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秉烛终章 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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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衍？你怎么了？」
他走到颙衍身后。那孩子似乎被他吓了一跳，从地上跳起来，但随即像触动什么伤处般，整个脸扭曲了一下。
尚融知道这孩子自从接受两生术后，忍痛的能力连他这只神兽都感到敬佩，若非是相当程度的痛楚，颙衍连眉头都不会多皱一下。
「尚、尚融……」
颙衍看上去十分惊慌，他微一侧身，似乎想遮住身后的东西。但尚融很快往后一看，发现颙衍身后竟堆满了布条，有的已经洗干净，有的还鲜血淋漓，不禁骇然。
「发生什么事了？你受伤了，小衍？」
尚融不由分说，把颙衍转过来检视着他的周身。但颙衍看起来没什么大伤，除了肩膀和脖子几个浅浅的爪痕和瘀青，尚融看半天都看不出来血从哪里流出来。
颙衍也不等他检查完，便伸长手臂，将他推开。
「没事，不是我受伤。是……竹林里的某个小动物。」
颙衍含糊不清地说，尚融心中狐疑，他看颙衍拿了挂在旁边树枝上的T恤，那是他下山去人类世界买回来的，大了颙衍的尺寸整整两号，但那孩子总是毫无怨言地穿着。
他穿上T恤，又套上长裤，尚融见他脚步踉跄，大腿竟似合不拢。他唇色略嫌苍白，嘴唇旁竟似有野兽一类的咬痕。
他心里疑云四起，昨晚的画面却像断片一般，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拼凑不起来。他见颙衍就要转身进屋，忙扶住他的肩。
「小衍，到底发生什么事？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颙衍被他钳在两手肩，逃脱不了也动弹不得。尚融看他低垂着首，视线刻意不跟他相对，心里反而慌起来，「昨天是不是……我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好像很醉，我记得小衍你……我对你做了什么吗，小衍？」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他看见那孩子抬起头来，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与他对视了一眼，让尚融瞬间无法言语。但颙衍很快又别过视线。
「……没有，什么也没有。」
颙衍耸了耸肩，尚融还不死心，他扳过颙衍逃避的肩头。
「怎么可能什么也没有，小衍，那些血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这些伤，你到底……我到底……」他掌心微颤。但颙衍咬住下唇，那张与情人相仿的脸闪过一丝倔强。
「就说什么也没有了，你再问我要生气了，尚融。」
他总算挣开尚融的纠缠，从地上提了水桶，往内室走去。但尚融还不死心，他看着颙衍明显不稳的脚步，追了上去，「小衍，我……」
「尚融，我想要出山。」
那孩子却打断了他的话。他把水桶举起来，倒进室内的洗脸水盆里。
「出山……？」
「嗯，我想下山，去念教育大学。我想当老师。」
颙衍把手伸进水盆里，撩起水花来洗了脸，尚融见他洗到唇瓣时缩了一下，用手触着下唇，好半晌没有出声，他更加疑惑。
「当老师？为什么忽然想当老师？」
「我已经十九岁了，尚融，在人类世界里，十九岁已经成年了，一直待在山里不是办法。我现在身体也复原了，离开庖栖寺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之前请你去买了简章，那间大学的独召好像是下个月，我得下山去考试。」
尚融感到迷惘，「那我找个时间陪你……」
「我一个人就可行了。」
颙衍又打断他的话。他回过头来，那张洗净的脸在神山曙光的折射下，有种觉悟了什么事情般的神圣感，看得尚融一时呆了。
「我说过，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该自己学着生活。尚融，我很感谢你，你救了我的性命，但我不能一直赖着你，我们……也不可能永远都在一起。」
尚融至今仍不太记得，那孩子说这句话的表情，只记得这个语气一向轻轻柔柔，连重话都不说半句的少年，在说道「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时，罕见地加强了语气，还有那语气背后，微不可闻的颤抖与觉悟。
然而或许是对那孩子出山的决定感到震惊，也或是对「那一晚」的事情还抱持着疑问，尚融当时听着那孩子的话，却没有把藏在心里的回应说出口。
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只要你愿意的话。
只要你愿意。
＊＊＊
「尚融……？」
颙衍扶住了尚融的肩膀，感觉这只神兽全部重量都沉在他臂膀上。印象中的尚融，总是沉重得令搭困扰，以前在庖栖寺同居的时候，尚融动辄喝醉，倒在哪个地方就呼呼大睡，颙衍总得想办法把这个男人拖回房间里，到最后甚至还自制了拖车。
而这个令人困扰的重量，颙衍却发生，曾几何时，这男人竟变得轻了。他不清楚是尚融瘦了，还是他长大了。
竟陵似乎也查觉不对劲，他抱着桃惜回过头来，奔到颙衍身后。
「衍？怎么了？尚大哥怎么了吗？」
颙衍从前面托着尚融的肩，把他从椅子上抱下来，他看见尚融鬓边，竟不知何时多了几缕百发，他却从未注意到。他先把耳朵贴近尚融胸口，倾听他的心跳声，却发现属于神兽的心跳仍然运作着，既沉且重，如同暮鼓晨钟。
这让颙衍稍微安心下来，他伸手拍击尚融的脸，就连这张脸，颙衍不确定是否他太久没有和他面对面，竟变得比印象中苍老许多。
「尚融？尚融？喂！尚融，你醒醒！」
他唤着神兽的名字，但尚融紧闭着眼睛，像是沉沉睡过去一般。任凭颙衍捞起他的头颈，摇晃他的身躯，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尚融！尚融……！」
他伸手托住尚融背后的关元穴，用颤抖的掌心探侧他的精守，将自己的精守灌入其中。这时神农也走了回来，颙衍抬头看他。
「这是怎么回事？神农，他的精守还在运作，心脏也还在跳动，身体也没有受什么大伤啊，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神农低首望着紧闭双目的神兽，颙衍观察他的神情，内心忽然闪过一丝恐惧，他看着神农张开口。
「油尽灯枯。」
他说了四个字。这个在秉烛飞升时，一度流露出情感的大寺长老，此刻又恢复冷冰冰的模样，彷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早已决定的事实。
「兽族的□□强韧，大狍这个族裔尤其得天独厚，因此光靠肉身就能支撑他们活过千年岁月。但内在的灵元无法配合，也因此狍这个族群，每个数百年期间，就会陷如沉眠，藉以休养生息。」
神农像在背教课书一般，语气丝毫不带感情。
「这时间短则数十年，长则百年。但这只狍情况特殊，他因为两生术的缘故，心脉有一部分在体外，之前又因为钩吾谷的事受了重伤，连手臂也少了一支，□□是兽族长命的关键，同时□□损伤越大，那只兽能支撑的时间也就越短。」
「我之前警告他很多次，在只有三分之一心脏的情况下，要减少化形、避免动武，但他显然不是个会遵照医嘱的类型。」
神农说着推了眼镜，脸上难掩不满，颙衍唇瓣颤抖。
「那他……现在这是在休养生息？会休养多久？」
「我说过了，短则数十年，长则上百年都有可能。」
神农顿了一下，又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光是他的父亲尚嘉在位期间，就沉眠了至少十几二十次，最久的一次甚至长达两百年，所以后来才会由现在的狍王尚延在他沉睡期间摄政。这对兽族来讲很正常，用不着大惊小怪。」
颙衍听着神农的话，眼神一片茫然。竟陵知道颙衍的冲击，对妖神来讲，百年不过一瞬的光阴，连毛都还没长齐就过了。
但对像颙衍这样的普通人类来讲，百年，等于是人的一生。
以颙衍现在的年纪，姑且不论心脏的事有无办法解决，就算颙衍是普通健康的人类，百年之内也一定会死亡。届时尚融就算清醒，两人也永无相见之期。
颙衍似乎也意识到这件事。他看着彷佛好梦正酣的尚融，竟陵见他先是背脊颤抖，在他来得及阻止之前，伸手揪住了尚融的花衬衫衣领。
「你是什么意思……？」
颙衍的嗓音由沉而响，由沙哑而激昂。尚融的身躯沉重，颙衍却一点也不在乎，几乎把他整个人从椅子上提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总是不把话说清楚？总是像这样逃避？」
竟陵怔在颙衍身后。看着这个总是凡事消极，凡事只替别人想，彷佛自己随时从世上消失也无所谓的归如福德正神，头一次为了自己涌出怒火。他瞪着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的尚融，身体因愤怒而发抖。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装傻，什么事情都不肯面对……」
竟陵伸出手，但颙衍身上散发的气场却让他无法碰触，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被神兽养大的孩子，发泄出隐忍整整二十年的情绪。
「那一晚也是一样，你明明认出我来了，我知道你最后认出了我……难道不是吗？认出我是你的小衍，不是颙寿，也不是什么其他人！」
「你什么都记得，什么都心知肚明，但是第二天我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根本不想面对这一切。你宁可我就只是小衍，而你仍然是那个钟情于死人的千年神兽，所以我什么也不提，让自己把那些事情都忘记。」
颙衍说着竟陵听不懂的事情。
「我想这样也好……这样也无妨。只要你能够好好地活在世上就好，只要你开心就好，为此我可以离你离得远远的，这样也算是还你这段恩情。」
「结果呢？你就这么想随我爸走吗？就这么不想看到我？我已经受够了，你也好颙寿也好，先是千方百计利用我还魂，说好要复活了永远在一起，其中一个又不声不响地放弃了，现在连你也要放弃这一切了吗？」
颙衍垂下首来。竟陵彷佛看见了，那个在庖栖寺里，因为疼痛而夜不成眠，还为了不打扰另一个人，蜷缩在竹林里忍痛的背影。
「……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尚融？」
颙衍的嗓音近乎呜咽，竟陵茫然站在他身后，他认识的颙衍，是个从来不把自己的心思说出口，即使全世界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哪里伤哪里疼了，仍然会执拗地遮掩着伤口，说自己一点事也没有的男人。
这是竟陵第一次，听见这个人如此愿意坦露自己的伤处。颙衍嘶哑的声音就彷佛某种控诉，把这男人二十七年来，所有封存的情感、所有深埋在两人心底的记忆，连同那些被现实与过往掩盖的心意，通通宣泄出来。
竟陵认为他应该觉得心酸。但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松了口气。
他再也忍耐不住，蹲下来抱住了颙衍，代替那些再也不能拥抱他的人。
「……也不是再也见不到面。」
出声的是神农，他不知何时已然走到颙衍身前，就在女娲神像之侧。
颙衍蓦地抬头看向他，神农的神色已不如刚才那样冰冷。他似乎瞥了眼女娲的神象，又看了眼平躺在颙衍怀中的尚融，半晌，叹了口气。
「你身上……有属于那个天然神格者，你父亲遗留的精守。」
神农像是放弃什么似的，他指着颙衍气海的位置。
「神格的精守相当强大，虽然不能完全取代生理机能，但可以有效维持□□的存续。那个义体里只不过有残存一部份的精守，就在甘露池里生长了十七年，还让那具义体尽复旧观。你体内的那个近乎完整，至少保存你的□□和魂魄数百年不成问题。」
颙衍和竟陵都睁大了眼睛，竟陵喃喃出口。
「你是说……」
「接收神格的精守，继承那间土地庙。福德正神，然后和那个精守一起渡过百年光阴，那只神兽不会永远睡下去。总有一天，那个神兽一定会清醒过来。」
神农望着颙衍的眼睛。
「那个时候，你们就能再见面。」
竟陵看颙衍握住了尚融的手。他心跳加快，因为他看见了，就在颙衍的胸口，那个原本不属于颙衍的精守，宛如烛光般，在颙衍体内燃起希望的光芒。
他听见洞外传来爆竹一般的声响，竟陵心中一惊，他步向洞口，发现那竟是烟火。烟火五颜六色，在夜空中绽放出灿烂的光华，远处似乎还有高中生兴奋的欢呼声。
他注意到洞壁上有类似感光机械的东西，似乎是感受到洞里的光线暗到一定程度，就会触发的机关，而烟火看来由此而生。
他想起芬妮说的：『等到全部的蜡烛都灭了，就代表通关完成，会让大家看到过关的证明。』他回头看了眼洞窟里的颙衍和尚融，又抬头望向烟火照得有如白昼的夜空，心中感慨万千。
「夏天……结束了啊。」
竟陵对着满天的火树银花，良久移不开目光。
—秉烛之烛熄灭—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秉烛终章 303
