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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怅欢白城 ...

  •   关心安菲幸福与否的除了冷月,当然还有很多人。想来左思平从冷月那儿得了消息,立刻告诉了蔡美华,很快全家便都知道安菲和何稚衣原来从没正经在一起过。众人也好定力,权当没这回事,过年的各项准备工作一切照旧,只是腊月底一窝蜂冒出来的各路“世交好友”,让冷月不免好气又好笑。

      这些人里有冷云旗当年创业的伙伴,冷瀚文的知青战友,冷瀚质与蔡美华的同事,左家何家栾家的拐弯亲戚,等等等等,见面场所从公司年会现场,酒店餐厅,高尔夫球场直到老宅前厅摆出的家宴,形形色色,林林总总,唯一共同点是都有个出身良好袅袅婷婷的妙龄女郎被隆而重之地介绍给安菲。

      安菲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少时的孤僻冷漠在商场摸爬滚打中渐渐消弭,可骨子里清傲仍在,对这些目的性十足的邂逅便渐渐不大有好脸色。女孩若察言观色,知情识趣,他还能在场面上礼让三分,遇上个自视甚高,恃宠而骄的,或者不顾矜持,花痴无救的,他干脆就僵着脸不予搭理,也不知碾碎了多少脉脉芳心,打击了多少媒人盛意。

      今天来的这个却有点不一般。

      年家一户同宗亲戚,当年和冷云旗的把兄弟失散后多年杳无音讯,不知怎的和冷云旗就恢复了联系,一聊起不知是死是活的年家父子,还有意外早逝的年小童,两边都不胜唏嘘,再一深谈,发现两家孩子都在北京,年家小女儿论辈分还得称安菲一声表哥,当下里一拍即合,年家赶在过年前到了厦门,明为叙旧,实为相亲。年表妹芳龄二十三,刚在音乐学院钢琴系读完本科,正朝着新一代女钢琴家的目标稳步前进,和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相比,别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沉稳娴静。

      冷月和安菲共同生活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安菲在琴艺上对一个同辈人流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对方又顶着这么个姓氏,安菲无论如何也不能冷落人家,于是年表妹难免心头生出些错误的小曙光来。一顿饭功夫,年家父母看安菲的眼神和丈人丈母看女婿已经没什么区别,临走前携着安菲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囡囡年纪小,在北京孤零零的一个人,以后就多拜托小菲你照顾了。

      冷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时把持不住,没演好乖妹妹的戏份,“叔叔阿姨不用担心,表姐都研一了,以前四年一个人不也好好地过来了?”

      准丈人准丈母既姓年,对这继室女儿当然亲近不起来,冷月夹枪带棒一句话,老头老太脸色当即微变,年表妹贤良淑德,忙拉着父母衣袖隔空表态,“是啊,有小月妹妹在,是我照顾她才对,怎好让表哥照顾我。”

      安菲瞥了冷月一眼,冷月报以一个“看你怎么办”的眼神,安菲貌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伸手揽过她肩膀用力揉乱她头发,以众人都听得到的音量“小声”说,“又乱讲话,客人面前这么没礼貌。”

      然后转头对年家三口笑道,“我妹妹淘气得很,不敢麻烦表妹,以后表妹在北京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他一边说,冷月一边挣,到底没挣出来,年家三口坐上车走了,安菲的手还紧紧扣在她肩头。

      回到堂屋,冷云旗坐在早收拾干净的餐桌边呷着铁观音,悠悠问道,“刚才这一出演给谁看啊?”

      冷瀚质听出异样,赶紧提溜着老婆女儿神速撤退。屋里剩下冷云旗和冷瀚文父子三人,安菲索性拉着冷月也坐了下来,“爷爷您就别折腾了,您一个个招进来,我还得一个个挡回去。”

      “所以你是一个也看不上了?”

      安菲想了想点头,“您要这么说也行。”

      冷云旗将儿子孙子孙女挨个扫了一眼,放下茶杯眯眼轻叹,“衣衣要结婚了你知不知道?”

      何稚衣要结婚了……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不啻重磅炸弹,将冷瀚文和冷月炸得瞠目,安菲却依旧平静,“知道。跟何家一个大院的,我也认识,是个好人。”

      冷月努力控制,不让自己惊叫出声。这么多年何稚衣对安菲矢志不渝,突然放弃已经出人意料,结婚对象居然是那个看起来和她完全没可能的刘祈!

      怪道左思平会说“看起来年纪不小”,刘祈可不比何稚衣大上个十岁么……

      “何老二问我,衣衣和小菲怎么了,两个人不是好好的么,还一起在美国待了那么长时间,怎么说散就散了,你说,这话我怎么接?”冷云旗依旧眯着眼没什么表情,语气于温和中渗出淡淡不豫,“小菲,我从来不过问你和衣衣的事,可有一点我敢肯定,你们俩要是出什么问题,不会是衣衣的错,只能是你。”

      冷云旗能想到,冷月如何想不到。没有个一件半件的意外,何稚衣怎可能毫无征兆地转身嫁作他人妇,而新郎倌的人选,与其说是重新开始的起点,莫如说是彻底绝望的终点。

      这是件什么意外,安菲又为什么全然不提,温暖如春的室内,冷月莫名觉出一丝凉意。

      “小菲,我人老,可是不糊涂,”冷云旗笑着摇了摇头,浑浊老眼中偶现精光,“这些女孩子,你哪里是看不上,你是根本就看不见。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月觉得那一丝凉意变成了冷汗,慢慢地从脊背上冒出来,安菲只沉默了短短一瞬,她却经历了无数次心跳的节奏。

      “爷爷,我已经听您的话回云纬了,其他的,您别管行吗?”

      许是说得太过低声下气,不似往日的安菲,连冷瀚文投过来的目光都有些讶异,冷月心中一片酸涩,别过头不愿再看,冷云旗却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以前左右有衣衣在你身边,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衣衣马上要跟别人结婚了,你还这么一个人晃荡下去,那些传言你不是听不到,别人怎么想,栾家怎么想,冷家的名声,云纬的名声,这些你都不要了?!”

      冷月愕然看向冷云旗,原来何稚衣退场,他立刻选秀,不过是为着人言可畏,“爷爷,哥和卷毛哥哥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厦门,根本不可能……”

      冷云旗却根本不看她,哼了一声“幼稚”,依旧训诫孙子,“小菲我告诉你,老天注定你就是冷家长子长孙,你既然选择回归云纬,这个责任就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你还年轻,做错事,走弯路,我不怪你,可我绝不能看着你把终身大事当儿戏,趁我还有一口气,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好好管一管的。”

      “好好管一管?”安菲环视堂屋,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爷爷,三十年了,家里这些子子孙孙的终身大事,您管好过哪一桩了?”

      “小菲!”冷瀚文低吼,脸色瞬时铁青,安菲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还是毫不迟疑地站了起来,“爸,你扪心自问,你和我妈,和蔚姨,姑姑和姑父,四叔和以珊姐,陈勋,思平姐,哪个不是拜爷爷所赐,你就希望我们跟着走你们的老路吗?!”

      “……爷爷是为你好!……”不知是往事太不堪回首,还是安菲太过忤逆,冷瀚文一声断喝,尾音尽是止不住的颤抖。冷月渐渐觉得一切在滑向失控的深渊,还来不及阻止,就听到安菲清冷沉澈的声音,“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便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屋里气氛霎时板结,冷月下意识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擦出刺啦响声,在一片死寂中分外尖锐。

      “你有女朋友了?”冷云旗慢慢地,逐字地重复了一遍,随之一道薄薄嗤笑,“又是个洋妞?”

      “不是,她和别人不一样,我对她是认真的,我打算跟她过一辈子……”

      “哥!”冷月心中大骇,厉声阻止。冷云旗眼风从她身上匆匆掠过,回到安菲脸上,“多大了?工作没有?什么学历?父母做什么的?哪里人?……”

      冷云旗每说一个字,冷月便觉得周身恐惧浓烈一分,她死死盯着安菲,双手不住颤抖,他像是有所感应,转过来望着她,乌眸深邃,渐渐地有一种决绝的意味。

      “哥!不要!”胸口情绪翻涌,心尖一阵阵生疼,指甲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刻下痕迹,如她的声音一样支离破碎,“哥,不要说……不要说……”

      “小月?”冷瀚文诧异地转向她,“有什么不能跟家里说的?!”

      “爷爷,爸爸,”安菲深吸了一口气,“我和小月……”

      “冷安菲!我告诉过你不许,不许,不许!”冷月凄声尖叫,泪水一颗颗掉下来,安菲强行打开的魔门,提前到来的怪物,她还没做好准备,他们才刚刚开始,她还不想面对结束!

      “冷月你听我说!”安菲也失了这一整夜的镇静,三步并作两步过去要拉住她,却被她狠狠推开,一时不备,朝后踉跄了两步,冷月跌跌撞撞扑到门边,指着门外通往白鹭洲公园的小路,强忍着心头剧痛嘶声宣布,“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从筼筜湖跳下去!”

      冷云旗,冷瀚文,冷安菲,三个人的脸齐刷刷地白了。

      冷家不是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俩在搞什么鬼?”冷云旗先回过神,拍桌怒吼,一面还要按着桌子吃力地站起来,冷瀚文忙过去扶住他,回头斥道,“小菲,你们到底瞒着我们在干嘛?!”

      安菲深深看了冷月一眼,整个人转向祖父和父亲,留给冷月一个孤寒的背影。

      “好,我说。”

      冷月心上绷到极限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她捂着双耳,任泪水肆虐满脸,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枉她一直自诩比男孩都胆大,这一场审判她还是没有勇气留下来聆听过程,遑论那个狰狞的结果。

      她恨他,他竟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样单方面做了决定,她又恨自己,在他决定后竟没有站在他身边陪他。

      原来人不可能生来坚强勇敢,不过是期望值比别人低一些,心理建设比别人久一些,而她还没来得及多享受一点偷来的幸福,没来得及把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牢牢记住,梦就要醒了,她比谁都懦弱,她比谁都不甘心,不满足。

      冷月踩着一双拖鞋从筼筜湖路跑出去,跳上一辆公交车,也不管下一站是哪里,只要远远地把她带走就好。那个家,安菲曾穷极智计要逃离,如今她终于有了同感,用的却是这么蠢笨,这么难堪的办法。

      “妹妹去哪里?”夜班车售票员走过来问她。冷月出来时外衣都没有穿,翻遍口袋只找到一枚硬币,“我只有一块钱,最远能到哪里?”

      售票员业务熟练,迅速地报了个地名,完了又狐疑地看着衣裳单薄,瑟瑟发抖的冷月,“你就带了一块钱出来?”

      冷月攥着硬币,笑着点头,不过是轻轻一晃,眼泪又疯狂奔涌。

      “算啦不收你钱了,万一你要回家还能坐回去……”售票员大妈怜悯地瞧着她,“想清楚了就赶紧回去吧,有什么事非要离家出走啊,看你年纪也不大,跟阿爸阿妈吵架啦?”

      冷月摇摇头,转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景不说话。

      她以死相逼不许安菲再说一个字,如今她自己又能说什么。

      夜幕下的环岛路一边是霓虹锦簇,一边是海风猎猎,冷月在曾厝垵下了车,沿匝道一直走到空无一人的海边,对着厦门港滚滚波涛坐了下来。日光下海天一色美不胜收的白城沙滩,此时不过是一段暗色笼罩雾气弥漫的海岸,潮起潮落,星疏月淡,海面上用来拉网的浮球一起一伏,忽隐忽现,一如这捉摸不定的人生,欢笑泪水,相守分离,都那么无常而短暂。

      一串脚步由远及近,踏沙而来,一个身影无声跪坐在她身后,一个焰火般给她温暖也让她灼痛的怀抱贴上她后背,环过她身体,严严实实地圈住了她。

      “我没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安菲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长长地,深深地舒了口气,“小月,跟我回家。”

      冷月将脸埋进膝上双臂间,用力忍住了就要逃出口的一声呜咽。

      “我跟他们说,我有女朋友,你有男朋友,只是不想家里干涉,所以一直不说。我说你要出国,心里难过才会爆发的。他们都信了。小月,没事了,不会有人知道的。”安菲摸索着找到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可冷月还是紧抿了唇,屏住抽泣,一点声音也没有。

      “爷爷脸色很不好,我怕他出什么事,跟他解释完,看他没大碍了才出来找你。我以为你没车不会走太远,没想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回去开了车出来,担心得都要报警了,结果发现你在20路上……就一路跟你到这儿了。”安菲围着她又絮絮叨叨了许久,简直不像平时惜字如金的他。

      “担心?”冷月凉凉一笑,她都逼到那份上了,他居然真放她出去,还来得及转身先安抚冷云旗,“你就不怕我真从筼筜湖跳下去?”

      安菲抱紧了她,鼻尖深深埋进她发间,“不会的,你不会跳。”

      他真了解她。她当然不会跳,她不是年小童,也不是吴蔚,再苦再难,她也会在这世上赖着活下去。

      她还那么小的时候,他就承诺过永不放手,可事实是这么多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离开,而她一次又一次地傻傻等在原地,等他回来。她等得太坚持,太迁就,太理所应该,也许他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消失不在。

      海风迅疾,便是这样低的纬度,冬夜依旧寒冷,安菲脱下外衣裹紧她,舍不得她只穿拖鞋的脚继续踩在冰凉沙滩上,干脆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沿着海岸线一步步走回匝道旁边停着的大切。

      安菲拧亮灯,放倒后排座椅,铺上毛毯,让冷月靠在软垫上,自己用沾了矿泉水的湿毛巾一点点擦掉她脚上的尘土沙砾,又抽了条小薄毯把她的脚包好,“原来你准备这么多东西,全留着这时候用呢。”他隔着薄毯捏了捏两只小脚丫,幽了不太高明的一默。

      冷月很想挤出个笑容给他捧场,牵着嘴角却是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眼泪掉下来的瞬间,她伸手拧灭了灯,车里一片漆黑,涛声阵阵,盖住了泪珠落在手背的声音。

      她以为他看不到,听不到,可黑暗中他握住她的手,那手上全是湿漉漉的痕迹。

      “小月,对不起。”她听到安菲说。

      他们之间,真的有这么多亏欠么,要他一次又一次卑微地请求她的谅解,她却不知道错的到底是谁。

      “小月,你骂也行打也行,和哥哥说句话,好不好?”

      冷月猛地抽出手,抹了抹脸,哑着嗓子说,“哥,你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我没有怪你,是我拖着不让你说,我知道这一年你过够了遮遮掩掩,担惊受怕的日子,你从小就那么骄傲,就算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你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委屈过自己……”

      “我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我只是想让你安心才那么说……”

      “哥,是你觉得我不安心,所以你自己也不安心,其实我一生中最安心的就是这段日子,在你身边,给你做饭,你弹琴,唱歌给我一个人听,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我只是有点贪心,想多享受几天,我怕你说了这些就全没了,才拦着不让你开口……”

      “小月!”安菲急了,摸到她的手狠狠握住,力道大得冷月一阵阵地疼,“什么叫有点贪心,什么叫多享受几天,什么叫全没了,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谁许你这样就满足了?!……”

      “你一定要这么自欺欺人吗?哥,你真想跟我过一辈子,为什么在湾塘我们到了那个地步你还是退缩了,为什么你要躲到沙发上去睡,你不敢碰我,你怕我会后悔,你自己都没有信心我们能过一辈子,对不对?!”冷月掐着他手心,一句一句地质问,泪水漫溢,淹没黑暗中他一点点靠近的气息,“哥,我们都一样,你不忍心,我也不忍心,你想给我留一条退路,我又何尝不是!我也怕千辛万苦最后还是要分开,我会变成你抹不掉的污点……哥,我爱你,所以不敢要你一辈子,它太大太精彩,我要不起……”

      一阵天旋地转,她被安菲一把拖下软垫,压在后排铺着的毛毯上,报复宣泄般地吻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怅欢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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