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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情思难续 ...

  •   大概是在路上着了凉,回到永宁我就病了,然后感冒变成心肌炎,然后医生说我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一病就是整整一年,我不停地住院,出院,住院,出院,反反复复拖到1979年初才终于勉强康复。其时大部分永宁出去的知青都已回城就业,当我拖着大病初愈的羸弱身体走出家门,才发现这个小城已不是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的模样。积压了十年的知识青年几乎占满了国营的,集体的,能占据的一切就业岗位,还有许多人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去摆小摊,跑单帮,有本金的做起投机生意,一穷二白的只能出卖体力。我一度有些惶恐,甚至害怕有朝一日会食不果腹,但幸运的是,半年后,我就去国营百货大楼上班了。

      领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我本想请爸妈和吴影去饭馆撮一顿,爸妈舍不得,只好改在家里,爸爸破例让吴影买了一瓶剑南春,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在家见到这样好的酒。妈妈买了许多酱肉,烧了一条两斤重的鲈鱼,蒸了一整只童子鸡,还有一盘大拇指粗的对虾。我都不记得我们一家四口上一次这样其乐融融享用丰盛晚餐是什么时候了,爸爸和吴影一杯杯对酌,妈妈也不管吴影抽烟了。我将两只鸡腿细心地拆去骨头,分别放进爸妈碗里。妈妈要夹回给我,爸爸也要吴影吃他碗里的鸡腿——这已经是他们二十多年的习惯。我和吴影连忙挡住。我给吴影夹了两根鸡翅,对爸妈说,“你们跟哥一屋子住了三十年还不知道他最喜欢啃鸡翅膀吗?”

      吴影笑起来,将一根鸡翅放到我碗里,“两个老的一人一根腿,两个小的一人一根翅膀,都不许再让了!”

      爸妈面上都有欣慰之色,妈妈拨拉着碗里的鸡腿,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阿蔚,你哥今年都三十了,你也二十六了,要不是你先上山下乡,回来又病了这么一场,实在不该让你们俩拖到现在的……”

      我刚夹起的鸡翅扑地掉在饭上。

      “你看你铁饭碗也有了,该把事儿办了吧,趁爸妈还有力气给你们带小孩……”

      “爸,妈,我刚工作,不着急……”我低着头轻轻说。

      “怎么不着急?隔壁王大娘梁大娘家几个姑娘跟你一样大,人家也上山下乡,孩子都满地跑了!你哥更是……”妈妈提高了声量,“百货大楼是国营的,生孩子有产假有工资,没事的……”

      “妈,阿蔚黄花大姑娘一个,你老生孩子生孩子的干什么。”吴影笑嘻嘻地打圆场,“这事儿我们心里有数,你让我们俩自己商量,回头肯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好吧?”

      爸爸看看我,看看吴影,最后转向妈妈,“今天庆祝阿蔚领工资,你就先别说那些事儿了。反正都在一个屋檐下住,还怕没时间,非赶今天说?”

      妈妈讷讷地住了嘴,一餐饭就在四个人各怀心事和故作欢笑中结束。

      收拾完家务,我借口倒垃圾下了楼,不想回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宿舍区盏盏灯光之间。永宁的夏夜总是清凉,月明星稀,蝉鸣绵密,面前已是围墙和香樟树,再无去路。

      “走吧,很晚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从我身后一直投到围墙上。我转过身,看不清吴影逆光的脸庞,却无端觉得他此刻的表情应该分外柔和。

      也许,是因为他今晚在饭桌上替我解围吧。“天气热,我再走走。”

      “爸妈都睡了,不用了。”他一眼看穿我懦弱的逃避,“我跟他们说了,咱俩的事我心里有数,让他们别再催。”

      “你有什么数?”

      “我……我赶紧找个对象结婚拉倒。反正他们着急的是抱孙子。”吴影耸耸肩,微微转过脸去,路灯顿时剪出个唇角略略提起的侧影,他在笑,笑容又苦又涩。

      “你要能这么做,早多少年就这么做了,何必等到现在。”我想我的声音就像他的笑容一样让人难过。

      “此一时,彼一时。”他向我走近一步,跛足让那剪影明显地矮下去又高起来。我的心仿佛也随着跌落了一次。我不想他多迈步,主动走上去,站到他面前,“哥。”

      “嗯?”他抬起手放在我肩上。

      “此一时,彼一时。”我仰起脸凝视他,像在谷底仰望一片永远触不到的天空,“哥,我们结婚吧。”

      我肩上那只手蓦地握紧,我却一直没听到回音。过了很久很久,他的手从我肩头滑落,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声微微颤抖的叹息,“你不等了?”

      我只是极轻地摇了下头,忽然眼底就摇出许多许多泪滴。不是我不想等,而是故事已经走到了结局,不会再有连载,不再需要任何等待。

      瀚文并不知道我曾去过厦门,我在信中从委婉到明白,一次次地试探,他也从隐晦到直接,一次次地回答我,他和年小童根本只是名义夫妻,他们分房而睡,相敬如宾。

      瀚文始终没透露过那个男孩儿的存在,也许是怕我伤心,也许是对我有愧,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他不敢说,我也不敢问。他一再地表示,他会尽早办理离婚,然后永远和我在一起,可我知道,正如已降生的孩子不可能从这世界抹去,已夭折的爱情也已不可能回到原地。

      “阿蔚,你不等他,他却还在等你。对不起,我没告诉你,你这一年生病住院的钱根本不是咱们家能负担的,你去百货大楼上班,也不是爸妈能拉到的关系……”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是他付的药费,是他托的永百总经理,爸妈跟我说街道救助的时候我就猜到了,街道救助?去他的街道救助!你腿瘸了急用钱手术的时候不救助,现在我生病再送大把大把的进口药来救助?!”我笑得凄凉而讽刺,声声质问的不知是吴影还是瀚文还是我自己,“他对我好照顾我还隐姓埋名,为什么?因为他对不起我!他欠我!他一边在厦门跟别人生孩子一边在永宁做滥好人!你让我怎么等,我还有什么可以等!”

      吴影静静地看着我,亮与暗分明的轮廓不见一丝异动。

      刹那间我心念电转,一阵寒意,“你知道?那个孩子……你知道?”

      “……我知道,他跟我说过,他对你开不了口,所以,他请我找个适合的时候,慢慢地尽量平和地告诉你。只是,我一直没说。”

      真是太可笑了。这两个男人都爱我,都想得到我,可是一个把自己的罩门敞开了送给对方,一个将天赐的致命武器弃若敝屣,我吴蔚真是何德何能,竟让他们这样委屈自己。

      我抹掉眼泪,擦过吴影向家的方向走去。

      “阿蔚!”吴影一把拉住我,“你听我说!”

      我挣了一下,这次没能挣开。他整个人转了过来,将我牢牢锁在臂弯里,“我知道我没文化,没家世,瘸了条腿,脾气不好,抽烟喝酒打架,我没一处地方比得上冷瀚文,所以我从来不敢奢望什么,更不敢强求你……”

      “哥,你别说了……”他再说下去,我的泪就快决堤。

      “你让我说,我这辈子就说这么一次……”他抱着我,无法承重的右腿在我腿弯处剧烈地颤抖,“我知道你爱的是他,你等,我也等,你等了他十年,我等了你二十年,我只想要你心甘情愿地,和什么狗屁报恩都没关系地,嫁给我……”

      他颤抖得这样厉害,我只能用力回抱他,尽我一切力量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视线里只有一张因为隔着泪幕而什么都看不清的面庞,朝我沉沉地落下来。他吻得霸道而笨拙,毫无分寸更谈不上怜惜,一如这二十年来他对我最普遍不过的态度,可那里有爱,有恨,有痴,有怨,有痛苦,有绝望,有不甘,有狂喜。我不停地流泪,他便不停地将泪水啜去,我无法给他回应,他也不介意,只是将他眼中溢出的泪水,一点一点也送进我嘴里。

      皓月渐沉,蝉鸣依旧,吴影松开我,飞快擦了下眼角,我们一生相识,这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害羞别扭的样子,不过我装作没有注意,悄然握住他犹带湿意的手,“哥,我有个条件,你不答应我就不去领证。”

      “我答应,你说。”他居然先应了再问,也不怕自己做不到。

      “要成家就要立业,以后你就是咱们一家四口的顶梁柱,你不能像现在这样,你要好好工作,争取进步,要听师傅的话,跟街上那些混混断交,你不能再酗酒,不能彻夜不归,不能再惹爸妈生气,你要做个好儿子,好哥哥,好……丈夫……”

      “这是一个条件?”他笑着反问我。

      “你答不答应?”

      “我答应,一千一万个条件我都答应。”他反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密不可分,“阿蔚,我一定重新做人,保证不让你失望,不让你受一点苦,你相信我……”

      我相信他,我怎会不信他。其实我不信的是自己。一至今天,我爱的仍是瀚文,却要带着一颗异心嫁给吴影。吴影要我心甘情愿地,无关乎报恩地嫁给他,我做到了前一半,却做不到后一半——我把我的整颗心和全部灵魂都给了瀚文,他不要,我才拿回来还给吴家——如此不纯粹不诚恳的我,也亏得吴影依旧如珠如宝,敝帚自珍。

      若苍天看不过眼,就报应在我一个人头上吧,至少让我的放弃和转身,能真正带给吴家以幸福与祥和。

      也许正因了心中对吴家一念尚存的牵挂,瀚文得知我决定和吴影结婚后以近乎失控的情绪找到我时,我还能维持着面上的镇定对他说,“瀚文,现在你知道,爱人结婚了,那人却不是我,这滋味有多难受了吧?”

      说出这句话时,我竟有难以言表的痛快,就像身上麻痒不堪时,有一根尖锐钢针重重扎下,剧痛,也痛快。原来我这样恨他了。

      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

      “阿蔚,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告诉你小菲的事……”瀚文避开我的视线,微垂着脸,我只能看到半张温雅清癯的面容,再找不到岭上那个卷着裤腿下田插秧的知青汉子。他的声音低沉而平淡,可每一个字都不啻于从我心口无情踏过。

      “回城后小童就搬过来了,她在农村过得很不好,精神状态很差,医生说要小心保养,不能受刺激。就这样过了一年,她也意识到这段婚姻并不是我本意,否则我们不会一年了还只是挂名夫妻。她闹过,每闹一次,我就越发不敢告诉她你的存在,我怕火上浇油。我父亲也施加了很多压力,那段时间家里真是鸡飞狗跳。后来小童妥协了,她说这辈子她不指望丈夫了,只想要个孩子,下半辈子就靠孩子罢。我开始不同意,后来……”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而我只是坐在旁边静静地听。

      年小童于他不是路人更不是仇人,他们原是青梅竹马的玩伴,胜似同胞的兄妹,当一个你自小疼爱有加的姑娘以如此卑微的姿态哀求你赐她一段血脉,一缕寄托,一点赖以度过漫长下半生的希望时,拒绝谈何容易,哪怕你不爱她,哪怕你爱的是另一个女人。

      我理解,我都理解,她的人生难道不比我的更艰难曲折。呼吸难以为继,心口无比疼痛,仿佛除了自己这一份,我连她那一份也一起痛了下去。

      “小菲是小童的命根子,一旦我们离婚,小菲肯定跟妈妈,可小菲也是我父亲的长孙,他舍不得小菲,怕这么小就分开,以后都不知道认爷爷认爸爸,认冷家,一直坚持不让我们离婚。这件事就这么拖到现在。阿蔚,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抹杀不了小童为我生了小菲的事实,我对不起你……”

      我凄然一笑,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冷云旗当初就是为了报答年家患难中不离不弃守望相助的恩情,才费尽心思把已然无家可归的年小童弄回厦门,还让她做自己儿媳妇,若这么随便又将她下堂,这一生英名岂不沦为笑柄?瀚文啊瀚文,你竟看不透你的老父亲么?有他在,你这婚怎可能离得成?

      “阿蔚,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在吴影娶你之前处理完家事,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你,阿蔚,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两年内,我一定会摆脱冷家来娶你!”

      想来他已找过吴影,连我们兄妹的两年之约都知道了。吴影答应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报了夜校,立誓两年内拿下高中文凭,还要在厂里争取年度积极分子的荣誉,凭着证书和奖状来娶我。父母也同意了,虽然对两年后才结婚颇有些不满,但他们知道,这是最好的督促吴影上进的办法。

      扪心自问,我并没一点拖延时间的打算,我满心希望的,确乎是借着婚事让吴家重新振作,可如今一看,竟隐约让我和瀚文之间,又缠夹不清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咬牙说出那让我自己都血气翻涌的一句话,“瀚文,你放弃吧,我现在等的是他,不是你。”

      “不!我不放弃!”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怒吼,斯文面庞上透出决绝戾气来,与刚才的阴郁黯然判若两人,“阿蔚,你记住,我不会放弃,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情思难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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