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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真相伤人 ...

  •   安菲的姓氏在这个可怜的哈萨克家庭已不啻恶魔象征。巴雅等不及安菲说完就要扑过来打,加依娜死死抱着他,扭头朝安菲大喊着他听不懂的哈萨克语。安菲猜想她是要自己马上滚蛋,可好容易来一次又怎么舍得放弃。他站起来朝玛尔江急声辩白,“奶奶我没有恶意,冷家人根本就不清楚仓库失火的内幕,到现在还以为只有几个工人受了伤!我今天来没有惊动任何人,我要的是真相!……”

      巴雅最后还是安静下来了。昏暗破败的毡房里,玛尔江和加依娜祖孙俩依偎在一起,含泪回忆了当时的经过。

      半个月前的深夜,加依娜被疯狂的敲门声惊醒,隔壁李叔叔的妻子满脸焦急地拉着母亲去救火,三个守仓库的男人当时已陷在火海中无法出来,妻子们不放心,让孩子们去找电话报火警,自己拿着简陋的工具就去寻夫。李叔叔的儿子闯进办公室先拨了119,又通知了基地几个领导,不一会儿陈宝树带着下属到了现场,救火车却还没出现。孩子们焦急盘问了半天也不明所以,几个大孩子担心父母,直接冲进了仓库。大火烧了一夜,消防队赶来时两层楼的仓库基本烧成了灰烬,三个仓管员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大部分已罹难,仅有的两个伤者送到医院不久也抢救无效而亡。

      事后消防队解释,两台救火车因为去绰霍尔乡执行任务,当晚停在伊犁河南岸,深冬大雪导致伊犁大桥关闭,疏通大桥花了几个小时,耽误了救火车的通行。

      然而死者家属质疑消防队即便大型救火车过不来,轻型的消防器材总可以及时赶到,两层仓库并不高,及时救援火势尚能控制,就算不能控制,总该把人抢救回来。而残酷的事实是,仓库毁于一旦,九条生命也魂归天国。基地领导袖手旁观,甚至反过来指责仓管员玩忽职守才酿成火灾的态度深深刺激了死者家属,两千元抚恤金换不回亲人的尊严和生命,加依娜家未来的境况更是难以想象。死者家属与陈宝树几次谈判未果,拉着遗体去政府门口静坐,最后却因“扰乱治安”被带走,送上火车直接赶出伊宁。

      李家老家在东北,加依娜家只剩老母亲和小女儿,另一户人家也只是迁来伊犁不久的汉民,这一遣散,伊宁便再找不到出头的人,遗体由基地出面直接火化。一出夺取三家人性命的惨剧,就在官商两界的联手扑压下归于寂灭。

      漫长而惨痛的叙述过后,安菲手中的奶茶早已凉掉。他早该想到,若不是绝望至极,李成哲怎么会有那样的表现,加依娜和玛尔江又怎么会甘心认命。

      孤身一人如他,还能做些什么?

      告别时,他掏出钱包,留下仅够自己吃住三天的钱,剩下的,都塞进了加依娜冰凉的小手。

      小女孩不要,说她们还有那两千元的抚恤金。

      安菲望着家徒四壁的毡房,病魔缠身的玛尔江,忍不住眼角酸涩,“加依娜,你还要读书,还要给奶奶治病,就算不为自己,想想奶奶。”

      在生存和尊严之间,永远要选前者。活着才有希望,无论多么卑微,多么艰苦,多么痛不欲生,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二十岁的安菲,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冬天,在远离厦门也远离北京的边陲小城,在属于冷家的土地上,第一次看到了被欺凌被侮辱的人们,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民不聊生,看到了让他无地自容的不公与冷漠。他自以为的人生挫折和悲剧此刻显得多么愚蠢可笑,过去这些年里所有的耿耿于怀和黯然神伤,在这一幕前都成了无病呻吟。

      “安菲哥哥……”加依娜从毡房里跑出来,紧紧拉着他的衣襟。

      “什么事?”他蹲下来注视着欲言又止的女孩。

      “仓库着火,不是阿爸他们的错,阿爸工作很认真的。”加依娜攥着他衣服不放,仿佛怕他听一半就走似的,“以前阿爸和李叔叔喝酒的时候,说仓库里的东西不对劲,我问有什么不对劲,他们就不说了,还要我别告诉别人……”

      安菲握在她肩上的手僵住了,“他们还说过什么?”

      小女孩摇头,“没有了,就只有这一句。哥哥,一定是仓库自己有问题,阿爸没有做错,你要相信我们……”

      住在仓库宿舍的三户人家仅余这一个小女孩,到底因何失火已死无对证。安菲无话可说,只能象征性地安慰几句,落荒而逃。

      刚回到宾馆,前台就叫住了他,“212房间的客人,中午有人打电话找您,说是您的妹妹,请您给她回电。”

      安菲惊讶万分,冷月竟找他找到这里?

      这个妹妹的能量从来不能小瞧。

      “哥,你怎么一声不吭去新疆了?”冷月在电话那头低声质问,“思静哥哥根本没跟你说过思平姐生宝宝,我怕你学校里出事,打电话过去,结果他们说你去伊宁查农场仓库失火了!还说棒子哥哥的叔叔一家都被烧死了……哥,到底怎么了?我看爷爷什么都不知道,没敢告诉他还……”

      “小月,这事说来话长,等我回去再慢慢告诉你……”

      “你现在不说,我待会儿就告诉爷爷去。”

      安菲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在自己独处的房间对着空气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我说……”

      既然说,就说个明白,安菲把李成哲那儿得到的信息和自己在伊宁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给冷月,原只想让她安心,并没打算她有什么助力,不想冷月却说,“哥,你说知道仓库内情的管理员都死了,也不一定,有一个应该还活着。”

      “嗯?”安菲从床上蹦了起来。

      “前几天四叔和思平姐说到仓库失火,思平姐第一句话就问老朱有没有事,四叔说老朱几个月前刚辞职回家养老,逃过一劫。我在旁边听了那么一耳朵,也不知道老朱是谁,但照你这么说,老朱应该清楚仓库情况,而且没死。”

      “思平姐知道老朱在哪里么?”安菲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电话线扯得长长的。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老朱回乡下,她应该不会连人家老家的地址都有吧?”冷月迟疑了一下又说,“思平姐昨天才生的孩子,今天还在观察,我去问这个,别人会起疑心的……”

      “不不不我没让你去问,我自己会查。”

      “哥,你为什么不告诉家里?”冷月在电话那头小心地问,“你让爷爷和爸爸处理不好吗?”

      “我原来不知道爷爷和四叔的态度,才一个人先过来看看,现在问题远没我想的简单。两层仓库都是土屋,如果只放了生向日葵,火势不会太猛,怎么可能九个人都逃不出来;冷家如果完全不知情,基地那几个老家伙哪来的能量一手遮天,九个人死亡是特大火灾了,整个伊宁跟没事儿一样,背后一定有人,我猜四叔是知道的,甚至爷爷……”

      冷瀚方昨天下午一直在陪产,连电话都打不通,迅雷不及掩耳就处理了静坐那帮家属的会是谁?难道真是冷云旗?安菲不敢想。

      “不会是爷爷的……”冷月无法接受这残酷的可能性。安菲安慰她,“我也只是猜测,到底怎么样还得再查查,看来我得去一趟基地了……”

      “你千万小心啊!”能干出这些事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安菲一个人要翻盘谈何容易,就算他是冷家人,事到如今,也难保不出意外。安菲一直绷着的心弦在冷月小大人似的殷殷叮嘱中软下来,“我会注意的,你哥我一个人在外面混了三年什么场面没见过?放心吧放心吧,乖乖在家待着,记得代我跟思平姐道喜啊。”

      放下电话,他顾不上饥肠辘辘的肚子,又跑回上托格拉克村找到加依娜,仔细打听老朱的消息。加依娜认识老朱,却不知道他老家在哪。只说老朱是传统回民,应该是伊宁附近回族乡的汉人。

      从村里出来,安菲一路走一路想,仓库地点偏僻,火灾时根本没目击者,可能了解内情的老朱又无处可寻。说不得,他也只能去会一会那几个老家伙了。

      基地办公室不像仓库那样偏僻,而是坐落在离乡政府不远的马路上,附近还有几家网吧和一间小饭馆。临近春节,外出打工的人渐渐回乡,街头巷尾十分热闹,安菲坐在小饭馆靠门处,要了份锡伯大饼和花花菜,就着马□□慢悠悠地吃着,一直吃到天色发暗,办公室所在的小楼里走出几个年龄不等的男人,一路进了小饭馆,就坐在安菲对面的另一张桌上。

      男人们点完菜开始聊天,安菲一听便暗中叫好,他们说的正是闽南语,看来这几个都是四叔从厦门带过去的心腹。其中年纪最大的男人,安菲觉得面熟,听人喊他老陈,越发笃定他就是基地除冷瀚方外最有话语权的副总陈宝树。以他副总的职位本不应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他既来,想必也是为仓库的善后事宜。其他几个人安菲都不认识,面相也年轻,想来都没见过自己,唯一要小心的就是这个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陈宝树。

      安菲还是个中学生时,跟着冷瀚方蹭了一次尾牙,和陈宝树打了个照面。这么多年过去,陈宝树还是老样子,安菲的形象气质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又刻意戴着帽子,陈宝树和他目光对碰了好几次,都没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堂堂云纬的少东家。几个人边喝酒边聊天,用闽南语旁若无人地抱怨北疆艰苦,生意难做,其中一个年轻人眼神带了几分异样,不停在安菲脸上扫过。安菲确信绝没见过他,也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低了头一口一口啜老板送的面汤。

      “小兄弟,看你也是外地来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这么冷的天也不喝点酒?”另一个壮汉在年轻人跟他耳语之后,举杯跟安菲打招呼,又招呼老板给他来瓶伊犁老窖。安菲愣了愣,摆摆手很书生气地婉拒,“不用,我不会喝酒,谢谢啊。”

      他在首都和一群京痞混了三年,一口京味普通话唬唬南方人毫无压力。那年轻人闻言便跟同伴说,“这小子上午在仓库旁边转,我看着可疑。”

      当然这句闽南语也被安菲听了去。

      陈宝树低声和壮汉说了句,壮汉便趁店老板上酒的时候过来拉安菲,“大家都是外地人,相聚即是有缘,快过年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一起来喝点酒暖和暖和吧!”

      安菲知道他们要试探自己,便乖乖坐了过去,果然一杯接一杯伊犁老窖递上,众人不停变相打听他来历。安菲胡乱编了几句,说自己是玩音乐的北京人,来伊犁采风找灵感,桌上诸位神色各异,显然是不太相信。打了几圈太极,互相都没抓住什么破绽,他正想找个借口开溜,刚滑到舌根的那口酒让他心里突地一跳。

      常年混迹酒吧,各种“佐料”他不敢说样样精通,这等剂量和质量的佐料他要尝不出来,东子该不认他这个野徒弟了。安菲将杯口压在嘴边,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刚才的景象——确实有人在他入席后中途离开了一会儿,想来就是去搞药了。眼角余光中一桌人都期待地看着他,他心一横眼一闭,仰脖一饮而尽,“这可是最后一杯了!”他大着舌头认真说,“再喝可真受不了了!”

      好像在那一瞬间大伙儿都善解人意起来,“是是是!小兄弟年纪轻还是别喝太多!”

      安菲扶着桌子站起来,“不行了……不行了……要去……方便一下……”

      陈宝树向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后者忙跟着过来拉住安菲,“厕所在后面,我陪你去!”

      安菲跟着年轻人走到饭馆角落的洗手间,笑嘻嘻地将他关在外面,“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你在外头……等会儿……等不及就先回去……我争取……速战速决……”

      小饭馆的厕所异常简陋,两三平米一览无遗,除了只能过一只猫的通风口再无出路。年轻人不疑有他,拍拍安菲肩膀,“快去快去,清空了咱接着喝!”

      安菲反锁上门,拧开水龙头造出噪音,一吸气,修长手指发狠地直伸进喉咙口,像要掏心掏肺似的拼了命地往里搅,不一会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喝进去的加料酒连同晚饭一起吐了出来。

      若不是刚去酒吧就差点被人暗中得手,刘祈和东子也不会教他这些自保的办法。吐得眼泪汪汪的时候,安菲在心里默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己实在要感谢当初那觊觎自己美色的变态客人。

      吐完清理完,他将所有可能透露身份的证件拿出来塞在马桶水箱和墙壁间的缝里,往脸上泼了点凉水,开门走出去,两眼朦胧地看着还守在外头的年轻人,“大哥,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可能……感冒了……我得回去了……”

      两三个人上来扶住他,“小兄弟你住哪里我们带你回去……”

      “我……我住……我住……”安菲呓语着,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真相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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