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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生日秘密 ...

  •   “白羊……才刚过,几号?”安菲渐露迷惑,冷月更加不敢看他,抱着吉他往后退了一步。告诉他?不告诉他?胡诌一个骗他?恐惧忽然攫住她的心,视线在面前那双三十九码白球鞋上跳荡闪躲,严厉而反复的威胁回旋耳边,无力阻挡——

      “以后不要再说谎。”
      “至少,不能在我面前说谎。”
      “冷月,我告诉过你,不要在我面前说谎。”

      她闭了闭眼,抱紧吉他抬头,“四月十八号。”

      安菲原就白皙的脸刹那血色全无。

      全家人都知道,四月十八号是年小童的忌日,所以全家都不知道,四月十八号也是冷月的生日,前后相差一年,刚好三百六十五天。所以冷瀚文和吴蔚从来不给女儿过生日。所以冷月从来都回避这个问题。多么残酷的巧合,如果可以,冷月宁愿妈妈早点把自己生出来。

      不不不,她的出生已经够早,再早,只会是对年小童更大的羞辱,对安菲更大的伤害。

      再晚点就好了。

      或者别出生算了。

      冷月就这么隔着一把吉他的长度和安菲相视而立,身高差倾斜了他们的视线,他俯视,她仰视,可那双剪水秋瞳里盛满了猝不及防的难堪,突如其来的哀伤,也许还有一点点愤恨和敌意,就像她刚刚来到他身边时那样,所有这些让他看起来那么脆弱,如一株连根拔起,即将枯萎的花朵,她看着他,小小的胸腔里不再有恐惧和防御,潮涌渐起,窒息中冷月只觉得一阵阵地心痛,她是个无辜的凶手,双手不沾鲜血,只靠着自己的存在,就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对不起。”

      安菲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削瘦的背影和他的目光一样寥落,在她视线里留下一圈又一圈悲伤的涟漪。

      阳台上就剩下她自己。晕黄灯光混着淡淡的木棉花香,晚风吹过乐谱,顷刻间就翻到最后。冷月坐了下来,摊开的那一页正好是全书的最后一首,《悲伤的礼拜堂》。女孩儿左手按弦,右手轻轻一拨,一串明亮的扫弦后,那低缓,哀婉的旋律便开始萦绕在这凤凰树旁的阳台上。

      Vicente Gomez为自己的父亲创作的追忆之歌,对于初学不到一年的冷月,显然是太难了,冷月不得不忽略了许多琶音和轮指,在各种疏漏错误中断断续续地前行,然而正是这简单到近乎拙劣的演奏,她却投入得仿佛台下坐着她最最重要的听众。

      余音散尽,她朝阳台那一侧回头,卧室落地窗开着,安菲坐在窗槛上,那雕像般的姿势,仿佛在说,你弹了多久,我就听了多久。

      安菲哥哥,这首歌,原本就是为你弹的。我想我没有资格让你不要伤心,那么,至少让我陪你一起难过。

      抱着吉他走到他窗前,千言万语到了舌尖,也不过是重复刚才那三个字,“对不起。”

      十六岁的少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双手撑地站了起来,走到架前合上琴谱,“过两年再弹吧,等你练熟了……急于求成不好。”

      “安菲哥哥……”

      安菲回身,视线落在她空无一物的领口,“四叔给你买的星座项链呢?”

      冷月一时怔住,竟再也读不懂他眸中纷飞零落的情绪,“我……我去拿……”

      冷瀚方送给她的是一弯伴着星星的上弦月,细巧精致,衬着女孩凝脂雪肤,便如真正的月光那么皎洁。安菲将项链在她颈后小心地扣上,手指划过打磨得珍珠般光滑的月面,许久才问,“没有白羊坠子了吗?”

      “有,本来四叔要买的……”冷月小声说,“我告诉他我生日,他就换了这条……”

      四叔也是个琉璃玲珑心的人儿。

      “你想要白羊的吗?”

      冷月看着他幽深的黑眸,带着一丝犹疑摇了摇头,“不要,这条就很好了。”

      “冷月,说实话。”

      又来了,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冷月微微露出些急切来,“真的不要,我又不是林格。”

      安菲没再说话,可这一次,她想她看出来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涌动的,除了熟悉的旧痛新伤,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怜悯,同情,就像她羡慕他的出类拔萃却又心疼他的孤独封闭,他妒恨她父慈母爱的同时,也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知晓,知晓那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迁就和委屈。

      又是一年桂花香,冷云旗六十六岁的寿诞,按说也可大办,不过去年才开过城中瞩目的盛宴,今年的生日,冷家就低调许多。冷云旗原只打算和儿孙们一同吃个团圆饭,奈何孩子们觉得不好太简单,商量着让几个孙辈给老爷子准备一台家庭演出。冷家子女个个都有艺术细胞,连五岁的安萱都是幼儿园歌唱比赛的种子选手,主意一出,人人赞同,老爷子闻之亦喜,还事先悬红,表演最精彩的孩子将获赠一枚他四十年前亲手刻制的印章“三省”,这枚印章虽非名家仙品,“三省”二字却是冷家拥共之时,叶飞司令亲笔书就,赠与冷云旗的谢礼。如此重奖,冷瀚文兄妹自然纷纷督促孩子们用心准备,奖品还在其次,演出质量对得起老爷子非同一般的奖品才最要紧。有此名头,冷月也不必再等家中无人才练吉他,往往前院琴房里钢琴声停下不久,后院阳台就传来她高高低低,时断时续的叮咚声,秀姑路过时偶尔皱一下眉,也被她一忽儿笑脸一忽儿鬼脸的谦恭讨饶尽数堵了回去。

      纵使刻意低调,生日这天,仍有不少或远或近的亲朋友好送来贺礼,午宴散席时已满满当当摆了半间屋子。佣人们移走礼品与席面,推来安菲的钢琴,演出便开始了。年纪最小的安萱既是主持人又是第一个表演者,一首难度不小的《孤独的牧羊人》给她唱得奶声奶气童趣十足,学着倪萍一本正经念串词的模样更惹得全场笑声不断,接着是乐芙的民族舞和乐蓉的芭蕾舞,冷月本想观摩下两位据说五岁就开始习舞的表姐会有如何惊艳的表演,没想乐芙的段落还没完,她就发现自己居然拿错了吉他谱,只好匆忙跑回后院去换。家里人都聚在前院,整个二楼静悄悄的,冷月在自己屋里寻摸了一圈没找到曲谱,刚走上阳台,就听到楼下凤凰树后面有人刻意压着嗓子说话的声音。

      “不行,绝对不行!你这样是三败俱伤!”

      冷月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悄悄蹲下去躲在阳台栏杆后面,声音来源却更近了。

      “玲玲你听我说,你冷静一点,我没有说不要,孩子是我的我怎么会不要,我们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你得配合我,别硬来,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逼急了谁也没好果子,到时候你鸡飞蛋打一场空……是,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心疼你,你这个样子最难受的就是我了……”

      这个听声音几乎声泪俱下的男人,她分明还记得他在刚才的生日宴上言笑晏晏,意气风发的模样,去年刚刚在厦门出现的大哥大电话,他已别了一块在腰上,进门就给岳父和大舅子小舅子们派名片,连安菲也塞了一张,“有急事就打姑父电话,别怕花钱!”

      乐蓉偷偷告诉她那个大砖头不管接打,一分钟要收一块钱。

      “你就安心坐月子,什么事都别管,我明天先拿五千块过去,不够再说,你在家待着哪也别去,谁找都别理,你乖乖的,我这里才有主动权,我知道玲玲最懂事了……”

      冷月蹲在栏杆下大气不敢出,虽不甚肯定董家发生了什么,可小女孩已有直觉,被董骁发现的后果不堪设想。她蹑手蹑脚地往阳台中央挪了挪,伸手摘下架子上的曲谱,还没来得及塞到怀里,就听卧室门口传来美兰大咧咧的叫唤。

      “小月!马上就到你了,文先生让你快点!”

      冷月一阵哆嗦,这等声量隔着卧室能让她震耳欲聋,就站在她阳台下的董骁自然也能听到。千钧一发间她窜到自己与安菲房间之间的阳台柱后尽力瑟缩起来,这是从两间卧室朝外看视线都碰不到的死角,幸好来的是脑子一根筋的美兰,只要她死抗到底不出现,美兰应该发现不了……

      “小月……咦,上哪儿去了?……”美兰站在她房间里自言自语,声音极近,似乎就在落地窗内,只要往前跨一步她就会暴露。

      “美兰?!你干嘛呢?”冷月没料到的是楼下讲电话的男人不但没走,反而和楼上打起招呼。她再顾不上许多,往旁边一挪步,整个人摔进安菲房间里。同一个瞬间只听美兰蹬蹬踩上阳台,冲着天井里凤凰树下的男人喊,“董先生,我来找小月,您看到她了吗?”

      冷月来不及关心董骁如何回答,唯有爬起身用尽全力向门口跑去。她体育一向平庸,这一番冲刺或许创造了她空前绝后的短跑记录,一直到冲进前院,这一路,她似乎都没换过几口气,乐蓉的芭蕾舞刚刚谢幕,众人掌声已经响起,趁着无人注意,她溜回座位按着心口狠狠喘了几回,才看到董骁从容不迫地踱进屋来。

      “你女儿表演你还乱跑,刚才干什么去了又?”冷瀚圆不悦地低斥。董骁摸摸下巴不好意思道,“局里那个新方案汇报的事,怕他们不明白多交待了几句,哪知道乐蓉这舞这么短?没事没事,反正她跳舞我都看过几百次了,没错过小月的节目就行。”

      说着回头往冷月处含笑望了一眼。

      冷月只觉后背一片鸡皮疙瘩瞬间浮出,面上还要勉力保持镇定,举起琴谱谦道,“姑父别对我抱太高期望,我紧张得把谱子落在哥哥琴房都不知道,刚跑过去拿回来的,还喘呢……”

      冷瀚圆头也不回,十分不耐地拍了丈夫肩膀一下,“叨咕什么呢,看节目看节目。”

      冷月的演出是吉他经典曲目《爱的罗曼史》,这支改编自西班牙民谣的电影配乐在1952年随电影传播而为人们熟知,在影片逐渐淡出观众视线的几十年后,它优美质朴的旋律依然在世界上每一个有吉他的角落回荡。初学吉他的冷月为了今天的演出苦练了一个多月,一直到安萱上台时,她都相信自己会有一场不敢说出色,但绝对有诚意的表演。可事实是一曲完毕,长辈们无原则集体鼓掌叫好的同时,角落里安菲和左思静正神色阴晴不定地交头接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回观众席的,别人听不出来,差不多算是她半个吉他老师的左思静又岂无所知。若非这是她第一次正式登台,他怎会巴巴地来凑冷家家宴的热闹。冷月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左思静失望的眼神,更不知随后安菲的压轴表演是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的。其实在她排练《爱的罗曼史》时,安菲也在练习肖邦那首著名的降e大调华丽圆舞曲Op.18,这支奔放欢乐,富丽堂皇的曲子太过应景,以至于冷月听过他练习后就下了个赌约,若他拿不到爷爷的印章,她负责在下一次生日宴会上抢回来。

      结果,她连最后是谁得了那个印章都不大有印象了。

      她本以为这场生日联欢会给她的最大震撼是董骁那通神秘电话,但她错了。吉他还来不及收就被安菲和左思静拉进琴房,她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小月你在搞什么?完全心不在焉,你之前弹的不是这样的。”左思静痛心疾首地说,“本来还指着你替左老师我挣个奖章回来呢……”

      这支曲子左思静指导了她一个月。他的吉他水平就和安菲的钢琴一样好,从她开始学吉他,左思静就俨然是她半个师父,压弦,勾弦,琶音,弹指,多少种或容易或困难的技法,他指导她从生涩练到圆熟,筼筜湖畔,白鹭洲上,冷月不愿长时间在家练琴,他背着吉他陪她走过青山绿水,晚霞朝晖。种种厚谊,让他一句略显夸张的戏谑责问,就压得冷月愧不敢当,“思静哥哥,我……我这几天功课多……手生了……”

      “那也不能生成这样啊。”左思静嘟囔着,“来你再弹一遍,一段就好,我听听。”

      刚才已经弹过一遍,这会儿也不能再说手生,冷月收摄心神,稳了稳情绪,十指或抚或按,灵动翻飞,将《爱的罗曼史》顺利地重新演奏了一遍。左思静摸摸下巴看了安菲一眼,“琴没问题,那个大横按都跨过来了,我开始还以为弦太高……还是小月紧张了。”

      安菲抱臂靠在钢琴边,淡淡总结,“费什么劲,你不是伯乐,她也不是千里马。”

      “你……”左思静反手就想给他一拳,又在冷月一脸的沉痛自责中泄了气,“好吧我本来就不是伯乐,不过小月是不是千里马,现在下结论还太早……小月,别灰心,好好练,明年我们再来。”

      送走左思静,冷月以龟速蜗行回安菲身边,扯了扯安菲的袖子,“安菲哥哥……”

      安菲在琴凳上坐下,往对面放吉他的桌子抬了抬下巴,“拿过来。”

      接过冷月的39寸古典吉他,安菲调整了一下姿势,左手托住琴颈,指尖按弦,右手于弦上轻轻一扫,在冷月忘了合上嘴巴的震惊中,开始弹奏《爱的罗曼史》。

      他原来会弹吉他……

      他原来会弹吉他,这支曲子他甚至不需要看乐谱……

      就连最难的第九小节三连音大横按,他也演绎得行云流水,风过无痕,冷月眼睁睁看着自己无论如何也弹不到位的#5音,在他大跨度打开的小指压上一弦十一品时完美华丽地滑入她耳朵。

      一曲奏毕,安菲放下吉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眼睛,冷月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你……你……我从没看你在家弹过……”

      “所以你手生,我比你更生,你还有什么理由?”

      “你……你练那么多年钢琴,手指韧带比我强……”刚才那个一跨五品的#5给她震撼太大,下意识就扯来为自己辩护,“我……我够不着嘛……”

      “刚才思静都说了,你没问题,琴没问题,弦一点都不高,就算他那个白痴能被你蒙混过关——别敷衍我。”安菲眸色彻底冷了下来,“乐蓉跳舞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就知道不能以为真没人注意到她。心慌意乱的冷月根本无法和安菲对视,一扭身往门口跑,“去拿乐谱不行啊!”

      “站住!”安菲叫道,“乐谱根本就在你阳台上,你到琴房拿什么乐谱?”

      原来连这他也听到了。并且听进心里了。

      冷月转过身,小小的身体抵在门上,握成拳的手在背后微微颤抖,滴溜溜转动的黑眼珠透着惊惧,倔强的小嘴却紧紧抿着一语不发。

      “冷月,你知道乐蓉打破花瓶那天,姑姑跟我说什么吗?”安菲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冷月原本被他逼视得快塞到衣领里去的脸一下抬了起来,虽没开口,期待与好奇已经写满两只大眼睛。安菲凝视着她,不带一丝温柔地接下所有问号,一字一句,如铁凿冰,“她说,这个女孩太有心计,你要小心。”

      眼角眉梢的问号一下变成镣铐,锁住了她脸上所有流动的情绪,冷月忽然明白,为什么那天回到自己房间,安菲会对她说那句话,并在此后的许多个时候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不要在我面前说谎。

      “安菲哥哥……我……我……”她想解释,却组织不了字句,原来他对她已经太过留情,她才有那么多自辩的借口和理由,真正一针见血的是冷瀚圆,心计,她甚至都还不太能准确地解释这个词,就已经被安上了这项对九岁女孩来说相当无情的指控,并且无力甩脱。

      “小月你很聪明,这没什么,冷家每个人都很聪明,笨人在这个家是活不下去的。”安菲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可是,你既然想让我把你当妹妹,你就要把我当哥哥,我不希望,你把那些小聪明用在我身上,明白?”

      冷家每个人都很聪明,安菲又何尝没有心计!冷月忽然惊出一身冷汗,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融入这个家最关键的阵地是安菲,最重要的目标是让安菲接受自己,就像在学校里那样,考场是她的阵地,第一名是她的对手,她用尽心思经营亲情,奋斗学业,可她偏偏忘了,家里家外是两个地方,而安菲也和别人不一样。

      她期盼拥有安菲发自内心的笑,就不该戴着面具对他。哪怕一开始安菲的伪装比她还坚固,谁叫想破冰的人是她,不是他。

      “安菲哥哥……我明白……”在他面前,她常常是紧张而恐惧的,可这一刻,她已没有退路,是开诚布公还是继续掩耳盗铃,是踏向未知的可能还是各自回到貌合神离的原点,选择就在一念之间,“安菲哥哥,我明白了,可是,你相不相信我?”

      安菲站起来,摸摸她发顶,抬手锁上了她身后的琴房大门,“告诉我刚才的事,我保证,不怀疑,不泄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生日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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