弯弯的女子,正扬手向他们打招呼。左思静对前面的卷毛小四等人说了几句便拽着安菲跑到亭子里,“吴阿姨!小月在这里练唱歌呢?!”

      “嗯,学校要开元旦联欢会,我报了个节目!”冷月看看安菲手中的三用机,再看看左思静背上的吉他,“你们也来练唱歌?!”

      左思静笑道,“差不多,不过纯属自娱自乐,连老师也没有……吴阿姨您亲自教小月啊?”

      “是呀!我妈妈唱歌可好听了!”

      “小月!”吴蔚忙喝止,颇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思静,左思静却加倍奉承,“那是!我姐去武汉前不是上你们家去了吗,回来跟我说听到院里有个女中音在唱洪湖水,哎呀太好听了她都听傻了……进去一看才知道是吴阿姨……”

      “思静!”安菲站在他身后叫道,“走不走啊?”

      “待会儿,又不赶时间,急什么?”左思静抬脚踹了他一下,“我还没听过小月唱歌呢!吴阿姨唱歌那么好听,小月有这遗传也错不了……也怪你,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小月你接着唱完,唱完,我好好听听……”

      “那我唱了……你不许笑啊……”冷月居然有些腼腆,苹果脸上掠过转瞬即逝的羞涩,不过很快又昂首挺胸站到亭子中央,大大方方地开了腔——

      划着船儿到湖心呀
      你看呀么看分明
      湖水清呀照双影
      就好像两角菱
      划着船到湖心呀
      你看呀么看分明
      一个你呀一个我
      就好像两角菱

      安菲没吃过,甚至没见过红菱,可在那鲜得能掐出水的歌声里,他似乎能猜想红菱的模样和滋味,嫩红的外表,奶白的果实,脆生生,水灵灵,盛放在筼筜湖的千尺清波……不不不,那明明是江南水乡的作物,怎会出现在北回归线上,可萦绕在白鹭洲岸头的声音,还是在他心里来回摇曳着,结出一颗颗红宝石般的水红菱。

      我们俩划着船儿
      采红菱呀采红菱
      得呀得妹有心
      得呀得郎有情
      就好象两角菱
      从来不分离呀
      我俩心相印

      一曲唱罢,左思静鼓掌,安菲才醒过神来,只见冷月冲着思静哥哥娇笑的嘴角,居然似有若无悬了一丝对他的挑衅,仿佛说的是“卖唱怎么了我偏要唱。”

      回想出门前秀姑的神色,他忽然明白其实老太太应该是知道的,就连左思平都听到了不是吗?传说中一把好嗓的吴蔚进门小半年,他却从没听母女俩唱过歌,显然是吴蔚和冷月有意回避了——她们并不顾虑别人,只顾虑他一个——这必是吴蔚的考虑,而不是冷月的作风。

      否则,她不会那么明显地对他的冷眼旁观,报之以挑衅笑容。

      挑衅。

      百合般的纯真微笑和甜美招呼都只给别人,留给他的,是棵执拗,顽强,惯于自我保护又不惜挑战他耐性的小刺莓。他忽然有种可怕的预感,这棵小刺莓长在他的花园里,不论他怎么故作清高,刻意忽略,或者处心积虑,时时打压,到最后,都只能一次又一次失望地发现,她一直在蚕食他的春天。

      新年前的最后一天,冷月以一曲载歌载舞的《采红菱》拿到小小歌唱家荣誉称号,冷云旗高兴地召集孩子们一起吃饭,全家传阅实验小学颁给他孙女的大红奖状。冷瀚方远在西北,冷瀚质,蔡美华和小安萱倒是都在,有一个四岁的娃娃充傻卖萌,席间倒也欢笑不断,气氛热烈。

      “小月,你爸爸妈妈都会乐器,你哥更是从小学钢琴,你想不想学点什么?”冷云旗见孙女颇有音乐天分,便有悉心栽培之意。冷月汤还没喝完,举着汤匙认真问道,“爷爷说的是找音乐老师,每天去上课那样?”

      “对,跟小菲一样,他五岁就拜师了,给他上启蒙课的陈老师,可是厦门有名的钢琴家呢!你要是喜欢,爷爷也带你去拜张老师……”

      “爸,张老师年纪大了,恐怕……”冷瀚文靠近父亲低语,“还是别让人家为难。”

      “不大不大,比我还小两岁呢!”冷云旗不以为然,只眯眼笑问孙女,“和你哥哥一起学钢琴,好不好呀?”

      安菲和冷月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对方,飞快对视了一眼,静默无声中似有火花飞溅。

      “别想我把钢琴给你用。”

      “我就用怎么了?是爷爷买的又不是你自己的。”

      “活该你被琴盖夹到手,再练再夹。”

      “关你什么事,又不是夹你,我愿意……”

      “小月?”吴蔚见女儿只顾跟安菲大眼瞪小眼,忍不住轻拍她肩。冷月赶紧别开眼,恭恭敬敬地回答冷云旗,“爷爷,我想学吉他。”

      吉他?

      包括安菲在内所有人都愣了,跟着安菲学钢琴,同一个老师同一架琴,哥哥还能教妹妹,这根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不想学钢琴,大提琴,小提琴,古筝扬琴乃至笛子二胡也都有不少启蒙班,谁能想到这个站起来比吉他高不了的多少的女孩居然想学这个?

      “这么多乐器,为什么喜欢吉他?”冷云旗问。

      “可以边弹边唱啊。还有家里没人会弹吉他,我会了就是第一个……”冷月斜睨一眼安菲傲然答道。一桌人都笑起来,蔡美华便问,“吉他那么大,抱一会儿就累了,你能坚持吗?”

      “能。”冷月用力点头,斜睨的目光移过来,牢牢地锁在安菲微蹙的眉心,“安菲哥哥能坚持,我也能。”

      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又一下,像那小刺莓在风里轻颤,努力要开出倔强的花。

      一桌人还在神色各异中,冷云旗先弹着桌面大笑起来,“好,好,小月不愧是冷家的孩子,咱们要做就做第一个!老三,你去打听打听音乐学院有什么好的吉他老师……”

      冷瀚质忙欠身应了。冷云旗又转头看向安菲,“对了小菲,你明年也该分文理科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这话题一脉相承,问话对象却跳得太快,安菲一时无语。从小到大,除了和同龄男孩一起踢球发泄过剩精力,钢琴可说是他唯一的爱好,再没什么职业让他有过明确向往,可要他以音乐为生,似乎也非他理想中的生活,语塞片刻他只得老实回答,“没想好,明年再说吧。”

      “嗯,不着急,慢慢来。”冷云旗表情似有些凝重,语气却十分和缓,顿了顿又转过去吩咐冷瀚文,“一会儿吃完饭,跟我说说福州青山那个项目的事。”

      老爷子居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安菲刚刚暗自松了口气,低下头去喝汤,冷云旗威严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小菲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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