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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都在空城 ...

  •   仿佛我之前二十一年人生缺失的所有预知力一夜间全数补齐,那个不祥的直觉忽然就变成了现实——三个星期后,瀚文回来了,带着他的新身份,年小童的新婚丈夫。

      我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坐在田垄上不言不语。如今的社会已经可以这样了吗,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可以莫名其妙地成为别人的丈夫?还是,冷云旗的能量已经超过了我这样一个幼稚女青年的想象?

      我一点也不责怪瀚文,我若是半个被砍杀的冤魂,他就是另外的那半个——手上还握着鲜血淋淋的利刃,却不知这刀子是怎样塞到他手上,又是怎样挥落下去的。他承受的苦痛与煎熬更甚于我,我又怎么忍心百上加斤。我没有骂他,连一句责备都没有,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感觉他离我很远。

      “这个婚结了就不能离,对吗?”连月亮都快落下去的时候,我终于攒出了一点少得可怜的勇气,去问这个愚不可及的问题。瀚文没点头也没摇头,甚至没说对还是不对。他只是抱着膝盖以前所未有的卑微坐在我脚边,轻声回答我,“她的返城手续还在办。”

      如果现在他跑去寻死觅活的要离婚,等于把年小童推回那个比岭上还艰苦险恶的地方。

      “她知道吗?”

      “阿蔚,她是自杀过一次的人……”瀚文又一次答非所问,我便又向深渊坠落一层。我才是他的恋人,却因为她我要掩盖子虚乌有的罪行,就是排队也有个先来后到不是吗?!

      很快我就释然,真论时间长短,我又怎敌得过年小童襁褓时便做了瀚文的小妹妹,可我还是不甘心,若来得早也是件武器,瀚文岂非注定要输给吴影。

      “瀚文,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有难处,她也是无辜,就算是我们没缘分吧。”爱上一个太善良的人其实是对自己残忍,你看煌煌巨著一部西游,谁将齐天大圣伤得最深,难道不是那个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老好唐僧。

      “阿蔚,你不要灰心,等她办好返城,我会慢慢跟她说的。”瀚文惶惶然握住我的手,“她不是蛮不讲理的姑娘,她会理解的。冷家欠年家的情,不该用这个还……”

      真是风水轮流转,这笔缠夹不清的情债,轮到他不得不在欠条上按手印了。

      “阿蔚,你要等我,我一定会来接你,我会帮你弄返城,再把你调到厦门去……阿蔚,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你别灰心,别……别放弃……”他紧紧拥抱着我,淌着泪的脸贴在我颈窝,泪珠寒凉,却烧得我痛不可当。我回身抱着他,短短几句话,用尽我全身的力量,“瀚文,我等你,可是,别让我等太久……” 这个荒谬的时代,这个混乱的社会,我也不过一枚浮萍,从未有自由选择流动或暂停,你若晚了,我也许已不知在何处飘零。

      明天他便要回厦门了,若不为通报这个噩耗,他其实已不必再来岭上。他让我回宿舍,我不肯,他让我在他怀里安睡,我不能。我没有掉多少眼泪,泪都在心里,阻塞我的呼吸,让我辗转无法睡去。我闭眼假寐,听他轻声哼那支古老的扬州慢,以为这样便能助我入眠。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冬至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这两年知青们已不像开始时那样勤恳,家近的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勉强算得上节的日子回家,每逢冬至,我就和其他留守知青在大厨房里把老乡们送的猪条肉炖成白菜肉汤,泡上当年的新米,香喷喷的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吃下去。猪肉金贵,肉汤永远不够分,瀚文总会把他的那份留给我,我不要,他就说他常跟队长下山办事儿,城里伙食总比山上好,他平时不缺肉吃。

      当那个人不在,属于我的那一份肉汤,我也不想吃了。

      别人家都是越过越好,我们家却是愈发凋敝,吴影这些年游手好闲,无心工作,父母花了许多积蓄托了许多关系也没能让他的现状有一点点改善,父亲一生不顺,人到中年脾气愈发暴躁,母亲年纪大了,渐渐地有心无力,我推开家门,看见的正是父亲抄着鸡毛掸子追吴影,母亲坐在一边默默垂泪的经典景象。见我来了,三个人都停下来,大概谁也没想到我会在春节之外的时间回家。吴影第一个反应过来,抢到我面前接下手上东西,“你今年终于不学雷锋啦!”

      每年我说的都是山上人手不够,我得发扬精神替别人留下来帮忙。我点点头,“住两天再走,这是队里发的笋干和香菇,晚上炒了吧。”

      母亲泪痕犹在的脸绽出笑颜来,从吴影手里拿走干货钻进厨房。父亲放下了鸡毛掸,隔着老远都能听出苍老声音中的心疼,“怎么今年看着瘦了?”

      我心里发酸,面上仍带着笑,“是么?爸错觉吧。”

      “别光顾着说话,我先帮你把东西拿进去。”我的到来拯救了吴影,他借着我那两件小得不能再小的行李成功避入我房间,逃出了父亲的视线。

      “你又闯什么祸了?”我跟进去,低声问他。吴影吊儿郎当地摊手,“我怎么知道,一回家二话没说就追着打……”

      “你不说我自己去问。”我转身向门口走。

      “好啦我说。”吴影拉住我,“昨晚喝多了忘了回来……”

      我靠在门背后盯着他。

      “还有前天晚上……”他无可奈何地补充道。

      “你就不能老实点吗!”身为妹妹,我只觉得满心都是恨铁不成钢的苦痛,“我在岭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家里就你一个,爸妈就靠你了你懂不懂?!”

      “你那个小白脸呢?他自己回城了,就不打算管你了?”

      我全身僵住,死死盯着他,“你说什么?”

      “那小子去区政府办手续,路上碰到了。”

      “他……他也看到你了?”

      “当然了,我本来懒得理他,他非要过来打招呼。”吴影拉开椅子坐下,掏出烟就在我房间旁若无人地抽起来。若在平时我早就去夺烟了,可现在我无心这些细节,“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说他不在你身边,让我帮忙照顾你……真好笑,我又不在岭上,有什么好照顾的……”吴影翘了二郎腿眯着眼睛看我,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原本清秀的,还有些孩子气的五官,“不是吧我亲爱的妹妹,他真不要你了?自己个儿回厦门逍遥了?”

      “不关你事!”我喊出来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凄厉,定了定神又勉强挤出几个字,“不要告诉爸妈……”

      我从没和父母说过自己与瀚文恋爱的事,家里只有吴影自己捕风捉影得到的一点消息,并且这些年看下来他也没跟父母透露过,否则,我绝对不会在这个孤清惨淡的节日狼狈地逃回家。

      “无所谓开始,当然就无所谓结束,我还没这么无聊。”一贯嬉皮笑脸没有正形的吴影忽然难得深沉了一次,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站在门边愣愣地盯着他,机械地听他于吞云吐雾间问我,“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本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想和吴影讨论任何有关瀚文的事,可我想那一刻我真是太累了,累得没力气再维护心里那座千疮百孔的堡垒,几个月的挣扎思索,到头来不过一句认输妥协的我不知道而已。

      “你会等他吗?”

      我垂首靠在门上,迟疑地点头,“我答应过他。”

      虽然这等待即将没入寒冷黑暗并且比极夜还难以期待曙光,我别无选择。

      吴影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摁灭烟头,起身朝我走来。门板后就这么一块地方,他跛了一条腿,依然可以轻易封死我的去路。烟草味道越来越重,我一颤,落入一个熟悉而又让我害怕的怀抱。

      “阿蔚。”他低低地叹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差一点就以为我又有机会了……”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他下巴摩挲我额角的触觉,羽毛般细弱,却有着窒息我的千钧重量。我当然知道,知道他粗鲁暴躁外表下有一颗怎样对我的心,只是我能怎样呢,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跟他难道不是一对难兄难妹,都对我们笃定以为万无一失的感情,渐渐力不从心。

      “哥,爸还在外头等我。”我轻轻一挣,不想那个看似铜皮铁骨的臂弯刹那就松开了,他甚至被我的力道推的踉跄了一下。

      “那小子让我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他一定会处理好一切,来找你。”吴影深深看了我一眼,绕过我打开门,一跛一跛地快步走了出去。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瀚文会从厦门给我写信,那些需要掩人耳目的书信,没有戏文里鸿雁传书的浪漫,有的只是彼此一重一重的相思和不欲对方察觉的刻意掩饰。我能透过那些若无其事的字句看到他日日做戏相敬如宾,夜夜避之唯恐不及的可笑婚姻,想来自己过得毫无生气的岁月,也不可能在我笨拙的笔触下瞒得过去。

      1976年开始,回城终于从少数人不敢声张的行为变成了无可阻挡的洪流。岭上走了一批又一批知青,每一次我都把名额让给别人。我知道这样不好,尤其对不起在永宁辛苦劳作日渐苍老的父母,可就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是舍不得离开这片保存了我此生最美好回忆的土地,还是不敢不愿回到那个我称之为哥哥,却又分明不止是我哥哥的人身边。

      直到1977年底,岭上八九十人的知青队伍只剩下十几个人了,我想我若不在这里找个农民大哥嫁了,就再没理由继续赖着了,大家都恨不得走,只有我这个异类,已经引起了不少风言风语。反复考虑之后,我决定在搬回家之前去一趟厦门。

      知青们都在跑城里办手续,早就没人用心下田。我很容易地请到假,怀着一颗茫然不安又隐约有些期待的心辗转来到厦门。我从未到过这里,这个开埠数百年,历经浩劫却依然富丽的城市,就像一张徐徐展开的靡靡画卷,无论如何,只因为养育过我爱的人,对我来说就有了一种极其特殊的意义。

      而我当然想不到,它除了养育他,还可以杀死我,杀死我仅存的微末的爱和希望。

      我站在筼筜湖畔,离老宅并不太远,虽是深冬,那些芒果树,棕榈树和三角梅依旧枝繁叶茂,遮住了我偷窥的身影。我看到冷宅大门打开,一个约莫两岁的小娃娃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后面跟着个相貌清丽的少妇。她弯腰抱起小娃娃,母子俩——看他们的模样,应该是吧——头碰着头说了些什么,然后少妇便一直这么抱着孩子向着筼筜湖路口的方向凝立不动,怀中的娃娃却左右扭着脑袋四顾。

      才两岁,我已能从他精致得天使一样的面容上,绝望地看到瀚文的影子。

      那一刻我蠢笨如牛地告诉自己,冷家有好几个男人,冷家基因强大,父子兄弟都长得像,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我突然恨极了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瀚文竟告诉我那么多他们家的事,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弟弟和妹妹。两年前的冷瀚质还不到二十岁,冷瀚方甚至小学都没毕业,而冷云旗,他说,父亲在母亲临终前立誓终身不再续弦。

      我到底是蠢,还是聪明呢。

      夕阳很快就撞入了粼粼的筼筜湖水,波光尽处,我看到了几年不见的瀚文。他骑着自行车由远及近地靠近我,也靠近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寸头变成了分头,粗布棉袄变成了中山装,以前赶着牛车,如今骑着凤凰28寸。他在家门口下了车,年小童抱着孩子迎上去,他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知为何没有去抱已向他伸出小短手的孩子,只是牵着自行车,和他们一起进去了。

      大门关上。我低下头,松开一直攥着的手,这才发现掌心已被刚才握着的三角梅扎得血痕累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都在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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